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极重视风骨清白,所以对后代子孙也严加约束,家规极其苛刻森严,幼时的谢晚宁总能为邵家家法的变态程度而感到惊叹。
可以说, 邵家上下, 没有一个是没有受过家法的, 但只除了邵暮蘅。
年幼时的邵暮蘅即使只是一个软萌可爱的少年,但由于被邵家老爷子养在身边,举手投足之间,已经天然的有了一股文人气节。
当时整个京都的人都对邵暮蘅推崇备至,不少世家都拿邵暮蘅来与自家孩子做对比,一时间邵暮蘅风光无两,但也拉了不少孩子们的怨恨,想要揪出邵暮蘅的错儿,证明世界上不可能有人一言一行,就像有人拿尺子量了一样标准。
然而这些孩子接连蹲了邵暮蘅三个月,整日看见他有规律的起床,念书,练字,睡觉,愣是没找见一个不对的地方。
所以,邵家家法打边了邵家子弟,从来都没有落在邵暮蘅身上过,更别说是如此狠的家法,足足七七四十九下,每一下都打的极深,像是落鞭子的人下了死手,想要打死邵暮蘅一样。
谢晚宁的手指覆在这片坑坑洼洼的伤疤上,几乎都能想象到当时的场面是何等的血腥恐怖。
可是邵暮蘅究竟犯了什么错?让一直将他引以为傲的邵家,不惜搬出最严重的家法,也要打他。
想着,谢晚宁不由想到了哪天,她被邵暮蘅骗去邵家,结果刚好遇见邵大人回来。
当时,文伯的第一反应,就是吩咐下人先把西厢房那边的院子锁好,似乎里面放着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邵家才对邵暮蘅动的家法吗?
谢晚宁猜想了片刻,却得不出一个结论。
她想亲口问问邵暮蘅,又觉得这只是邵家的家事,如搜卡为此戳到了邵暮蘅的痛处,那更是得不偿失。
因此,谢晚宁按捺下自己的猜想,一心一意地为邵暮蘅上起药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邵暮蘅身体不好的缘故,从谢晚宁为他涂药,到上药完成,邵暮蘅全程处于昏迷状态之中。
谢晚宁不由叹了一句,又细心地为他拉过一条毯子盖上后背,免得他着凉,这才退出了马车。
只可惜,谢晚宁走的太快,没有看见在她转过头的一瞬间,邵暮蘅的后背皮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游过一样,飞快地蠕动了一下,一闪而过,快的让人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邵暮蘅本人则是难受地蹙起了眉心,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汗珠,面色更加苍白了。
谢晚宁下了马车后,用眼角余光忽然看见了两抹影子飞快地闪了过去。
她不由眯了眯眼,往影子消失的树林里看了看。
雨幕虽停,但夜色依旧,一片模糊下,她什么都看不清。
要过去看看么?
谢晚宁抿唇。
树林里,子车寻狼狈地跟在喻殊白身边,他没想到他堂堂一个侯爷,也有偷听墙角被发现的时候。
更可恶的是,他偷听墙角还什么都没有听到,谢晚宁就出来了!
子车寻抿了抿唇,幽幽问道:“再有下次,本侯断断不会再跟着你一起来了。”
喻殊白却好似在安慰他,道:“一回生,二回熟。”
子车寻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身上的的雨珠,道:“晚宁不会过来检查吧?”
喻殊白刚好想说:“难说。”
耳边已经响起了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靠近。
喻殊白垂下眼眸思考了一下,等会儿要如何将黑锅甩给子车寻,才会显得更自然。
但比谢晚宁更快到的,是一声颇为稚嫩的童声:“这位公子,请你留步。”
听声音,是朱桢。
树林里与树林外的人,都齐齐顺着声音看过去。
谢晚宁挑眉道:“小公子是在叫我?”
朱桢点头:“是。”
谢晚宁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树林,思索片刻后,最终放弃了朝树林走去,调转脚尖走到了朱桢身边。
由于身高差距,谢晚宁走到朱桢身边之后,便主动蹲下了身体,让目光与他持平,温和问道:“不知道小公子找我有什么事情?”
注意到谢晚宁的动作,朱桢眸光微闪,随后道:“你们是来夜郎找人的吗?”
谢晚宁心中已经猜出了朱桢等人的身份,但听朱桢的语气,似乎不想暴露身份,于是她就陪着朱桢打哑谜,道:“是,小公子如何知道的?”
但是让谢晚宁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一刻,朱桢冷然道:“你不用与我打哑谜,我知道你们已经知晓了我与我父亲的身份,因为那衣料就是我故意露给你们看的。”
谢晚宁瞳孔猛得一缩,差点哑然失声。
但朱桢对谢晚宁的惊讶没有任何表现,眉眼依旧冷淡平静,显露出了一个超乎小孩子的冷漠与成熟:“我看出你们不是皇帝派来的人,但与皇帝的目的一样,都是要找我,对吧?”
