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嘴角噙笑,一手撑着桌子,一手却向安德娅伸出,“美丽的女士,要跟我跳一支舞吗?我们还未正式跳过舞呢。”
“是呢。”宴会中的舞步更像是逢场作戏,小心拘谨,乐曲欢快,却没有人敢踏错一步,脸上更是要带着笑容,需要来者不拒。
安德娅忘不掉盛夏时的那场宴会。
那时她端了一盘马卡龙和弗里德里希一起窝在角落的沙发上,她坐在他的膝上,他的双手搂抱着她,偶尔耳鬓厮磨,似是一对忙着调情的男女,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然后一声玻璃碎裂声响起,突兀地断掉了宴会厅的圆舞曲。
她抬眼看去,一个妆容精致的金色卷发女人手中正握着碎裂的香槟杯,然后极快地抬手向她面前穿着纳綷军装男人的脖颈一划,血液喷洒而出,染红了她纯白的长裙,她却还是笑着,耀眼的红唇似是和血液融成一体,刺眼异常。她的容貌艳丽异常,摄人心魄,弯起嘴角,眼波流转,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不会输。哪怕要这样慢慢地一命换一命,我们也不会退缩。我们会抓到你们,并要你们付出代价。”
一声又一声的枪声响起,她倒在地上,眼睛却没有闭上,“希特勒和你们这些小丑……会死的。法国会再次获得自由。”
她是玛琳,是个歌手,总在宴会中献唱。
哭泣声响起,几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女孩被踹在地上,枪声响起,鲜活的生命便轻易地消逝了。没有人敢再出声了。
安德娅被弗里德里希护在身后,她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直到回家了也不曾松手。之后,弗里德里希便没有再带她去过任个宴会了。
但是在德朗西的小屋里,却只有他们。
“这是一首舞曲吗?”她挑起困倦的眉眼好笑地看向眼前的人,他的脸容也有些疲惫,可是那双眼睛却很清亮,藏着整个星辰,让她迷失其中,流连忘返。
“有关系吗?”弗里德里希仰头朗笑出声,大步走上前,蹲在她身前,看进她的眼睛,“我们可以跳华尔兹,可以跳摇摆舞,可以跳芭蕾舞,只有我们想,都可以。”
安德娅把手搭在了弗里德里希的手上,他微微用力一拉,便把她带起来了,奏呜曲在他们身后响起,弗里德里希却拉着她在跳华尔兹的舞步,一时极快,一时却极慢。他揽着她的腰弯下身,又带着她不停旋转,把她拉进怀中,又把她轻柔地推出去,再拉回来时却不知是谁的脚步打乱了,安德娅的腿踩在了弗里德里希的脚上,两人的步伐像是瞬间缠上了白纱,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顷刻间他们便摔落在软绵的沙发上,身体贴着身体。
“看来这是个坏主意呀。”安德娅埋在她胸口,两只手环着他的腰,带着笑意道。
“是吗?”弗里德里希将她勾过,轻抚她的发丝,神情带点不羁,张扬笑道,“我觉得好得很。没有什么能拘束我们,不是吗?”
“好好好。”安德娅噗哧一笑,软软地埋在他的臂弯中,眨着眼睛看他,“你要跳什么我都陪你跳。”
“真的吗?”他低声问。
“直至天明。”她也低声答。
今夜月色正好,柔和的光华落在他们身上,银辉圣洁高雅,不掺一丝杂质,骤然一看,便觉得此刻他们是被上天眷顾之人,而脸上的笑容,无比耀眼。
这一夜,是永恒。
周日早上寒流终于过去,德朗西无间断的小雪也停下了,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驱走了久久不散的寒意,天气开始变得稍微暖和起来。安德娅走下楼时便看到弗里德里希在饭厅里,他穿着菱格的羊绒毛衣和黑色长裤,头发随意地拨在脑后,手上端着刚煮好早餐,瞥了她一眼,笑着问:“今天要出去走走吗?天气很好。”
“今天不用值班吗?”安德娅怔了片刻,轻轻地道。她当然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不会天真地相信只要离开巴黎一切都会好起来,所谓逃走,其实只是从一个牢笼逃去另一个牢笼,但是在这里至少没有那么煎熬,没有时时刻刻都在巡逻的德军,没有红磨坊的靡靡之音,更没有认识她的人对她指指点点。
在这里,她是自由的。
可是弗里德里希却不是,他仍有责任需要背负。
“休假。”他耸耸肩轻松地道,眸光却在垂下眼帘时暗淡了一瞬间,很快便回复了平素的慵懒之姿,在她鬓边落下一个吻,“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去树林那边逛一逛。”
