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租赁了一间屋子?”白柔霜问。
“嗯,”许疏楼点头,“那时候在世间乱走,心情好的时候就租赁个房子或是去住酒楼,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随便挑个什么地方凑合一夜,我睡过山里荒废的道观,也睡过城中酒楼的屋顶,说难听些叫风餐露宿,说好听点就是伴着明月清风入眠。”
白柔霜抿了抿唇。
“有一次,还被城里的乞丐误会了,让我走远点,别抢他们的生意,”许疏楼笑了笑,“但其中有个乞丐拿了半块馍馍给我,说大家都不容易,我私下给他留了一锭银子,就离开了。”
“后来呢?”
“后来呀,我又遇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要买我回去做丫鬟,”许疏楼回忆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干,每日眼神发直地望天,但她觉得和我投缘,居然也一直留我在身边,再后来她要定亲,她爹娘打发下人们去调查那些个来说亲的公子,我半夜扒着屋顶,去给她探听未婚夫婿的风流韵事,大概搅合了四五个来提亲的,有爱逛青楼的,有心中有旁人的,还有未婚先纳妾的……每搅合一个,她爹娘就气得在正堂跳脚大骂那些混蛋,她和我就躲在院子里偷笑。”
白柔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在她那里待了多久?”
“大概不到半年吧,”许疏楼回忆,“后来她总算遇到一个真正的端方君子,不是图她家的银子来的,她自己也喜欢,我放心了,就离开了。”
“那真好。”
“是啊,”许疏楼附和道,“真好。”
白柔霜突然想到了什么:“你难道就没遇到过坏人坏事吗?”
“遇到过很多,”许疏楼笑笑,“但我记下来的、讲给你的,都是好事。”
白柔霜怔了怔,一瞬间竟有泪意忽地要夺眶而出。
许疏楼抚了抚她的头发:“怎么突然眼眶红了?”
“没什么,”白柔霜连忙摇头,“再后来呢?”
“再后来啊,我走过很多很多地方,再次拿起了剑,”许疏楼眉眼温和,“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放下过手里的剑。”
“……师姐,”白柔霜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放心吧,你离开后,我会努力变强,行侠仗义,替你守护这个世间!”
许疏楼却摇了摇头:“我并不想把这种责任强加给你。”
白柔霜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师姐!”
许疏楼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别哭,我答应你,如果可以,我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看看的。”
第144章
两场葬礼
接下来一段路,许疏楼说她要自己去走。
白柔霜虽不舍,却也明白,人生之中总有些路,是要一个人走的。
她在夏日最好的风景里与许疏楼告别。
白柔霜无从得知,师姐到底去了何方,只知道许疏楼回到明月峰闭关时,整个人都呈现一种很安然的状态。
这次闭关的时间很久很久,转眼间,人间已过去了几十个寒暑,凡间换了个新皇继位,白柔霜也已经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修士,在修界闯出了一个“紫电清霜”的名号,大家提起她时,也常常会赞一句侠女,甚至还有人称她为“清霜仙子”,白柔霜每次听到,都莫名有些想笑。
她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跟在师姐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师妹呢。
修真界的形势风云变幻,玄武楼与合欢宗异军突起,在洛红棠过世的消息传开后,修真界不是没人打过合欢宗的主意――靠双修起家的宗门,在大家眼里似乎总是要软和好欺负一些。但新宗主洛浮生作风却意外得强硬铁血,对来犯者一律以血回应,再加上玄武楼的鼎力相助,那段时间合欢宗在修界史书里狠狠书写了一笔叫作“血色三月”的篇章。
玄武与合欢两派最终跻身修界前十的名门大派。倒是凌霄门因着门主之争,不停内耗,已经远远被抛在后面了,前几年有个长老离开宗门,带着自己名下弟子独自开宗立派后,越来越多的人待不住,甚至门下弟子都有不少转投别宗。