谢晚宁此时已经完全不能将朱桢当小孩子看待了,她谨慎地四处观望了一下,然后让自己蹲的更低,认真道:“是。”
“那与你一同的,是澜沧书院的院长喻殊白、泾川小侯爷子车寻和新科状元邵暮蘅么?”朱桢又问。
谢晚宁点头:“是。”
朱桢微微抬了抬下巴,道:“好,你很诚实。”
说完,他顿了一下,回眸瞥了一眼破庙中,已经由惊慌恐惧,变的昏昏欲睡的朱晨曦,随后将眼眸转回来,再次盯着谢晚宁道:“你不用将我的事情告诉喻殊白他们,作为回报,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
朱桢的话让谢晚宁完全是一头雾水,她不由问道:“为什么?殿下如此早慧,是天大的福气。”
话音落下,朱桢颇为讥讽地提了提嘴角,道:“慧极必伤,太聪明的人没有伪装,下场通常惨极。这一点,你身边的人应该都很清楚。”
我身边的人?
谢晚宁愣了一愣,一时间不知道朱桢指的是谁。
但她正要细问的时候,朱晨曦像是做了什么噩梦,猛得大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手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探,结果摸了个空,脸色更苍白了。
“宝儿?!小宝!”朱晨曦大声喊道,满是慌乱。
谢晚宁不由看了朱晨曦一眼,结果余光发现朱桢的脸色有些发黑,似乎很不满“小宝”这个小名,但是谢晚宁看他的手紧了紧,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对谢晚宁吩咐了一句:“护送我与父亲回府,我会立马带你去见一个人。”
“殿下要带我去见谁?”谢晚宁紧紧地盯着他,心里有些忐忑。
难不成朱桢知道她要来查父亲在夜郎的过往?
可是不对啊,她的身份被喻殊白保护的极好,基本不可能有人知晓。
就算朱桢再怎么年少聪慧,多智近妖,也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想着,谢晚宁略微放下了心,等着朱桢的回答。
朱桢却给她打了个哑谜:“一个你应该想见的人。”
说完,他还给了谢晚宁一个提示,道:“夜郎的疫病全靠了他。”
夜郎的疫病谢晚宁心里琢磨了一回。
这时,朱晨曦又在破庙里面叫了起来:“宝儿!宝儿啊!我的宝儿!你哪儿去了?!”
朱桢叹了一口气,烦恼地捏了捏眉心,没再理会谢晚宁,重新将手拢进了袖子里,转身回了破庙。
谢晚宁的视线随着朱桢看过去,看见朱桢回到破庙里的时候,朱晨曦刚要起身去找他。看见朱桢回来之后,朱晨曦一个猛扑上去,把小小的朱桢抱了个满怀,几乎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宝儿啊!你去哪儿啊!吓死你爹我了!我可就只有你一个儿子!”
朱桢的衣服头发被朱晨曦蹭的凌乱了,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面色黑如锅底。
谢晚宁看见他颇为不耐烦地翻了一个白眼,但好歹没有推开朱晨曦,而是使劲儿拔出一只胳膊,拍了拍自己老父亲的背,道:“好了,父亲,孩儿没死。”
朱晨曦听了,哭的更伤心了:“呜呜呜,是爹没用啊!活了一把岁数了,还被迫带着你东躲西藏的!宝儿啊!像你这么大年纪的孩子,都还在爬树摸鸟蛋,下河捉鱼鳖呢!宝儿,爹对不起你啊!”
朱桢叹了一口气,稚嫩的小脸上罕见的多了几分沧桑,幽幽道:“父亲,孩儿也不喜欢爬树与下河。”
朱晨曦哭泣着从朱桢的怀里抬起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泪眼汪汪地说:“宝儿,爹知道你早慧,瞧,都体贴着爹不肯说实话。爹是真的心疼你啊,呜呜呜呜。”
朱桢:……
谢晚宁嘴角微抽,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默默地站起了身,心想,朱晨曦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才有了朱桢这样一个聪明到令人惊悚的孩子。
而小树林里,子车寻默默地收回眼神,认真道:“这就是你跟居简行选中的那个孩子?”
喻殊白表情复杂:“……嗯。”
子车寻道:“居简行他知道这孩子是这个样儿不?”
喻殊白:“他八成是知道的。”
居简行在探听事情这方面,向来都做的很细致。
朱桢早慧这件事情,想必他也清楚,如若不然,居简行恐怕也不会选他。
子车寻啧啧道:“知道你们还敢选?就冲咱们这身份,真等到这孩子长大,掌握了大权,这还不得把我们玩儿死?”
喻殊白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当我们头上的脑袋都是木头疙瘩么?朱桢聪慧,我等何尝又不是年少英才?若是朱桢蠢钝如朱敏仪,居简行又何必要另立?”