“好。”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头抵在他的肩上,静静待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午后的阳光更明媚耀眼,地上的积雪化掉了不少,班驳的剪影落在地上,有点眼花缭乱。林中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雪花,踩在上面窸窸窣窣的,却也不会打滑,安德娅穿着毛绒大衣拉着弗里德里希的手慢慢地走着,脚步难得地带点轻快。四周杳无人烟,一片平和,安德娅忽然狡黠一笑,脚步愈走愈快,然后迈起脚步,大步地奔跑起来。她分辨不清林中的道路,只是一直向前跑,直到自己喘不过气来才扶着树木停下来。转身一看,弗里德里希气息平稳,只是双颊被冷风刮得有点红。
“跑去哪儿?”他伸手拨开她粘在脸上的发丝,倚在树上看她,他的衣服沾了不少落雪,却丝毫不显狼狈,眉稍间都带着快意。
安德娅一挑眉,没有回答,拨了拨地上的雪花便坐下了,却又一把被弗里德里希捞起,“地上冷,生病就麻烦了。”
“不然坐在哪里?”她摇了摇他的衣袖,声音中带点撒娇,眸中也带点委屈。
弗里德里希想了想,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这种情绪,一个普通少女对着喜欢的人该有的神态。他笑叹了口气,弯下腰仔细地把草地上的雪拨干净,然后把自己的大衣脱下铺在上面,“坐吧。”
安德娅双颊有点红,心中泛起一阵阵波澜,“你不冷吗?”
“不冷。”他随意地坐在她身旁,却不料下一刻安德娅把围巾仔细地绕在他的颈上,小心翼翼,似是对待珍宝一样。
许久以前,他的母亲也会在冬日替他系上围巾,然后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让他早些回家。那时的她温柔和蔼,眸中的爱意表露无遗,然而后来的她却与父亲一样疯狂,满口血纯论,他们看他的眼神总是恨铁不成钢,彷佛恨不得让他拿枪立马杀死犹太人。其实父亲也的确那样做了,他被派去的任务便有他的手笔,弗里德里希记得那年冬夜父亲站在壁炉旁,一把烧掉他与好友们的合照,冷漠地道,怜悯之心并不会使你强大,第三帝国也不需要软弱的人。
他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等待他的只要死亡。
可是,他不想死。
“还说不冷。”她温热的手贴在他的脸颊,擦了擦,额头抵着他,“你也不要生病。”
弗里德里希看着明眸皓齿的女孩,回忆碎落成片,他捉住了她的手,温柔一笑,“你想听口琴吗?”
“可以吗?”她想起了在他枕头下的那张照片,那似是一段无法言说的过往。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银色刻着花纹的口琴,放到嘴边,慢慢地吹奏起来。
每晚九点五十五分定点播放的歌曲响起,旋律在林中碰撞,落在他们身上,萦绕不散。
“在军营之前
在大门之前
有着一盏灯
至今依然点着
我们要在那里再见一面
就站在那座灯下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我们两人的身影
看来像是合而为一
那是情侣一般的身影
被人看见也无所谓
所有的人看到也是一样
只要我们在那灯下相会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哨兵已经开始呼喊
晚点名号也已吹起
迟了的话是要关三天的禁闭
我必须立即归来
只好在此道别
但心中仍然盼望与你同行
与你一起,莉莉玛莲
与你一起,莉莉玛莲
我能认得你的脚步声
你的步伐有着独特的风格
夜晚变得令人燃烧不耐
我忘记了是如此的遥远
我将遇到如此悲伤的事
此刻你会跟谁在那座灯下
与你一起,莉莉玛莲
与你一起,莉莉玛莲
不论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
或在地球上的任何一片土地
我都渴望梦见
你那令人迷恋的双唇
你在夜雾之中旋转飞舞
我伫立在那座灯下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吗……哈哈
第24章 普通人
十二月的凛风刮过,如同刀子一样让人畏惧,鹅毛大雪一瓣接一瓣飘落,铺满了庭园的草地,银霜把整个小镇裹住,一片萧瑟。安德娅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早已经毫无知觉,唯有紧贴着弗里德里希的后背能感到一丝温热。
“在这个时代你可以不懂很多事情,可是你一定要学会怎么杀人。”弗里德里希的嗓音很柔和,融进了雪花之中,无影无踪。
他的手覆在安德娅的手上,而她的手里则握住一把瓦/尔特手/枪。
