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立在小巷屋檐之下,斜靠在石墙,身上白衬衫被雨水打湿,湛蓝双眸似是暗潮汹涌,左手微垂在身侧,两指夹着烟。溅起或滴落的雨珠把烟支湮湿,他却没有理会,眼光定定地落在不远处的女孩儿身上。
她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地沾在脸上,平素白皙的双颊此刻却肿起,鼻尖、眼角通红,狼狈不堪。轻薄的连衣裙勾勒出姣好的身段,但是她却如同一朵垂死的玫瑰,花瓣残落在雨中,剩下孤单的枝头在风中摇曳,随时折断。
有那么一刻,他也想冲进滂沱大雨里,与她淋雨,一起坠落在虚无之中,然后哭泣、相拥。
闭起眼,他又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耳边又再次响起彷徨无助的声音,狠狠地剜在心尖上,他却不能有一丝同情。他们大多穿戴齐整,甚至算得上优雅大方,双手不是拿着行李箱便是几大包袱,似是将要远行的游人。
只是他知道,那些行李箱不久后便会在某处堆积成山,然后无数鞋子、眼镜、礼帽、玩具将会被堆砌在角落,甚至比几人叠着还要高,最后一丝生机在那里也会轻易被埋藏掉。
甚至连头发也不会再属于他们了。
他们会像维克一样消逝在茫茫人海之中,而他依旧无能为力,甚至要亲自宣判他们的死亡。
弗里德里希睁开眼时双眸幽深平静,把烟头扔落在地,踏前一步,顷刻之间大雨倾盆,落在他身上。他与她一般,浑身湿透。
淅淅沥沥,迷惘、恼怒、羞怯、绝望,失意、害怕、懊悔、羞愧,全都被掩盖。
他终究没有上前。
雨夹杂着风打在安德娅身上,衣裙猎猎,寒风钻进身体,如同细碎的银针刮破她的皮肤,又麻又痒又痛。她不知道自己在雨中待了多久,依稀记得四肢麻木,脸上雨水泪水混杂,冰冷又炽热,只有她才知道哪些是泪、哪些是雨。
“如果你还要继续见他的话,那现在便滚出去吧。”
伯特兰夫人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安德娅转向玛丽安,却见她已经把跌落在地上的圣经捡起翻开阅读了。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地走向阿黛尔几街之隔的家中,只有她会毫不犹豫地爱她了。
湿漉漉的衣裙被她艰难地脱下,浴室雾气氤氲,暖意慢慢回笼,安德娅在热水中浸了许久,直到透出一丝凉意时才把头发绞干,套上阿黛尔的睡裙才脚步蹒跚行到床上,蜷缩在被子之中。
阿黛尔躺坐在她身侧,修长的手指捻起书本,些许边角被翻起,纸张有点儿皱巴巴的,她金色的发丝垂落在耳畔,挡去艳丽的容颜,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
安德娅向她身旁靠拢,半抬起头瞥了眼,只见书屝上写着“噁心”和让·保罗·萨特,静默了半晌,再次说话时声音十分沙哑,“你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噁心吗?你会像洛根丁一样突然之间有天觉得世界都变了吗?”