子车寻挑眉,笑呵呵道:“另立朱桢,不如随本侯另开一国。若院长你来,本侯愿许你丞相之位。”
喻殊白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子车寻。
夜幕中星光漫漫,将子车寻的面庞照耀的半明半暗,看不清神情。只是从他弯起的嘴角看,像是满面笑容,笑盈盈的。
两个人沉默了会儿,喻殊白道:“小侯爷这是在开玩笑?”
子车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视线收了回去,笑道:“本侯开个玩笑罢了,博院长一笑。”
喻殊白的手指不规则地点了点自己的手背,像是在思考算计着些什么,两个人一时沉默无言。
子车寻确实在开玩笑,但只是后半句话。
他知道喻殊白不会将丞相之位放在心上,把话说出来,也不过是知道喻殊白与居简行颇为熟悉,把这话告知喻殊白,也就相当于给居简行透了个底。
他子车寻要做什么,从来不会藏着掖着。对于大金朝,他不满已经很久了。
泾川在大金朝的边境,很少有人管他们,早年的泾川人民过的十分辛苦,油盐糖醋什么都没有。还是后来子车河到了这里,积极带着泾川人民打通商路,四处拉生意,卖皮草,才让泾川的日子逐渐富裕起来。
在子车寻看来,大金朝唯一对泾川做的一件好事,就是将泾川忽视的彻底,断掉商路。这也许是大金朝在故意打压子车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也就是因为这些打压,使得子车河开始与外界打通商路,并且将大金朝与安国周边的一些小部落打的服服帖帖的,常年累月下来,威信深入人心。
而居简行掌握政权之后,本来想先处理这件事情,但被国库、内政、洪水等接二连三的大事绊住了手脚,还有个朱敏仪一直在他旁边添乱子,因此给了子车寻足够的成长时间。
所以,也难怪居简行对子车寻十分忌惮,怀疑他有不轨之心,因为对于子车寻来说,他确实是想自立为王,特别是在知晓了谢晚宁是女子以后,这种想法比以往更加炙热了一些……
不过,朱桢的出现确实让子车寻颇为警惕,只是太聪慧也有太聪慧的坏处,届时朱桢成长,他脱离大金朝,朱桢对他鞭长莫及,必定会先攘内后安外。
而喻殊白与居简行都不是省油的灯,三个人相斗,正好给子车寻留出发展生息的时间。
一切的布置安排都非常完美。
这是阳谋。
随后二人走出了树林,回到了破庙之中烤火,刚好谢晚宁也在哪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只有子车寻乐乐地找出了他之前去城镇里买的鸡,然后自己拿刀杀了,跑过来放在火堆上烤。
何三要过来帮忙,他连忙说:“去去去,本侯自个儿来。”
说完,子车寻又对谢晚宁笑道:“下雨来,天比较冷,吃点热的暖暖身子,今晚本侯让你尝尝本侯的手艺。”
谢晚宁还在琢磨朱桢要带她见的人是谁,不太有胃口,但又不好扫了子车寻的心意,便笑道:“多谢小侯爷好意,只是一只鸡太多,我未必吃得下,不如与大家分甘同味。”
子车寻有些急,对别人,他可以笑呵呵,慢悠悠的算计,尽管拿出小侯爷的威风来,但是对于谢晚宁,他恨不得把好东西全都堆上去。
特别是他拿出手的每一件好东西,都只想谢晚宁一个人享受品尝。
因此,谢晚宁说完后,子车寻闷闷地嗯了一声,将头低下来,装模作样地烤了片刻之后,就对何三招了招手。
何三乐颠颠地跑过去,狗腿道:“小侯爷,您找奴才有什么吩咐?”
子车寻二话不说,把手上的烤鸡往他手里一塞,只留下一个字:“烤。”
然后就乐颠颠地跑去了谢晚宁身边蹲着了。
何三苦着脸看自己手上的烧鸡,心想,都说三月的天是女人的脸,怎么他们家小侯爷也这么善变了?
而另一边,马车之中,邵暮蘅的放在毯子上的手指动了动,慢慢地转醒了过来。
只是他稍稍一动,就仿佛牵扯到了什么极难受的伤口一样,脸色猛然一白,整个人往下一摔,又重新倒在了马车之上。
其实从某个方面来说,邵暮蘅没有欺骗谢晚宁。
他确实要撑不住昏过去了,每月一次的痛苦,他默默熬了许久年。
只是这回意外见到了那名刺客,与其自己默默忍受,不如寻了个由头引谢晚宁来照顾他。
一箭三雕之策,他很划得来。
想着,邵暮蘅的手在地板上摸索着,抓到了一块干净的白布,轻车熟路地塞进了嘴里。
就在他塞完的下一刻,在邵暮蘅的皮下,忽然又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像是蚯蚓在土地里滚动,又像是春日的冬笋终于要破开岩石的挤压,忍不住要冲出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