后来白柔霜又见过陆北辰一次,对于这种事,他竟接受得意外良好,面对她的问询,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旁的计划,就努力修炼吧,总有一日能重振宗门的。”
白柔霜惊讶之余,也有所感悟,原来每个人都可能会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默默成长。
待许疏楼终于出关时,却没有再去关注修界的一切纷纷扰扰。
她给师弟师妹们去了封信后,径自前往人间。
烟花三月,许疏楼在扫墓。
苏大人的墓地,在京郊很好的位置,规制很高,离皇陵不远,足见其生前荣宠。
连碑文,都是萧国的皇帝亲自为他撰写的。
墓碑比她想象中要旧一点,大概立了有十年之久了,许疏楼细读一旁镌刻的平生志,才得知是三十余年前,时任御史中丞的苏大人,在治理江南水患时,亲临前线,不慎落水,落下了病根,上了年纪后身体越发孱弱,拜相没多久,便即病故。
府里的下人发现他时,他伏在书房的桌案上,刚刚批完一纸文书。
他连死,都是死在任上的。
他的平生就这样简略镌刻在碑面上,没有丝毫提及过他一生中与一个女子的匆匆几面。
许疏楼在墓前放下了一支开得正灿烂的杏花:“不知我是否还有幸能遇到你的下一世。”
离开京城后,许疏楼收到了二师弟的信件,信里只有几个字“无忧要离世了。”
于是,她又匆忙赶往云州城盛府。
盛无忧已经白发苍苍,躺在床上,面容十分慈祥平静,是那种安度了一生的老人家独有的那种安宁感。
她到底是做到了父母为她取名时的期盼,无忧无忧,一世无忧。
凤九幽和戚梧桐那段插曲留下的伤疤,早已在她其后几十年的生命中,被充足的爱意所治愈。
宋平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一只手。
许疏楼一看便知,他们该是已经告过别了。
盛无忧的眼神已然有些浑浊了,看到许疏楼后,却又微微亮了起来:“许姑娘?”
“是我,”许疏楼握住她的手,“好久不见。”
“我还记得,你闭关前,来道过别,”盛无忧笑了起来,“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周和嘴角都浮现出深深的皱纹,倒是眼神,依稀还有几分当年嫣然模样。
“我说过出关后会来看你的,还好赶上了。”
“别为我难过,”盛无忧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所有人,“我当年没选错,我这辈子值了,一生无悔。”
“我明白。”许疏楼俯身,在盛无忧的额头印下一个吻。
―――
盛无忧葬在盛家的墓地,就葬在盛父盛母旁边。
宋平静静地伫立在墓碑前,他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一如当年。
许疏楼从乾坤镯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金步摇,这是当年她被沈庄的法宝击中后,整个人变成巴掌大小时,盛无忧亲手做给她的,还有很多小衣服、小被子一类,都安然待在乾坤镯中的某个角落。
她一直保留到了如今,才把这只金步摇放在了盛无忧的墓前。
“你还好吗?”
宋平沉默着点点头。
许疏楼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宋平没有说话,却把她抱得很紧很紧。
―――
他们一行人回了明月峰。
宋平不太开口,常常沉默着一个人练剑。
其他人就在远处担忧地望着他。
有时候凤逸会持笛吹奏一首曲子,几人就安静地聆听。
“我觉得,二师兄像是要修无情道了。”
“三师兄,”白柔霜问,“到底什么才是无情道?”
凤逸放下手中的笛子,轻声回答她:“道是无情却有情。”
“……”
这句话落下时,天空中忽然风起云涌,以极快的速度暗了下去,墨色的浓云挤压在空中,再不见一丝阳光。
大家都是修士,自然了解这景象出现的缘故,纷纷看向许疏楼。
“师姐,你要渡雷劫了!”
许疏楼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是。”
从某种角度来讲,雷劫其实挺贴心,出现征兆后,不会立刻劈下来,会给渡劫的修者一点准备的时间。
大家顿时忙乱起来,有人吼道:“快去叫掌门,他就喜欢到处给人护法,赶不上会很失望的!”
“……”
“抵御雷劫的法宝,快快快!”
“好了好了,防御罩支起来了!”有人提醒道,“支在东北角,师姐你要是撑不过就及时躲进去!千万别逞强,这次过不了咱们大不了下次再来。”
“……”
还有人喊着:“准备的东西呢?”
“这儿呢这儿呢!”
忙乱中有人拿着一件大红袍向许疏楼身上一披,又给她套上了一条连着大红花的绶带,嘴里还说着:“穿得喜庆些,增大渡劫的把握!”