“已经变了。”阿黛尔侧头轻笑一声,把书放在安德娅的被子上,伸手抄过床边的卷烟,点燃后吸了一口才懒洋洋地道:“可是我永远都不会讨厌世界,我只是有时候会讨厌自己的人生而已。我不像洛根丁,对我来说,能吃能喝已经很有意义,我选择用最简单、最无忧无虑的方式活着,至少在这一刻我很满足。”
书本静静躺在安德娅的身上,伸出手轻轻地把它挑起,一张暗黄的纸张便从內里掉了下来,她捡起,一眼扫过,却只看到其中一句:^倘若德国赢得战争的最后胜利,那么我们的任务就是使法国失去和平。^
指尖轻轻划过那几只字,视线一遍又一遍扫过,最后还是低叹一口气把它叠起,放回纸页间。如果当初是德国强硬攻城,那当然每个法国人也该拿起武器奋战到最后,可是事实不是如此,德国人是堂而皇之走进来的,明明已经有人替他们做决定了,那他们何来的绝对自由呢?巴黎现在相对和平,但是她却希望她从来没有和平过,那样她就不用不停选择,也不用负上随之而来的责任。
寒凉的夏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天色仍然暗沈,阿黛尔把书本收进暗格,替她压好被角,把窗帘拉上,“好好休息一下吧。”
安德娅睡得极不安稳,似是陷在半梦半醒之间,动弹不得,无限轮回。当她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身时已经是五点多了,她拿过旁边手帕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脚步虚浮地走下床,在阿黛尔的衣橱翻了翻,选了一条泡泡袖的碎花圆领裙子。
今天晚上她和弗里德里有约会。
阿黛尔在午后便已经出去了,只留下一张纸条和牛奶放在桌上。安德娅把牛奶喝完,便坐在梳妆桌仔细地画妆,把脸上的苍白疲惫都掩盖在妆容之下。这是她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画如此浓厚的妆容,眼影、腮红、口红一样不落,眼尾的一丝红也消失了,看起来光彩照人。
雨后巴黎弥漫着静谧清新的气息,整个城市从里到外都被洗涤过,乌云尽散,暖暖黄黄的阳光再次照亮大地,似是夏夜永远不会降临。安德娅看到弗里德里希正倚坐在车盖上,身上衣服依旧是白衬衫与背带裤,只是看上去像是都有点皱巴巴的。
他朝她迈开笑容,“嗨,安德娅。”
面前的笑容干净暖和,化开了她的心尖的忧郁,是她看过最纯粹的笑容。
“嗨,弗里德里希。”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眼神透着柔和,过了半刻忽然拍了拍车门,挑眉笑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们去酒馆吧。”
“酒馆?”她有点惊讶地问。
“对,是个我常去的酒馆,今晚那里有个小派对,”他耸耸肩,替她打开车门,一手挡着她头顶,一手握住把手,补充道:“别担心,那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如果是昨天的安德娅,也许她会拒绝,可是这一刻她却泛起笑,淡淡道了声好。
酒馆位于地下室内,虽小却不逼仄,昏黄的灯光落在木制的桌椅上,透出一丝温暖平静,中心处是空矿的舞池。角落里有几个乐手在演奏爵士乐,男男女女闻声起舞,霎时之间酒馆里充满着欢声笑语。弗里德里希驾轻就熟地带着安德娅钻过人群,走到吧台,向风韵犹存的罗丝默塔夫人笑了笑,“两杯威士忌。”
罗丝默塔夫人挑起嘴角,朝他抛了个媚眼,声音慵懒沙哑,“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几个月而已。”
“我得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她俯身在吧台,凑近了弗里德里希,把两小杯的威士忌满上后眼神才扫过安德娅,一瞬间似是有点晦暗不明,声音却依旧迷人,“给你,年轻的小姐。”
安德娅也不甘示弱地打量她,没有说话,只把酒杯接过,片刻后才移开视线。
“别害怕,我在这里。”弗里德里希此时忽然俯身到她耳边,刚巧把罗丝默塔夫人挡住,他的声线压得很低,暖意喷洒在她耳畔,酥酥麻麻,与酒馆格格不入的味道包围着她,“想喝酒便喝酒吧,我在这儿,不会有人过来的。”
