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简行敛下眉眼,默默地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从温月的角度可以看见少年消瘦又冷峻的面容,那双深沉的眼眸沉静又漠然,然而此刻的凄风苦雨,似乎让少年那双永远不曾有变动的眼眸掀起了些许波澜,像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砸进古老无波的深潭,点点涟漪起,片片春意生。
温月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居简行已经站了起来,自顾自地担起了地面上的水桶。
但是温月清晰地看见,当粗粗的扁担落在少年肩膀上的一瞬间,一点鲜红就被挤出了衣衫,慢慢浸染了肩膀上的衣料。
担居简行好似无知无觉一般,漠然地要往前走。
“你疯了?”温月大惊,连忙站起来拦住他:“你都这样了还要去担水?”
居简行顿了一下,终于没有再继续沉默,而是扭过头来看向温月,嗓音沙哑道:“生姜水给我。”
温月愣了一下,转而看向自己煮的那锅生姜水。
没有干净去皮的生姜在滚烫的热水里翻涌,土黄色的生姜皮还有一点点泥土一样的东西黏在锅边,沸水咕着泡泡,企图将这些脏东西卷进锅中去。
再一想想如此简陋的生姜片是怎么来的,温月就有些尴尬。
她小心地捧了一碗起来,然后递给居简行。
居简行看了一眼这碗形状可怖的生姜汤,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端着尚且滚烫的碗,仰着头一饮而尽。
紧接着,他将碗还给温月,低声道:“在这儿等我。”
说完,他担着水桶便走了,相比于温月来说,他走的十分迅速。
温月有些发愣,不明白居简行的意图是什么,只好喊道:“阿行,你去哪儿?”
居简行回眸瞥了她一眼,但又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走远了。
温月想去追,但又怕居简行等会儿回来见不着人,只好靠近火堆,一边取暖,一边等居简行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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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亦步亦趋 ◇
◎她走一步,他跟一步◎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居简行这才返回了过来。
这时,天空已经有些黑了。
血色的晚霞布满了天边,灿烂的光芒将丰满碧绿的水草照耀的绿盈盈的。隐没在水草中的湖泊波光粼粼, 晚风吹过来, 头顶的雨棚唰唰作响,刹那间, 若是没有了身后军营的操练声和偶尔的擂金鼓声,一切仿佛岁月静好。
温月赏了一会儿景色, 这才扭过头来看居简行。
居简行提着一只水桶,桶里大大小小的塞满了东西。温月有些惊诧,等她爬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里面是一些食材、药草,甚至还有一件换洗的衣衫。
“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温月惊讶的问。
居简行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片刻后, 他还是诚实回答道:“在伙房里偷的。”
温月有些缓慢地眨了眨眼。
居简行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眼光,从桶里拿出衣服塞给她,道:“衣服是我自己的, 你换上。”
温月迟疑地看向手上的衣服, 发现衣服袖子上绣着一块白色的补丁, 正是上次二人初相识时,她看见居简行穿的那一件。
“这补丁很漂亮,而且我看你时常摩挲它。”温月一边披上干燥温暖的衣物,一边问:“是你阿娘帮你绣的吗?”
“嗯。”
居简行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从桶中拿出食材和刀具, 在一块石头上开始切菜。
温月看他做的认真, 也不打扰他, 自顾自地探头往水桶里寻摸了一圈,随即疑惑道:“就这一件衣服吗?”
