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认出钟芫,见她走来,便从马车里拿了伞迎上。
“芫姑姑这是要去哪里?”
正准备拿出令牌的钟芫停止了动作,她脸上也缓缓笑开。
“去椒花巷。”
玄衣卫的马车看起来很低调,但是上面依旧刻着箫氏皇族的纹印,所以在整个魏都都可以畅通无阻。
包括皇宫。
椒花巷里大都是农家寒舍,平日里还有沿街叫卖的商贩,只是今日雨大,几乎全都收工在家,只有稀少几个拉着货的小车,安静的缩在巷子深处。
马车宽大,巷里进不去,所以只得中途将钟芫放下。
“芫姑姑稍等,属下去停个马车就来。”
自上次钟芫去过玄衣卫都统府后,很多人都知道这个芫姑姑是九统领的阿姊。
何况这芫姑姑手里还有陛下亲赐的御令,所以玄衣卫的人对钟芫也愈发的尊敬,甚至在他们眼里钟芫是仅次于寻安和九川之外的存在。
“不,你就在这里等我。”
驾车的侍卫听言颔首称是,他看了眼这处街巷,稍微思索了下,便记起这里是新来的那位郑指挥使的居处。
只要是魏都的朝臣,在玄衣卫这里几乎没什么秘密。
钟芫撑伞走入长巷,屋顶的雨水顺着瓦片汇成一道道雨帘,地上的砖缝隐匿着青苔的痕迹,墙边还有许多稚童玩闹留下的涂痕。
钟芫在一处朱门前站定,她并没有敲,而是直接推开了房门。
入目的是一方小院,院上搭建了木篷,而身形魁梧的男人就坐在木篷下,手里是竹制的烟杆。
他看到钟芫似乎也不意外。
“你胆子挺大。”
和五年前一样。
钟芫并没有与郑玄客套,她直接掏出了袖中的令牌。
“若我猜得不错,这个时候严玉已经率领手下去追陛下的队伍了。这个令牌可以去统兵处领三千人马,这些人再加上你自己的手下,三日之内,拦截并诛杀严玉。”
郑玄捏了几丝干草按在烟斗上。
“你的意思是,我会听你的?”
女子举着伞站在雨中,就像五年前一样,胆大妄为不知死活。
“郑玄,你不为自己的前程想,也该为你唯一的弟弟想。”
女子的话,让男人瞳眸微微紧缩。
“作为交易我为你的家人收尸建祀顺便报仇雪恨,但我可没说你家一个活口都没有……”
男人猛地站起,他鄙睨着眼前的女子,眸中杀气也毫不掩饰。
“信不信我立刻——”
“立刻就杀了我?”
钟芫唇边划过一丝戏谑浅笑。
“所以你觉得我怕死?”
钟芫的笑总是温浅又雅致,她目光瞥向男人身后竖立的长剑,那长剑无鞘,光是看着便寒意森森。她当然怕死,她怕死怕的要命,不仅还怕死还怕穷怕苦怕冷怕饿,怕在那皇宫里当一辈子下人。
但她想到那人身陷囫囵,又觉得好像也不怎么怕了。
“郑玄,你现在没得选,只要我一句话,郑秣就会死无全尸。”
“你应该知道,五年前我就可以把这种事做的很漂亮。”
当初杀郑玄一家的是被他清缴过的赌庄匪寇,而钟芫把那赌庄庄主的人头从魏都送到边邑是半年后。
虽然有些慢,但是郑玄勉强可以接收。
郑玄依旧没有回答,他反而镇定了起来,又缓缓坐在了高椅上。
暴雨哗然而下,如罩的雨帘也掩饰了女子眸中的急与隐怒。
“你应记得,你是南魏的臣子,当初的事全由你自己贪赃枉法,怪不得旁人,怪不得先帝,也怪不得当今陛下。”
郑玄突然轻笑了下,“居然被你骂贪赃枉法,难道你皇宫做的那些事难道光明正大?”
