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跪了大半日,但是箫成玉并未下令让他起身。
钟芫扫了眼便收回了视线, 陛下教训人,她也置喙不得。
再说她知道箫成玉并不会真的杀了寻安,若是真的要杀就不会叫人来荣华殿, 而是去午门。
钟芫垂下眼眸, 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魏宫上空又飘起了雪, 天色晦暗朦胧,连带着雪色也灰蒙起来。
梅园里的一如既往的安静,钟芫踩着青砖徐徐向前,今日风很大,只这么第一段小路却吹的钟芫脸颊泛红。
宫苑苍深,风声哀哀。
女子的身形单薄步伐却不见丝毫凌乱,眼看着快到门前她从衣袖中翻出钥匙,然后上前打开铜锁,只听一声脆响,然后便是吇轧的开门声。
屋中没有点灯,钟芫下意识的看了眼床榻。
箫怀执不在。
箫怀执似乎很不喜欢休息,自从解开了他的锁链,他没事便总会去后屋去翻她的书柜。
钟芫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光晕散开,屋中乍然明亮起来,钟芫把柜上的烛台拿下来对着油灯点燃,然后端着烛台往屋后走去。
书柜看起来有些凌乱,但是也没有箫怀执的身影,钟芫有些纳闷,然后转眸看了眼后院。
难不成今日他又帮她做了什么……
钟芫缓步朝后院走去,只见风雪中男人静静扬首站着,细碎的白雪落在男人的肩头发髻,连眉上也沾了些许。
钟芫微微发怔,男人在看风雪,她在看着他。一瞬间钟芫在想自己要不要上前打扰。
可此时的箫怀执却突然转过头,他看到钟芫,脸上便扬起笑意。
“你回来了。”
说着他有抬手指了指钟芫的院子。
“你看,下雪了。”
魏都下雪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在箫怀执眼里却似乎很特别,钟芫想了想转身去屋里拿了件披风,然后又顺手拎了两只矮凳。
“殿下身子刚好一点,怎么也不穿厚实点,若是再病了,让我到哪里找郎中去。”
女子说着把矮凳放在两人身后,然后抬手把披风盖在男人身上。
箫怀执垂眸看着为自己系衣领的女子,心中隐隐有些愧疚,之前因为他生病钟芫好已经连续几晚都没有好好休息。
而白日里她还要去前殿做事。
“我……”
箫怀执正想说回去,却见女子突然在他身边坐下。
“殿下想看雪的话,那我便陪殿下一起看。”
说罢钟芫还指了指她身边的矮凳。
只这一会,钟芫发髻上也沾上了不少雪迹,她扬首看着箫怀执,天色阴暗可她脸上的笑意却清晰明亮。
箫怀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然后略显干涩的轻咳了声,他垂首看了眼身边的女子,然后静静的在她身边坐下。
这居所的后院不大,但院墙很高,因为搁置的东西太多,还透着几分杂乱,箫怀执扬首看去,突然有种整个天上都只有这四方大小的错觉。
今夜风雪很大,但落到院中的却小很多,箫怀执安静的听着钟芫跟他说白天的见闻,女子的声音清雅低柔,混在风雪中显得有些细碎模糊。
箫怀执时不时的跟着点头。
他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享有无尽的荣华尊荣,对钟芫口中那些宫人间的琐事从来都不屑一顾。
但是此刻他却想钟芫能多跟他说一些,哪怕只是走路的时候踢到了一粒石子,又或是何处的石砖松动。
两个人就这么靠着坐了一会,直到风雪逐渐停歇。
钟芫把两只矮凳交给箫怀执拿回屋里,自己则是留在后院准备做些饭菜。
她是吃饱了回来的,但是箫怀执还饿着。
想起之前九川之前送来的蜜枣,钟芫便顺手蒸了几个枣糕。
她端到屋里时看到箫怀执正在整理桌案,这些日子箫怀执已经不再抗拒她的安排,但是却似乎沉默了许多。
钟芫知道一个人被长时间关着不可能会愉快,但是那又如何,她只需要他活着。
料峭冬寒,这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日关于前太子的死讯便传遍了整个魏都。
东郊大火,里面不仅找到了前太子的尸首还有护送太子逃走的护卫。京兆府尹连夜上书陛下,并将“太子”尸首接入皇宫。
曾经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宫人全都被拉出来指认尸首,最后所有人都确定那尸体的主人就是前太子箫怀执。
此事不仅惊到了箫氏皇亲,还有曾经支持箫怀执的诸多朝臣。
从前的太子太傅直接扑倒在太子棺椁前哭得泣不成声,最后还是太傅的学生赶来将哭晕过去老太傅接回府上。
更有甚者,五部大臣直接披麻戴孝守在家里,声称要为太子守灵。
