语气里竟然没有了一向的淡漠疏离,沾上了些许人间烟火气。
谢晚宁脚步踉跄了一下,回头行了一个礼:“奴婢知道。”
等她找到机会溜进金匮石室,这小宫女谁爱当谁当。
只是这以残忍铁血,城府极深而闻名于天下的摄政王所待的楼阁,居然那么好接近?
谢晚宁走出水芷汀兰一段距离,忍不住回眸看了一下。
水芷汀兰华丽如雕梁画栋般的楼身,隐没在黑暗之中,唯有方才谢晚宁亲手点燃的那盏烛火依旧在黑暗之中摇曳,昏黄灯光闪闪烁烁,仿佛将这个沉沉黑夜烫了一个精致的洞。
也许——
谢晚宁想,也许居简行并没有传言之中那么残忍与冷漠。
至少在她所见所闻之中,居简行似乎对国家之事格外上心。
夜幕沉沉,他依旧埋头于奏折国事。
那紧锁的眉头在谢晚宁脑海中一闪而过,谢晚宁不由抬手摩挲了一下怀中的摄政王令牌。
只是天下人,似乎没人相信这位摄政王的苦心。
没人接近,甚至无人敢多看上一眼。
整天处于这样的众人避而远之的环境之中,仿佛明珠埋藏于深海,玉石隐没于流沙,孤山之巅只存的那一轮明月。
是孤独而冷寂的吧。
谢晚宁想着,心中却忍不住浮现出一名少年清俊冷淡的面容。
这样的性子,与阿行真像。
若阿行长大了,有这摄政王那么高吗?或许要比他更威严且不苟言笑些。
谢晚宁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转身翻上墙头,避开众人耳目,出了皇宫。
与此同时,辞也抓着上好的丝绸,一点一点地擦拭自己弯刀上的血迹。
寒月之下,这两把弯刀显得格外冷冽,似乎只要轻轻一抹,就能毫不费力地割断人的咽喉。
居简行缓缓从屏风后走出,孤月寒光,勾勒出他高大孤寂的身影,一身玄色长袍落在地面,踏碎一地琼瑶。
辞也看见他,擦拭着弯刀的手放下了,冷声道:“主子,已杀尽了。”
说着,乌云被冷风吹散,月光大盛,照进窗棂,屋中情景才略微分明。
摆放精致华丽的房间之中,各类尸体动歪西倒。
有的被一刀断喉,身体软塌塌地倒在桌案前;有的中了机关,胸口被硬生生插进了数十根羽箭,整个人被钉在墙壁上,一动不能动;有的身体与脑袋分离,头颅瞪大了眼睛摔在铺陈着上好绫罗绸缎的软榻上,血液尽数喷涌而出,将极其珍贵罕见的西域狐皮毛沾湿,粘成了一绺一绺。
“今日又来了多少人?”居简行似乎对这些尸首极为平常,语气淡淡,仿佛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辞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回忆,片刻后,他才道:“一十二。”
水芷汀兰的守卫极其森严,并非谢晚宁所想的那般松懈,更不是随便任何人来去自由的存在。
一旦被发现了,这些前来行刺杀之事的夜行者,要么被逼入带有机关的密室,武器连带着尸身一同被搅碎。要么闯入八卦阵,由辞也一个个击杀。
这栋看起来华丽冷寂的水芷汀兰之下,不知道流淌了多少人的血。
“倒是比昨日少了些。”
居简行落座于一处尚未被血液侵染的软榻上,冷月将他的侧脸照亮,如玉石一般精致的脸庞,如刀削斧刻,一双漆黑眼瞳再没有了与谢晚宁在一起时的暖意,闪烁着冰冷又疏离的光。
“天天都派人来刺杀,再多的人也要杀完了。”辞也说。
他擦完了手上的弯刀,指尖一松,丝绸就从他手上滑落,摔进了血泊里。
居简行的视线落在哪些死状可怖的尸体上,眼眸无波无澜:“下次引到别处去罢,这里离前院太近,会有血腥味。”
辞也愣了愣,歪歪头,道:“以往都是如此,主子为何要变?”
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问:“是为了这两晚来的那人?”