“……”许疏楼站在原地,胸口顶着一朵大红花,身上还披着些彩布条,仿佛一颗舞狮表演里喜庆的狮子头。
白柔霜额头青筋一跳,所有伤感与担忧都被堵在了嗓子眼儿。
第145章
岁月匆匆
“所以,我在此提议,我们修界应该联合起来,共同立法抵制这种行为……”
不远处,有某位白胡子长老在絮絮地说着什么。
白柔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脑海里还在分神回想着师姐飞升那日的事。
那一日一场雷劫,成为了修真界很长时间以来津津乐道的传说。
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慕强的天性,许疏楼于这个年纪飞升、得证大道,不管她以前名声如何,都注定会成为修真界万人向往的榜样。
有人为她写词做赋,有人将她的生平编造成传奇话本……
有人开始细细考究这个“魔头”的生平,却发现她其实并未做过什么恶事,她剑下斩的,无一不是极恶之辈。
还有人到处张贴告示,声称自己掌握了许剑仙那种修炼速成法,只要支付一万灵石,他便会将此功法悉数传授。
听说,后来此人在无尘岛的大牢里住了很久。
闲话休提,总之,据说许剑仙飞升那一日,天地间劫雷引动,遮天蔽日,紫色闪电翻滚在云层之中,碗口粗细的天雷直直劈下,那种毁天灭地的威势,连明月峰都未能扛过第一道雷劫,登时被劈成了断壁残垣,峰上鸟雀虫豸,无一生还。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闪电的刺目光芒偶尔闪耀,世间仿佛只余一片雷海。
天雷劫验修为,心雷劫测心境。
许剑仙孤身立在天地之间,以微小身躯独抗着那席卷天地的威势,哪怕周身染血也不退不避。
墨发飞扬,一身红袍伴随着天地间的凛凛长风摆动,手中长剑若雪,黑白红三色,组成了天地间最耀目的风采,越发显得其人神姿高彻,明秀若神。
雷劫化身为一道黑色蛟龙向她咬来,却被她提剑斩下头颅,这一剑,堪称震古烁今,旷绝一世。
她终于飞升那一刻,天地间一片金光,仿佛莲花绽开,伴随着一阵清音,许剑仙那意气高昂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给人间留下一声长笑。
据说当时明月峰顶听到这声长笑的人,都如醍醐灌顶般,茅塞顿开,对道法若有所悟……
听起来很厉害很传奇,遗憾的是这些都是假的。
要亲眼目睹现场的白柔霜来说,这实在是胡编乱造得有些过分了――其中最真实的可能还是“红袍飞扬”那部分。
现场的情境远没有那么夸张,连到处给人护过法的无尘岛掌门都信誓旦旦地说,那是他平生见过的最为顺畅的一场渡劫。
别说浑身浴血了,许疏楼连鼻血都没流一滴。
几道雷劫下来,她身上唯一破损的只有那件外袍,和胸前那朵被劈碎成齑粉的大红花。
考虑到她身上其他衣物全部完好无损,大家很难不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故意为之。
但这个问题,他们已经无处求证了,许疏楼一场雷劫顺利飞升,得证大道,自此人间杳无芳踪。
白柔霜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近年,更是连她的传说也不怎么听得到了……
“白长老,白长老?”一道男声响起。
嗯?白柔霜迅速反应过来,回了神,丝毫不慌,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李长老言之有理。”
“这么说,白长老也赞成?”
“自然,”白柔霜顺畅地接上了话题,“修者本就不该插手人间的战争。”
她从遥远的回忆里抽离过来,抬眼看向周遭众人,这是修界近年来最大规模的一回集议,地点在华山之巅,各大门派都有参与,讨论的就是该不该立法禁止修士插手人间战争这一桩公事。
修士对凡人的杀伤力自是不可估量的,若真的插手人间战争,难免造成惨烈后果,何况凡界各方势力也不是傻子,你那边有人帮,我这边砸钱未尝就请不来。修士们今日你帮这一方,我帮那一方,消耗的只会是两方凡人的命。今日通过这项决议已是大势所趋,白柔霜只是代表无尘岛来走个过场,自然并无异议。
“好,无尘岛已附议,”说话的人又转向下一位,“仙霞派的意思呢?”
“我派赞成。”
白柔霜托着腮,兀自出神,直到大家都表过态后,被称为李长老的修士一锤定音:“好,既然大家并无异议,李某今日便将此律镌刻于华山之巅石壁之上,传唱天下,此后若发现违令者,诸派当共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