她怔忡了一会儿,待耳边温热散去了些许,才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眸,把椅子朝他挪近,拿起酒杯一喝而尽,果香在吞尖蔓延,冰凉带点苦涩的液体从喉咙滑过,留下一阵火辣回甘。她把弗里德里希的杯子也拿在手中,再次一喝而尽。
喉咙烧得更热了。
“放轻松。”弗里德里希皱了皱眉,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别喝那么急。”
“不,我想喝。”安德娅拨开他的手,倔强地看向他,也不害怕会惹怒他。
最终还是弗里德里希先移开视线,朝罗丝默塔夫人点了瓶酒,亲自为她满上,犹如战争前的朋友聚会一样,把酒倒上,干杯,谈天说地便又是一个晚上。只是现在,大家都散落在四方,也不会再有机会像以前一样了。他拿起杯,望向面前女孩,轻轻碰响她的的杯子,低声用德语说了句话。
祝福你。
安德娅听不懂,只是对上他微微弯起的眼眸,也弯起了自己的嘴角。衬衫的两颗钮扣已经被他解开,金发也捋乱了,他靠着椅背,坐姿闲散,随意地观看着跳舞的人群。
几杯威士忌下肚之后她感觉到耳尖开始发热,双颊也慢慢变红,她却还没有停下来。轻快的爵士乐充斥整个酒馆,舞池里的女孩们无忧无虑,脸上笑容洋溢,裙角翻飞,五彩斑斓,如同飞舞的蝴蝶。心底倏然涌出渴望,她也不愿细想,伸手握着弗里德里希托在腮旁的手,跳下椅子,拉了拉他和暖的手,笑着问:“我们去跳舞吧,好不好?”
弗里德里希后仰在吧台,长腿踩在椅子的横杆上,闻言低笑出声,把手边的酒喝尽,踏下来牵着她走到舞池中间。
蓝调依旧萦绕在半空,不缓不急,灯光依旧昏黄,朦胧不清,安德娅却没有跟着拍子跳动,而是随心所欲地扭动着身体,乱了步伐,也乱了拍子。弗里德里希牵着她的手从来没有放开过,带着她疯狂地转圈,弯身搂着她的腰,抱起她跳起一次又一次,似乎只变成两个人的舞池。
汗水、笑语、欢乐洒落在四处,安德娅头脑晕呼呼的,酒气涌上,世间一切似是都带着迷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后,她的身子被他轻轻扶稳,乐曲未停,气喘吁吁,四目相对,静默无言。
须臾后,他收起脸上肆意的笑容,垂眸看向她,“你想要一个拥抱吗?”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眨了眨眼睛,鼻尖有点儿酸酸的,“想。”
他踏前一步,结实的双臂环着她后腰,她埋头在他胸前,耳边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鼻尖只余下清新的雪松木和浓烈的威士忌。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她伸出手搂着他后背。
极度的温暖、安全、静宓,似是世间邪恶都被隔绝,飘泊的小舟终于找到避风港。
她蓦然抬头,神色还带着迷醉,眸色深幽,手移到颈后,踮起脚尖,吻上了弗里德里希的双唇。
作者有话要说:
^^是萨特在自己抵抗运动中第一份新闻报写的内容。
去年冬天我去了奥斯维辛集中营,那天刚巧下着鹅毛大雪,在户外排队进去时已经冷得发抖。人很多,可是都是有人带着参观的,而且路线也是规定好的,有丁点儿走马看花般的感觉,不过也没办法,人太多了。
我最记得便是有一个区域是堆砌着行李箱、鞋子、眼镜的个人物品,行李箱上还写著名字,看到的那刻真的是呼吸停顿了一瞬间,心里百感交集,面前看到的是许多逝去的人。还有一个是以犹太人头发织成的毯子,我看到真的是发抖了,真的没有夸张,只有亲眼看到才能感受到那种震撼。
另一个营地就是冬日、大雪、寒冷,站在空矿的路轨上,向前望是一大片方方正正的营,右边虚无一片,是走向毒气室的路。走进他们被困住的地方,地上凹凸不平,墙上是他们刻下的文字。
如果你们有机会,一定要去。
好啦,就起来波兰真的是个蛮好玩的国家哦!消费便宜,又有历史、盐矿各种有趣的东西,算得上是我最喜欢的旅游国家了。
最近准备想看萨特的作品,但是又想读波伏娃的第二姓吼吼吼噢对了因为突然找到实习,就只可以缘更了,我实在会太忙了,对不起~
