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所有巴黎人都没有睡觉。
透过帘子缝隙向外看去,窗外星光点点,蝉叫鸟鸣,如同最美好的夏夜。安德娅的锁骨处还在隐隐作痛,纱布上也渗出了丝许血色,可是她这些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窗外经过的那些装甲车,以及无线电里的内容。
她就这样等着,看向大街上的人和车,指尖在音量键上不停拨动,没有说过一句话。
视线落在了转角伫立的奥斯曼式公寓楼,安德娅的记忆忽然模糊起来,她记不清楚到底以前这幢楼是怎样的,只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明明它的外观无甚变化,但却让人感受到不一样的氛围。
也许是因为公寓楼前的草坪空荡荡的,没有了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也许是因为很多熟悉的脸孔都不见了,没有人会在她经过时跟她说日安;也许是因为遥望过去,全部数层都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生气。
被解放后的巴黎还会是那个巴黎吗?就算外面盖的那层布仍然一样,可是內里也仍是一样吗?
安德娅想了好久。
直到天明时,当她看到美//军的装甲车驶过时,她还是没有答案。
无线电里的声音难掩激动,不停重复着巴黎已经被解放,纳///綷无条件投降,盟军成功了,说到后来甚至还带着哭腔。
安德娅虽然没有激动呐喊,但是泪水也一滴一滴落下,擦也擦不干净。旁边的阿黛尔红着眼眶,用额头抵着安德娅的额头,湛蓝眼睛对上翠绿眼睛,呢喃道:“这是真的吗,安德娅,战争结束了吗?”
“是的。”安德娅闭上眼,想要压制自己的抽泣,却是徒劳无功,“是的,战争结束了,我们被解放了,我们自由了。 ”
得到她的答案后,阿黛尔瞬间便脱力般跌坐在地上,声音颤抖:“见鬼的,我等这天等了四年了,每天我都想着战争完结了吗,可是每次都是场虚梦。现在终于见鬼的结束了!德国人见鬼去吧!”
“纳///綷见鬼去吧。”安德娅这样说着,目光却落在了远方,心里一阵怅然。
德军节节败退,盟军获得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当战争结束了,那就代表有胜利者和失败者。安德娅知道自己站在了胜利的一方,而她的弗里德里希自然便是站在了中失败的一方了。从此之后,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再见之日遥遥无期,也要面对更多的闲言碎语,而这一切幻想的前提是他还活着。
然而巴黎人的狂欢不会因为她的愁绪而停下。
阳光落在了巴黎的每一个角落,异常明媚,整个城市像是被洗涤过一样,干净温和。透过窗户看去,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几乎打开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欣喜若狂痛哭流泪,他们慢慢地走到了大街小巷上,互相拥抱。
街上有不少坦/克和装甲车,年轻的男人们坐在上面朗声大笑,女孩们则是把鲜花和食物都投进他们怀里,然后再送上热情的拥抱和亲吻,就似是一对对久别重逢的恋上。
他们与安德娅的距离隔得太远,那些对话她听不真切,大概女孩在大声说,你是我们的英雄,我爱你。
男孩则是一把把她搂了过去,然后笑着说了点什么。
每个人都很快乐。
除了她,所有人的烦忧都散去了。寒冷的冬夜和无尽的黑暗终于不复存在了。
“嗨!”