居简行难得的沉默了一下,既不否认,也不反驳。
辞也将弯刀放入了腰后,像是极为不解地问:“那人是谁?”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一轮明月,眼神有些闪烁,半晌后,他才缓缓道:“只是一个小宫女罢了,小女儿家,会怕血一些,别吓着她。”
谢晚宁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谁,他也会当作不知道谢晚宁是谁。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溜进金匮石室,找出温家的真相。
他一定会帮她,而且就这样不露面地去帮她。
这样,谢晚宁便不会知道,当初她拼死救下的那个志愿为万民立心的少年,如今人人唾骂,万人避如蛇蝎。
他想让她的所有努力都有一个回报,所有人都不可以打破,包括他自己。
居简行攥紧了手掌,用力到指尖泛白。
谢晚宁的入宫计划规划的很好,应该用得上的东西,她也提前做好了准备。
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最近整个澜沧书院好像都很忙。
喻殊白一直待在典狱司,这些天连轴转,偶尔一次传来消息,便是托杜归女给她带来琢玉盟的东西。大多是些新奇玩意儿、吃食蔬果、丹药,甚至有一次要给谢晚宁带来了两个陶土捏成的娃娃。
谢晚宁对此哭笑不得,她觉得喻殊白总把她当小孩子养,喝了药怕苦着,因此时常备着蜜饯。生病修养怕她闷,又送来了泥人。
也许这只腹黑狐狸需要成家了,谢晚宁想,否则她迟早被喻殊白养成一只米虫。
另外,子车寻也忙的很,澜沧的课业到了中程,各类活动数不胜数。加之他也要去典狱司,便也没在谢晚宁跟前露面。
对此,谢晚宁只觉得是天时地利人和。
于是当天入夜之后,谢晚宁便收拾了东西,重新画上了那副滑稽丑陋的妆容,随即提着裙摆,一路往皇宫那边去了。
皇宫内,水芷汀兰附近,一队侍卫正在巡视。
为首的一个戴红帽翎,配长刀的中年男人一边走,一边道:“今天王爷有令,巡视之时,目不斜视,就算听道任何动响,也不许回头,违令者,罚三个月月俸。你们都听清楚了没有?”
话音落下,几个侍卫不由面面相觑。
摄政王往日哪次不是让他们严加看守,若是给水芷汀兰或者是金匮石室里放进一只蚊子,他们都要担心自己要受重罚。每日巡查,他们都恨不得自己后脑勺上也长上一只眼睛,如今这道命令怎么不同往常?
目不斜视?
这不是相当于打开了大门,任贼人钻么?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劲风响动。
其中一人下意识要扭头去看,但侍卫首领立即咳嗽两声,那人硬生生止住脖子,卡在了中途。
侍卫首领赶紧小步往后退,一巴掌拍在那人的背上:“让你小子晚上睡觉别垫高枕,落枕了吧。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儿,其他人往前走!”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纷纷装作耳聋眼瞎,个个挺直了身板,目不斜视往前迈步。
谢晚宁刚刚翻身太响了些,差点以为自己惊动了侍卫,正好猫着腰先避避风头,结果片刻后,宫墙之内一点响动也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从墙头爬起来,伸出半个脑袋探查,却只见这群往日里有些许风吹草动也要猛得回头的侍卫,此时此刻走的板板正正,步步生风,目不斜视,一点也不曾怀疑回头。
谢晚宁:嗯?
她紧了紧怀中的令牌和烽燧,满腹疑惑地溜下了墙头,去了水芷汀兰。
谢晚宁本做好了为居简行掌灯半晚,自己彻夜不眠的打算。
只是当她到水芷汀兰时,整个水芷汀兰都静悄悄的,仿佛一切都沉浸在了寂静里面,甚至连一丝灯火也无。
谢晚宁愣了一下,也不敢先行执灯,而是借着月色走了进去,来到了昨日居简行批阅奏折的那个石桌旁边。
石桌边,果然坐着一个黑影。
男人背对着她,面对着湖面,右手轻轻地撑住额角,头微歪,三千墨发倾泻而下,摇曳在桌面,月华一照,仿佛流光一般。
夜风微凉,吹拂起男人的玄色镶嵌金丝衣袍,但男人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谢晚宁顿了一下,试探性地小声喊了一句:“摄政王?”
片刻后,没有丝毫回应。
谢晚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小步子提起裙角,往前走了两步,正好可以看见居简行小半张侧脸。
暮色里,居简行眉峰如刃,垂下的睫毛浓密修长,鼻梁挺拔宛如刀工刻画,一张薄唇紧紧抿出一个锋利的弧度,像是梦见了什么,睡也不曾安稳。
而在居简行的身边,依旧堆叠着小山一般的奏折。先前谢晚宁曾经看见过的那个紫色封皮,就混在里面。
谢晚宁顿了一下,又怀疑是居简行下的套,毕竟她这一路走来,实在太过于轻巧。
于是她想了想,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又往居简行那边凑了两步,小声地说:“王爷,奴婢为王爷掌灯。”
谢晚宁凑的太近,几乎是贴在了耳边。她说话时口中吹出的热气沾染在居简行耳畔的皮肤,温热又轻柔,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滑过,痒痒的,挠人心底。
于是在谢晚宁看不见的地方,居简行垂下的纤长睫毛忽然一颤,抖的厉害,玉石般白皙的耳垂慢慢红了。
作者有话说:
居简行:给晚宁放水,放好多好多的水,嘿嘿!感谢在2023-01-18 19:03:41~2023-01-19 21:5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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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你回来了? ◇
◎可你不是为了我◎
而谢晚宁把话说完, 就作势去拿红烛和火折子。
“王爷,奴婢点火啦。”
居简行一动不动。
谢晚宁又来回装样子要去拿红烛,反复三次, 见居简行实在睡意沉沉, 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她才松了一口气, 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这可真是天助她也!