“当你把枪指住别人时不是他死便是你亡。”他在她耳畔慢慢地道:“所以如果你已经把枪拿出来了,便不要再犹豫,扣下扳/机,你便有机会活下去。”
安德娅的指尖冰冷,扶在扳/机外圈,那些似是情人间的呢喃却让她浑身发抖,“我没有杀过人。”
“别害怕,安德娅。”弗里德里希的双手从她后背环着她,“要活下去的话便别无选择。”
雪花落在她的手上,停留片刻,很快就融掉了,那滴水珠又流落在地上,埋在雪中。她知道他说得对,没有人知道战争会持续多久,她也不知道他们能留在德朗西多久,这两个月的和平似是一场幻影,随时会消失。
她要学会保护自己,在绝境之中哪怕手无寸铁也要拼死一博。
风穿过枝头剩下无几的枯叶,带起极微的声响,庭园中只得雪落下的声音和弗里德里希温润的话语,“你要知道枪里有没有子/弹,看这里便知道膛内有没有弹,如果没有,按一下圆钮便可以把弹/匣退出来。”
清脆的装弹声响起,弗里德里希握着她的手紧了些许,温热的气息包围着她耳畔,清晰地道:“向后一拉,上/膛。拨下保险,双手握住枪,姆指放好,枪/口对准敌人,把手指放进扳机。”
安德娅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枪上的菱形格纹压得她手掌生痛,可是她知道她不可以放开它。弗里德里希继续道:“不要害怕,不要闭眼,也不要后退,然后,瞄准他的身体,扣下扳/机。”
尖利清脆的撞击声从安德娅耳边炸开,瞬间并出的后座力让她忍不住小小踏后了一步,抵在了弗里德里希结实的腔膛。他的手臂再度环紧了她,扶稳她纤瘦的腰身,按住她微微颤动的双手,再次瞄准地上的木块,“如果他还能动,对准胸口再补一枪,不要走到他身边。”
他按着她的手指,与她一起扣下扳/机。木块被打裂,子/弹紧紧地嵌了进去,木屑碎落一地,乌鸦被惊醒,扑着翅膀飞走了。
这次弗里德里希抱得很紧,没有让她后退一步。
“如果可以,捡走他的枪和刀。”他慢慢地道,左手指尖划过她的胸口,“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与人近身打斗,可是到了那个地步的话就用尽你所有力气朝着这里狠狠刺下去……”
他的手压在安德娅身上,力道让她不容忽视,她想要向下看,却又被他抬起下巴瞧着前方,她还握住枪,仍未学会如何杀人。
她要不停练习,直到熟练为止。
天空中的飘雪一直没有停下,粘在身上的雪已经不能在顷刻之间融化,地上一片凌乱,周围的生灵都消失不见,安德娅耳畔依然轰轰作响,手中似是仍有震感传来,她觉得自己像块冰,指尖脸庞红通通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弗里德里希把枪拿过,重新在弹/匣装上八发子/弹,轻轻放在枪/管旁,然后上前把安德娅搂在自己的大衣里。她浑身都很僵硬,带着寒气,埋头在他怀中,久久都没有说话。他吻在她发顶上,碎雪在他唇间融化,他的声线如同雪山上最清澈的流水,冷冽干净,“好好保管它,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用到它。”
安德娅一直待在他怀中,索取他身上的温暖,甚至把冻僵了的手滑进了他的衣服,贴着他的后背。她感到弗里德里希哆嗦了一下,把她抱得更紧了,寒风被他挡去,安德娅的一字一句随着风送到他耳边,“弗里德里希,我的名字是安德娅·伯特兰,你要好好记住我的名字,不可以忘记,不然走丢了你就找不到我了。”
“安德娅·伯特兰,我记住了。”他带着笑意重覆,“就算走丢了,我也会找到你的。”
“如果我们走散了,那就约定好我会在最多人的火车站月台尾端等你,那样我便不会害怕,而你一直朝前走便会见到我在等你。我会一直在那里,等到你出现为止。”
“傻女孩,我知道了。”弗里德里希无奈地轻笑出声,下一刻却也郑重地道:“你记住我的名字是弗里德里希·冯·威斯特华伦。”
此刻世间万物就只剩下他的话,听着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安德娅的恐惧忽然散去,变得很平静。
室内的炉火烧得暖洋洋,发丝上的水珠瞬间变成雾气,冻僵的四肢也慢慢暖和起来,安德娅从弗里德里希的怀里抬起头,细细地端详他的五官。她盯住他的眼睛,伸手轻轻划过他的额角,指腹抚摸着他的眉眼,然后在他唇上流连,滑过下颔,又挑起他垂落的发丝,“我小时后总爱幻想我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的,会像是小说里的贵公子或是风流倜傥的浪子,我还想着他一定要待我很好很好和风趣幽默,那样我才会喜欢他,与他度过余生,不过后来我发现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根本不会有像童话般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