“嗯。”
居简行应了一声,声音冷淡,像是用一种局外人的语调在冷漠叙述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阿娘没认真做过什么刺绣,她以前学过,但总是做的不好。后来她身体不太好,就想着为我做一件衣衫,只是绣了几个样子都没有绣成。后来阿娘去世,我被父亲允许去见她最后一面,才发现这衣服她捏在手里,应该是给我的。后来我来沧州参军,我父亲不允许我带走家中物件,所以我只带走了我阿娘给我做的一些衣物。”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温月有些沉默,她顺着看了一眼居简行现在穿的衣裳,发现他的袖子上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只动物,看起来又像鸡又像鸭,但温月觉得这应该是只仙鹤。
她抿了一下嘴唇,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居简行一下。只是居简行从头到尾,面上没有流露出半点悲情,眼眸更是没有泪光。神情冷冽而生硬,像是一块不懂感情的石头。
但是温月看着对方袖子上,那滑稽可笑的图案,想着居简行经常对这块白补丁有意无意地摩挲和短暂的出神,心中就不由的有些难过。
她想了想,问道:“你家在哪儿?”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居简行神情漠然。
“你想要实现抱负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一定要来参军呢?”温月又问。
“因为参军是最快的办法。”居简行垂下眼眸,盯着那锅煮的滚烫的沸水,冷淡道:“也是最不看重出身的办法。”
“出身?”温月一愣。
“我阿娘是妾,我是庶出子。”居简行说,然后将菜倒入了滚烫的水里,接着开始弄佐料。
温月一时间有些愕然。
按照大金朝的律法,妾如同奴隶,即使是生下儿子,儿子也需抚养在正妻膝下。而且若是妾犯了错,正妻也可以将她随意发卖。
除此之外,庶子从出身上就落后的嫡长子一大截。家产分割之上,庶子没有任何话语权,全凭正房拿捏。而仕途上,庶子出身在科举上尤为被歧视。只有军队不看重这些,这也与大金朝重文轻武有关。
难怪居简行一路虽然谈吐不凡,但又衣着简陋寒酸。明明胸有计智谋略,但又不选择科举转而投身军营。
正想着,居简行已经做完了菜。
只是这锅菜又放了胡萝卜,也放了白菜,还放了两块肉,像是主人家将前一天晚上剩下的菜在第二天加热,然后凑合着吃了一顿,十分简陋。
温月低眸看着这锅中的拼接起来的菜色,一时间有些发愣:“菜……是这么做的吗?”
居简行抬眸,那双纯黑的瞳仁中有些疑惑,但随即他好似想明白了什么,低眸低声解释道:“抱歉,我只会这一种。”
是只会这一种,还是从小到大,就只吃过这一种?
温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言语,这个时候,就算是再华丽的话语也是苍白无力的。
她想了一下,装作恍然大悟道:“啊,听说北方有一种菜系叫大杂烩,把所有的东西放进去一起烹煮,又有菜香又有肉香。我以前只是听说过但没吃过,今天刚好试试。”
说着,她赶紧捞上来一片白菜叶塞进嘴里。
刹那间,温月这条尝尽了塞北野味和江南名菜的舌头,顿时饱受折磨。
没有盐也没有孜然,只有淡淡的白菜味儿配上过夜肉块的油腻,古怪的味道一阵阵冲上鼻尖。
温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吐出来,她勉强咽下了白菜叶,笑道:“味道还不错。”
居简行用一双黑眸瞧她,眼眸中闪烁着某些看不懂的情绪。
片刻后,他偏过头,丛丛火光映照着他俊美的眉眼,宛若初春的第一抹朝阳融化了冬日里的寒冰,万般坚硬化作绕指柔,浓黑的眉眼似乎也柔情起来。
“谢谢。”
温月忽然听见居简行轻声说。
“谢什么。”温月笑笑,一把钩住居简行的脖子,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一下:“以后发达记得罩我。”
“嗯,我会努力的。”居简行应她。
“什么叫我会努力的?是我一定会!”温月不满地强调。
居简行的唇角轻轻往上勾了一下,声音放轻了一点,说:“好,我一定会。”
记忆再度闪回,眼前摄政王的背影似乎渐渐的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重合。
他们都是一样的孤寂和坚持,也是一样的冷硬和固执。
这样的想法让谢晚宁一时间有些动容,她不由想,也不知道阿行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还是那副不愿意说话的模样,他的理想又到底实现了没有?
当日让三岔鸟送出去的信,已经几日了,一点消息也不见。
想着,谢晚宁看着与阿行有几分相似的居简行,心中也不知道是怎么盘算的,竟然鬼使神差道:“王爷饿了吗?”
居简行呆住了。
而藏在一边的辞也,脸上也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谢夫子……中邪了?
谢晚宁心虚地咳嗽了两声,觉得自己这样落在居简行眼里,会不会成为一个蓄意勾引王爷的宫女?
她一时间有些后悔。
要不她说自己只是口误吧,或者撒谎说自己今天发烧糊涂了?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说什么来圆,居简行的声音乘着晚风飘过来,落进了她的耳朵里,竟然是同意的:“好,吃什么?”