朝堂一片哗然,谁知陛下只是淡淡道,“既然爱卿们如此忠义,那孤也不好不成全。”
而陛下话音落下,随即便派了几个贵族的边缘子弟接替了那些大臣的位置。
如此下来,那些吊唁太子的声音便突然安分了许多。
此事逐渐终了之时,霍越也带了五千禁卫军前往青州讨伐匪寇,而他带着大军赶到却发现那批匪寇居然全都没了踪迹,山寨中的屋舍衣物甚至刀枪都在,但是占山为王的贼寇却像人间蒸发一般。
青州知州说这些山匪抢了青州百姓许多粮草,如今被抢走的粮食和匪寇全都没了踪迹,她只能上书请罪,很快朝廷的旨意下来,陛下并没有责难宋知州,但却让霍越继续留在青州搜查。
很快,一月过去,霍越依旧没有寻到匪寇的踪迹,但却寻到了失踪许久的寇承。
只是他找到寇承的时候,寇承已经奄奄一息,曾经的禁军都统被发现时手筋脚筋俱断,这一辈子怕是再也挥不动任何兵器。
钟芫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那日九川突然闯入荣华殿禀报,箫成玉又从不会刻意让她避开,她便顺道在一旁听了个全乎。
收到消息的箫成玉沉默了良久,不过他还是冷静的对九川道。
“即刻将人接回京城。”
箫怀执说罢却停顿了下,转而又补充道,“将人直接接入宫里,然后去安排皇宫全部的御医前去诊治,不论什么代价,势必要将人治好。”
话是这么说,但是谁都知道筋脉俱断,哪里是这么好恢复的。
寇承约莫是废了。
钟芫看着脸色阴沉的箫成玉,微微拧起了眉。
当初箫成玉还是皇子时曾与寇承做过一段时间同僚,两人性情相近,志趣相同,算是君子之交,后来箫成玉选择逼宫,寇承也是鼎力支持。
谁想短短数日,那般英武冷硬的男人,如今却成了走路都困难的废人。
钟芫看着箫成玉,正想开口劝慰,却见男人朝她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寇承已是如今这个模样,那禁军统帅的位置……
男人揉着眉心,显得有些烦闷。
这种事钟芫自是帮不了忙也做不了主,她只能走上前替陛下揉按会肩膀。殿外斜阳微暖,可眼下却诸事不顺,她看了眼桌案上的散乱的奏折,叹道。
“实在不行就多选几个人让他们争好了……”
钟芫说罢,箫成玉却抬了抬眼眸。
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勾起了唇角。
“阿芫,你还记得当初的十六卫统军府是怎么没的吗?”
钟芫眨了下眼,然后垂眸看向箫成玉。
“莫非陛下是想干脆启用那些人?”
男人笑着却没有回答,不过钟芫知道他已经决定了。
这样也好,当初能任职十六卫督府的也都是有能力的,并且这些人都被先帝罢免,如今陛下愿意重新委以重任,他们必然会感恩戴德。
此事了结,没过多久寇承也被接进了皇宫,并且还被安置在荣华殿的偏殿。
让陛下如此看重臣子属实少有,但让钟芫意外的是,从寇承进皇宫以来,寇家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好像是知道她在好奇,某日箫成玉便直接告诉了她。
“寇承是他父亲养的外室所生,原本就家族不被待见,而我登基之后,他又因为一些事情彻底与寇家决裂了。”
箫成玉说的简单,钟芫却突然明白过来:难怪这两个少言寡语的男人居然能有不错的交情。
说来说去,逃不过一个同病相怜……
这话钟芫自是不敢在陛下面前直接开口,只是垂着眼眸淡淡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两位指挥使◎
在魏都最后一场大雪停歇前, 皇城禁卫司彻底更名为十六卫统军府。
新上任的指挥使有两人, 一个是从内务处调回的严玉,另一个则是快马加鞭从边邑遣回的郑玄。
这两人从前都属陆远麾下,陆远被斩首后,十六卫统军府被彻查, 其他人员也或多或少受到波及。其中严玉因为一开始替陆远遮掩罪行被处宫刑发至内务府, 而郑玄则因为贪墨数千两军需被流放劳役。
而远在青州的霍越被任命为十六卫总都统,这个诏书直接下达, 甚至都没有提前告知霍越,等总督统大人的官印官服文书送到的青州时候, 霍越还以为这是哪里派来戏耍他的大胆狂徒。
幸好差使中有霍越旧识, 并且他手里还有陛下亲笔密旨, 霍越才没有一时冲动将人收押了。
上任后的霍越依然留在青州,只是他的麾下由之前的五千人马扩充到两万。而这招兵买马的银钱, 依陛下的意思全部由青州知州宋熙出缴, 并且今年青州的税银还得一分不少的上缴魏都。
可怜知州大人脸上青白,又不得不忍, 之前青州这么大的乱事,陛下没有杀了她已是宽宏大量,如今让她上些供奉, 她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而这期间,戚氏家主戚懋之主动来魏都拜见了新帝, 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早已鬓发尽白,但身子骨却还算硬朗, 从宣武门至荣华殿, 一路都未让人搀扶。