谢晚宁面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立即抓起了紫色封皮折子放入自己怀里, 折身便要朝金匮石室的方向走去。
但是不过几步,谢晚宁又停住了。她回过头,瞥了一眼居简行。
春日里的月光溶溶,银色的光线落在他身上,背影清隽卓然。冷风吹过来,刮的秋水湖中波澜点点,涟漪阵阵, 一一风荷垂首低顾湖面,摇曳不定,居简行垂下的衣袍也被这阵冷风吹的微微摆动。
这样的日子虽然并不如冬日寒冷, 但吹上一晚上的凉风也会头痛吧?
谢晚宁犹豫了一下, 还是又进了一趟水芷汀兰的内室, 出来时,她手里抓着一件薄薄的春裳,上面绣着一枝老梅,凌寒独自开,雪落枝头, 梅吐芳菲, 明明是好意境, 却因为老梅只有一枝而显得有些许冷寂。
这样的衣裳,莫名的与这位恶名在外的摄政王很是相称。
谢晚宁想着,抬手小心翼翼地将春裳搭在居简行的身上。
兴许是做贼心虚,也兴许是出于别的原因,谢晚宁并未特意抬眸去观摩居简行的面容,做完一切之后,她就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她没看见的是,在她离开之后,身后居简行垂下的睫毛微微一颤,忽然睁开眼来,眼眸淡淡怀光,宛若天上星子。
另一边,谢晚宁目标很明确地往金匮石室那边赶去。
只是按照记忆来到金匮石室外后,谢晚宁远远地看见了一队人影遥遥地从远处走来。
这些人每个都穿着宽大的紫色衣袍,他们的身体尽数裹在袍子中。袍子后面绣有一个北斗七星的图案,行动之间宛若星光流转。这些人中,除了为首的一个因为要执掌宫灯,而不得不露出双手之外,其余人都以帷帽遮住面容,甚至连手都收在袖子之中不肯透露。
只是一眼,谢晚宁便认出了这群人的身份。
他们便是这金匮石室里,全部秘密的攥写者和收集者。
这些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个规章制度严明的组织。
这个组织的耳目遍布天下,为了探听到最为真实的秘密,他们有时会用钱财去收买将死之人最后的遗言,有时也会特意去探听某个风云人物,有时更会专门培养听奴,送往各国各地以蹲守消息。
总之,经由这个组织编纂的秘辛从未出错。
但是,一个人掌握这么多秘辛已经让人有所忌惮的,何况是一个组织?于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这群人依托于大金朝皇室,将所有的秘密存放在了皇宫的金匮石室之中。
另外,为了让大金朝皇室能够长久地对金匮石室以及组织施以照拂,这个组织会将金匮石室中的一些不会掀起轩然大波的消息拿出去贩卖,以此获得丰厚的利润。利润的一大半会上交给大金朝,这些额外的收入虽然对于一个国家的税收来说,显得不太丰厚,但是积少成多之后,也是一块冒油的肥肉。
现在这些人来金匮石室,一半是来存入最新的秘密,一半是来检查堆积在金匮石室的书册,有无缺失损坏。
谢晚宁却不由咬牙。
她这几天的运气真的是衰到了极点,翻墙遇到摄政王,回家遇见小侯爷,这回好不容易能偷偷溜进金匮石室,却好死不死地撞见这群人来例行检查。
想来今晚是不用再想了,她还是另寻时间吧。
谢晚宁打定主意,又悄悄地退走了。
再重新回到水芷汀兰的时候,谢晚宁勉强收拾好了心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缓步朝居简行走去。
等快靠近他的时候,谢晚宁默默伸头瞧了一眼,却发现对方依旧不声不响地撑着额头,眼眸依旧闭着,浓密纤细的睫毛低垂,白玉般的侧脸显得有些红。
看看星子与明月,方知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晚风比前夜的时候大了许多,居简行的衣袍被吹的猎猎作响,发丝翻飞,谢晚宁搭在他身上的那件衣服被吹的摇摇欲坠,差一点就要被刮下来了。
谢晚宁不由一顿,眉心微蹙。
普通人小憩也不会睡的如此深沉?是居简行生病了?
若是生病,又何须强撑?
人又不是木石。
谢晚宁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偷了金匮石室图纸的缘故,她对居简行有些愧疚,便上前两步,想要伸手去探居简行的额头。
只是她刚刚走到居简行面前,还没来得及正眼看看居简行的脸,男人忽然一动,身上的春裳毫无征兆地滑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