谢晚宁有些挠头。
说到底,她也不会做什么菜,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清水煮面。
但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摄政王对此应该瞧不上眼吧?
她思索片刻,只好讪笑道:“王爷爱吃什么?”
“那就吃大杂烩吧。”居简行道,语气微沉:“听说这是北方的菜系,本王从前只是听说过,但从没吃过。”
“啊?大杂烩?”
谢晚宁愣了一愣,暗自腹诽到,原来北方真有这道菜啊,她还以为只是自己胡诌出来诓阿行的呢。
不过既然摄政王没吃过,那她随便做做,摄政王应该也看不出来吧?
这样想着,谢晚宁莫名有了些底气,笑道:“那就大杂烩,还请王爷您移步御膳房。”
居简行的唇角轻轻往上勾了一下,刚想动身,但是藏在草丛里的辞也默默朝居简行摇了摇头。
夜晚的皇宫危机四伏,除却水芷汀兰布满了陷阱等待这些刺客入洞之外,其他地方的防范都没有水芷汀兰全备。特别是御膳房,这种结构复杂容易下毒的地方,向来被意图谋杀居简行的刺客们所青睐。
居简行去这一遭实在是没有必要。
然而居简行仿佛没有看见辞也的眼神,只是对谢晚宁道:“你先走吧,不要回头,本王跟在你身后便可。”
谢晚宁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听话地不去看居简行的脸。
面前是幽深的宫道,红墙琉璃瓦,偶尔有晚风吹来,吹的架着的宫灯摇摇晃晃,树影婆娑,月华倾泻,洒满了一地的水墨画剪影。
谢晚宁小步地走在前面,耳边清晰地传来居简行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沉稳而有力。
谢晚宁抿了一下嘴唇,悄悄地侧脸看过去,视线落在了铺陈着青石板的宫道上。
长长的地面,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的行着两个影子。
属于谢晚宁的那一个双手叠于腹前,天鹅颈优美漂亮,肩膀端正,身姿美妙,缓步而行,裙摆随着碎步被小幅度地踢起来,漂亮的红色宫女装像是一只绒毛小毽子,一摇一晃的,十分可爱。
而居简行的影子则高大沉稳,默默地缀在谢晚宁后面。月光洒落下来,勾勒出他的轮廓剪影。俊美的侧脸,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玄色的长袍拖曳在青石板上,深渊流水一般富有光泽。整个人如松如柏,冷却如冰,却又莫名的让人心安。
这样长长的一段路,谢晚宁快些,居简行便急行两步。谢晚宁慢些,居简行也就缓缓而行。
二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仗的距离,不远不近。
一如二人此时此刻的默契,散发着一种松弛感。
只是谢晚宁不曾回眸,她看不见居简行望向她的眼神,幽深漆黑的瞳仁里,不再是冷寂孤独,眸光随着月华闪动,流动的已是脉脉温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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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这个人 ◇
◎值得他研究一辈子◎
谢晚宁享受了片刻的寂静, 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道:“王爷平日里都用些什么膳食呢?”
“不知道。”身后传来居简行微沉的嗓音。
“嗯?”谢晚宁疑惑地嗯了一声。
居简行垂下的眼眸眨了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片刻后, 他回道:“府中备什么, 本王便吃什么。”
竟是意外的有些……好养活?
谢晚宁觉得自己用词有些古怪,她不由挠了挠头, 问道:“那若是备着的食物很难吃呢?”
身后静默了一会儿,才传来居简行好听的声音, 冷冷淡淡的,像是雪水叮咚:“那本王就少吃一点。”
谢晚宁不由有些憋笑,心里觉得这个摄政王与传闻中的那个他实在是太不相符了。
她想了想,又问道:“那王爷吃过樱桃肉吗?”
“没有。”
“那桂花鱼翅呢?”
“没有。”
“八宝善粥呢?”
“……没有。”
“那王爷吃过什么好吃的吗?”
身后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片刻后,居简行才有些犹豫地启齿:“胡饼……算吗?”
“算,当然算。”谢晚宁语调的笑音几乎要藏不住。
这位摄政王在外传的神乎其神, 什么手段狠辣,城府心机深沉。但实际上,是个菜名都认不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