钟芫站在大殿之外, 和普通婢子站在一起恭等着。
只见两列锦衣侍卫安静而迅速的集结站定,钟芫看着侍卫手中晃眼的玄铁长刀,便知道这是寻安的部下。至上次东郊之事后,寻侍卫比起之前沉默了许多,但做起事来也更加果决冷酷了。
眼看着倒是和他的主子越来越相似。
陛下只是让他跪了两天,两天后他仍是玄衣卫的首领之一,但听九川的意思,目前在玄衣卫里,还是他说话更算数些,只是他顾及兄弟脸面从不表露罢了。寻安现在更多的是负责皇宫内部的警卫,至于其他的“脏活累活”九川办得多些。
没多久,殿外又传来一阵厚重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在宫苑门口停下,钟芫抬眸瞥了一眼,原来是身着玄甲的皇城禁卫,自从更换都统之后,这些禁卫也被调度重整,若不是有特别情况,这些甲卫不会出现在魏宫内部。
随着这些玄甲侍卫站定,殿门外出现两个男人,这两人都穿着戎甲,腰间悬着锋利的长剑,剑柄为虎,鞘印祥云,这算是那两位十六卫指挥使的标志。
这两人容貌还算端正,只是与“美”名远扬的寇都统比起来,便显得有些平庸。话虽如此,这两人站在人群中还是很难让人忽视的:一个面上含笑举止斯文,另外一个则面色沉郁不苟言笑。
反差太大,实在显眼。
容贞看到两位大人,连忙上前问道,“那戚老还有多久能到?”
容总管是魏宫的老人了,当初见着十六卫被覆灭,如今又见着当初差点被处死的两人飞黄腾达,他一边感慨世事无常,一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寝殿。
今日戚家家主拜见,本是早已定好的,但是陛下一直睡到方才才醒,不得已,他只好先来问问情况,顺便带几个宫人去寝殿伺候。
“不急,戚老年纪大了,怎么也得走个半炷香的时间。”
回答容贞的是严玉,只见他温柔浅笑,说话间微微躬身,看起来半点禁军指挥使的威严也没有,但容贞却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知道这位是个笑里藏刀的主,当初效忠先帝时,便不知杀了多少“图谋不轨”的官员,光被他抄家的魏都大臣就有六个。
不过他听到还有时间便也放松了些许,他抬眸看向不远处候着的钟芫,然后蹙了下眉。
他伺候陛下有一段时间了,怎会不知陛下不喜钟芫出现在这种场合。
不过眼下他没时间管理这些,容贞随即招了招手又唤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內监随他进去。
过了一会殿门打开,一排宫婢端着水离开寝殿,没多久,几个內监侍从也跟着退了出来。
钟芫眨了眨眼,心想箫成玉对待戚老多少有些敷衍了,居然这个时候才更衣准备。
戚懋之现在虽然只是戚家家主,但当年官至中丞,在朝廷可谓举足轻重,而戚家盘踞的江州更是掌握着魏都商盐命脉,并且因为江州位置特殊,此地商贸繁荣百姓富庶,传闻甚至说戚家私兵达数十万,随时随地可以自立为王。
数十万虽然夸大其词了些,但是十万之众搞不好还真的有。
数百年的基业,不可谓不显赫。
钟芫想着,看了眼殿门外,此时已经隐隐听见两个人男人的谈话声,钟芫听出其中一个是钟涣,而另外的有些陌生。
随着声音逐渐清晰,钟芫瞧见钟涣和戚裕一起引着戚老爷子走了进来。
钟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没想到戚裕会把钟涣带到自己高祖父面前。
看来她这个弟弟以后前途不小。
此时钟涣也注意到了钟芫,少年视线朝这边看了过来然后扬唇笑了下,可惜这笑容还未延展钟芫便把视线移开了。
两人细微的动作被戚裕注意到,青年也跟着朝钟芫瞥了眼,只是那眼中只有漠然。
不过一个宫婢,在他眼中就如同蝼蚁草砾一般,即便这个宫婢是看重友人的长姊,也是如此。
不过匆匆一瞬的事,自然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很快戚老进了宫殿,而钟芫则随着一群宫人侍卫继续在殿外候着。
大殿内是帝王与世族权贵,殿外则是玄衣卫与十六卫统军的首领。
双方离得很近却井水不犯河水,宫殿外安静的令人不安。
而魏都的某处,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也在遥望着皇城宫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