男人说着,拾起烟袋在半空中点了点。
“私吞赃款,私藏囚犯,偷梁换柱,暗度陈仓……”
郑玄越说着,越觉得这女子比他敢。
他突然也来了兴致,魏都的皇帝谁来做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只想搞钱。
“罢了,我今日不杀你,但是至于我杀不死严玉,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你说我幼弟活着,那就把他带来,看到活人,我就去。”
男人双腿交叠,神色沉静。
“你知道的,我也是说到做到的人。”
第37章
◎溃逃——◎
之前那名玄衣卫停好马车后, 便老实的等候在街巷的尽头。
一阵风过来, 他轻“嘶”了声,然后拢紧了衣袍,心里却不住的想着。
这芫姑姑什么时候出来。
长巷官道上,一队人马疾驰而过, 马蹄溅起水花向四下飞洒, 侍卫下意识缩进巷中,然后皱眉看向远去的队伍。
“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 郑大人的宅院内,钟芫依旧持伞立着。
“不可能。”
天色渐暗, 女子的目光也如暮色一般平静淡然。
“难道你以为在这么多仇家盯着的情况下, 他能在魏都活到现在?郑秣现在不在魏都, 你若想见他,便得听我的话。”
“陛下此次平叛, 会直驱睢阳, 但我想睢阳恐怕只是个局,箫靖的人马会在临近睢阳的匡山埋伏, 而魏都到匡山,顺利的话只要五日。”
所以她希望这雨再大些,再给她时间。
“你应该还记得, 每年秋后,匡山北边那个的皛阳县便会送来贡梨, 你弟弟现在就在那个皛阳,但是你想见他,就得按我说的做。”
钟芫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拇指长的桃木佛像, 然郑玄面前晃了晃。
“郑秣说这个是兄长亲手给他刻的, 娘亲和妹妹也有……”
正说着, 钟芫手中的小佛便被突然站起的郑玄夺了去。
郑玄怔怔地看着那小小的木雕,佛像表面光洁,应是被人仔细保护了很久,他抬眸转向钟芫。
本来他半分也未相信这女子口中所言,可此刻他却动摇了。
“你当真没有骗我……”
钟芫笑了笑,暴雨倾泻,仿佛洗涤人间污垢。
“我呢,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尚且不会用这种事骗人——”
女子说罢,把袖中的令牌一并扔到郑玄手中。
“快点吧,你已经晚了,得在陛下到达匡山前诛杀严玉,并且拦住陛下的行军。你若完成得好,我亦不会让你失望……”
女子说罢转身离开了庭院,郑玄却翻来覆去的将令牌看了又看,然后又拾起烟杆抽了口。
“陛下居然把这种东西给一个宫婢……”
说着他抬眸瞥了眼女子的背景。
这两人真是……
钟芫走到巷外的时候,那侍卫已经等的有些急,方才从他眼前过去的队伍已有好几批人,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又不能追去调查。
“芫姑姑,快些,我先送你回宫。”
钟芫点了点头,现在确实得回宫去,时局未定,她还不能走。
此时宫苑中中姜太妃正带着几个儿媳位陛下祈福。
大雨倾泻而下,人间仿佛遁入混沌般,笼罩魏都的只有只有呜呜的风雨声。
这场暴雨一直不歇,随后与暮色一同坠入长夜。
魏都的城门大敞着,原本应该守城的将士如同饿狼一般扑向城外,看守城门的士兵破布一般躺在地上,血迹蜿蜒着溶入水洼,逐渐将雨水浸透。
严玉骑在马上,男人轻动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他一边笑着,一边收回手中的长剑,暴雨之下,一列列骑兵飞快的冲出皇城。
而在这队人马之后,一架马车上,男人的略显苍白的手掀开了车帘。
严玉驱马行去,然后笑道。
“如果顺利的话,再过不久,王爷就要黄袍加身万人之上了,介时可不要忘了我这鞍前马后的手下——”
暴雨直接落在男人身上,连他的长发也都因雨水的冲刷紧贴在冷硬的铠甲上。
箫靖看着这表面温顺实则狂妄不羁的男人,脸上笑意却没有丝毫退却,他点着头。
“那本王便在皇城等着喝你的庆功宴。”
很快两列队伍分道扬镳,一列冲出皇城,另外一列却驶向魏宫。
玄衣卫的探子缩在角落里,方才的一切全部被他看在眼里。
探子身上湿透,他大口的喘息,脸上写满惊惧。
不好……
皇宫……
雨势没有丝毫停歇。
钟芫的马车在驶入魏宫前被拦了下来,拦她的人是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的钟涣。
少年撑着伞站在雨中,而他身后是戚家的护卫。
“阿姊,事态紧急,你现在先不要回去。”