喜欢的可不可以点一个收藏呜呜真的真的好冷
第14章 酒醉后的清晨
呼吸交缠间带点酒气,鼻尖再次盈满雪松木香,环在腰后的双手透着衣衫传来的温热蔓延至四肢百骸,安德娅闭上了眼睛,隔开悠长轻快的音乐,沉醉在双唇轻触的柔和中。
恍惚隔了许久,她感到弗里德里希的手松开,然后轻轻抵在她的肩膀上,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打断了旖旎的气氛。
温馨却又带点哀伤的乐曲在四周碰撞,舞池中只有他们两人停下扭动的身影,格格不入。
四目相对,湛蓝的眼眸如同大海般静谧幽深,默默地注视着她,似是千言万语又静默无言。
半晌后,他才悠悠地叹了口气,走上前一小步,双手再次按到安德娅后背,让她整个人都埋在他怀中。
世界变得安静。
刚刚的拥抱只是松松的环着她,没有过度的亲近,也没有陌生人的生疏;而这一刻的拥抱却十分有力,背后的双手灼热,带着几分亲近,脸孔贴着他的胸膛,坚实广阔,没有一丝空间。
“你更需要一个拥抱。”
弗里德里希低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一瞬间晕呼呼的脑袋清明了些许,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热,泪水滴落,湮没在他的衣衫上,她却只想把头埋得更深更深,一句话冲口而出,“我不想回家。”
“好,”他的手在她背上拍了两下,声音有点低沉,“那便不要回去了。”
他似乎总是这样,每次都没有争辩便应下她的要求,而她也渐渐笃定他不会拒绝她的小要求。她知道再这样下去一切都很容易分离崩析,却还是忍不住沈溺其中。他是大海,而她便是站在慢慢下沈小舟上的游人,丝毫没有想要逃离的想法,只等着海水将自己吞噬的刹那,也许在那一个瞬间才能得到平静。
她向来不曾追求高风亮节,只希望在自己的一隔世界活得好好的,就是如此简单。
烈酒再次下肚,她背靠着墙边,身上披上弗里德里希的外套,手边捧着威士忌,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头昏昏沉沉地靠在他的肩上,双目失神地盯着晃眼的人群。酒愈喝愈多,思绪被搅乱,脸颊和耳尖都蔓延着红晕,躁热却又凉快,身整个人在火焰与云朵之间穿梭,迷失在花绿世界之中。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安德娅眼帘之上,鸟儿轻啼,夏风带落枝头的嫩叶,轻轻柔柔。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眸是少见的翠绿,入目却是一片模糊,她眨了眨眼睛,蓦然惊觉这不是自己熟悉的房间,窗外的景色也不是伴随着她十多年的樱花树。
头痛得一抽一抽的,口干舌燥,额边也有一层薄汗,她的手按惯性地往枕头底下扫去,才又记起自己并不在家中,瞥到那张被带出的照片时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它抽出来了。
这是两个人的合照。
中间笑容灿烂的正是弗里德里希,他眉眼间尚带点青涩,眼睛似是藏有星晨,干净明亮,些许泛黄模糊的照片也挡不住少年如清风般的明媚笑意。旁边被他勾着肩膀的男孩双手捧着口琴,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树上,浓眉大眼,长得十分好看,只是安德娅却驻目在他的鹰钩鼻以及基帕帽。
“被你发现了。”戏谑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修长的手指挑起她手中的照片。
安德娅倏然清醒过来,后背凉飕飕的,声音有点紧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翻你的东西。”
弗里德里希轻哼一声,手随意一撑便懒懒地躺在她身侧了。刹那间空矿的床铺逼仄了许多,独有的男性清冽气息猛然地包围着她,让她动都不敢动,甚至没有扭头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