钟芫掀开车帘,只是简单回了两个字。
“让开。”
架着马车的侍卫也满心焦急,他回头看了眼钟芫,然后犹豫的劝道。
“芫姑姑,要不然您就随小公子一起吧,今儿这境况实在是有些不对劲。”
风声呼啸,雨声大作,平日喧扰的长街上连人影也不见一个。
夜色遮天蔽日,狂风顺着敞开的车帘闯入,浮动女子的凌乱的发髻和耳边的玉珰。
钟芫心中亦不平静,她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严玉等既已决心谋反,便不会放着姜太妃这么好的筹码不要。
此时皇城已然空虚,严玉和郑玄的人马出城后,魏都守卫必然陷入混乱,不管能不能截杀皇帝,他们都不可能放过皇帝的生母。
“钟涣,你即刻进宫,随我一起将太妃娘娘……带出来。”
钟芫说罢,转眸看向身边的侍卫。
“你去召集玄衣卫,能召集多少人就召集多少人,就说是陛下的命令,胆敢擅闯皇宫者格杀勿论,无论是谁——”
钟芫立刻下了马车,然后快步走到钟涣身边,女子的目光似是有些不稳。
“走——”
钟涣是因为戚家的暗卫查到了箫靖身在皇城,这才惊觉有异,可他没想到阿姊竟也如此迅速地觉查了危险。
看来他的阿姊一如往昔——
“好,我们立刻出发。”
往岁零星的记忆闯入钟涣的脑中,时间太久远了,他那时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只记得习课时被夸赞的是阿姊,被下人可惜身为女子的也是阿姊,而他只是懵懂的跟在阿姊身后。
虽然阿姊从不喜他。
这一夜异常的寒冷。
两队人马顺着魏都宽大的官道,直向魏宫而去,马儿的嘶鸣混杂在沉重的行军声中,显得混乱又令人恐惧。
前去报信的探子还在往玄衣卫都统府赶去。
宫苑中灯火煌煌。
雨势磅礴,姜太妃蹙着眉担忧的看着寝殿外沉沉的夜色。
“唉……”
但愿玉儿无事。
就在这时,寝殿外便传来混乱的争执声,没多久,殿门被猛地推开。
风雨顺着敞开的殿门闯入,烛火被吹灭,殿中顿时漆黑一片。
几个浑身雨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寝殿门外。
姜太妃换了寝衣正准备休息,被这几人吓得差点惊叫起来。
不过很快,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太妃娘娘莫怕,是我,钟芫。”、
随着声音响起,女子掀开身上的斗篷,此时她浑身是雨,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姜太妃看着心疼,连忙上前。
“这是怎么了?”
钟芫握着太妃娘娘的双手,淡淡的笑了下,“现在无暇解释,太妃娘娘先随我走。”
不远处已经隐隐听得厮杀之声,姜太妃因为惊慌微微发抖。钟芫随手捞了件披风盖在姜太妃身上,然后她看了眼钟涣,两人一起扶着太妃娘娘往北宫门而去。
时间不多了,他们的人手又少。
几人跑了没多久,钟芫看了眼身后的戚家护卫。
“你过来背着太妃娘娘。”
护卫心领神会,即刻上前将老太妃背在了身上。
寝宫外暴雨倾泻,皇宫的异动,也惊到了镇守皇宫的玄衣卫都史,可他们惊觉时已经来不及了,对方起码上千人马直冲而来。
而他们的人马此时根本来不及集结。
夜色太深,血溅三尺也无人得见,只有不断拉响的信子划破长夜。
“快来人——有刺客——,不——是叛军——有叛军——!!!”
惊叫声此起彼伏,同时伴随着宫婢內监的奔逃之声。
时隔不过半载,魏都皇宫遭遇第二次血洗。
只是这次比上次更加惨烈,血腥,残忍。
宫婢哭声从夜晚响到白日将至,满地內监侍卫的尸首,大雨洗刷了一夜,地上仍是刺目的血色。
原本来救驾的玄衣卫也没有出现。
他们途中与钟芫和姜太妃汇合,连夜奔出了皇城。
皇城混乱一片,区区千余人便屠戮了整个魏宫,接着便围困了数个朝中大臣的府邸。
老太妃丢了,箫靖十分恼怒,不过他依旧没有表露,而是静静的睨着被官兵抓来的一众大臣。
“若不是上次被玉儿搅了局,你们本来也该归顺与我。”
“这次见面虽然不太愉快,但是你们也要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男人说着,看了眼意外绑来的大鱼。
“你说是也不是,戚老家主?”
戚懋之没有回答,他端坐在高椅上,似睡似醒。
其他朝臣也无人搭话,他们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对箫成玉尚有不满,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们认同将他们绑来的箫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