突然一张脸隔着玻璃凑到了安德娅跟前。
安德娅吓得后退了小半步后,才抬头打量面前的人。他明显也是刚刚进城不久的士兵,看上去年龄也不太大,二十左右,眉眼弯弯,笑得很灿烂。
“抱歉,吓着你了。”
那人挠了挠头,开口道。
安德娅其实听不懂英文,但是从他的表情里也能猜出个他想说的大概。
不远处正停泊了辆坦克,这男孩也大概是刚刚从上面下来的,那边还坐了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都在和女孩和小孩们聊天。
安德娅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窗外男孩。此刻阳光正好,他站在洒落的光影下,纯净美好。
她没有说话,只弯了弯嘴角。
男孩却是伸出手,向窗户缝隙里塞进了一支玫瑰。
“你,漂亮。”
他挤出了两个法语单词,然后还未能安德娅回应,便转身大步跑走,回到了同伴旁边,语笑喧阗。
安德娅愣了小半会儿,待他们身影消失后,才把帘子拉上,放下玫瑰。
她转身走进房间,打开衣橱,从底部找出了那条在十六岁生日收到的裙子。那是条红色缎面印花裙子,精致中带点调皮,陪伴了她年少的无数过日夜。她坐到梳妆台前,描好妆容,画上口红,再仔细地把一头棕金色头发整齐盘起,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今天是好日子,是一切结束的日子。她应该好好装扮,并和他们一起狂欢。
作为法国人,今天她应该开心。
看着镜子中的倒影,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此刻爸爸也在,他会不会叼着那从不离身的雪茄张开双臂对她说:“噢,我的宝贝儿,你美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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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摘自《when paris went dark》一书:
1.1944年8月,因为巴黎仍离新战线较远,生活也与从前无甚不同,只是明显地更有紧张感了,像是有很多军/队和装甲车在市内。
2. 直到1944年8月22日(巴黎人反抗行动始于8月19日),盟军才决定要入城解放巴黎。
作者有话要说:
回到序章啦~算了45章写不完了我放弃
然后我莫名其妙得了外耳炎,头好痛
第45章 審判
阳光从来都没有如此刺眼,甚至像一根根细小的金针落在安德娅身上,让她寸步难移。她闭上眼睛,刚才在屋里听到的声音顿时被放大数十倍,争先恐后地涌入耳膜,就连空气也散发着狂喜的味道。
“Nous sommes libres(我们自由了)。”
这句话在所有杂乱声跳脱而出,溜进了她耳中。
似乎淹没在巴黎人的喜悦当中,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战争完结了,而他们也自由了。安德娅睁开了眼睛,踏在了街道的碎石瓦砾之上,一步一步走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到哪里去,只是凭着本能地向前走。
按理说,她应该要停下来,然后和街上的人一样,先是疯狂尖叫拥抱亲吻,再随便拉起陌生又帅气的男孩,然后在怪异的节奏下跳华尔兹,最后再认真地跟着不知道哪家无线电播放的马赛曲激动地和唱。
可是安德娅不想,因为愈是融合进去,脑海的弗里德里希就离她更远了,所以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狂欢里穿梭。经过的大街小巷虽然满目疮痍,但眼泪却洗涤了一切,就算在一片乱象也让人感到平静。
她的步伐在一幢公寓楼前停下。
迎着光抬起头,安德娅还能看到那个露台。她知道厅里放着钢琴和书架,还有一张很大很软的沙发。她很多有关这里的记忆,都是和雨天相关的,像是初次敲响那道门,哀求弗里德里希别赶她走的时候,也是大雨滂沱的一天。
她就这样坐在公寓楼附近的小公园里,静静端详一切。
解放后的很多个日子里,安德娅都喜欢这样在街上随意走着,然后有些记忆就会被唤醒。有些是与弗里德里希相关的,有些是与她爸爸相关的,也有些是与妈妈和玛丽安相关的。
有时候会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坐到她旁边,然后轻声道,我们都失去了很多,对吧;也会有笑容明媚灿烂的年轻美国男孩,拿着一捧花走到她面前,放下后便害羞地跑走了;她也会看到小巷里染上鲜红,以及听到模糊的枪响,恍惚之间又像是回到解放前的混乱。
萦绕在半空的狂喜早已经散尽,剩下的只有狂怒。没有人知道这些集体审判和霸凌行为是从何或者是从谁开始,他们先是朝战败的德国人吐口水、扔烂菜烂鸡蛋和其他硬物,几个星期以来,地上班驳的痕迹又加深了不少。整个城市似是陷入了一个疯狂的高///..潮状态,从占领中解放之时,也解放了所有暴力天性。
他们审判德国人,审判法国人,审判男人和审判女人,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塑造爱国的能形象。
安德娅记得第一次听说这种审判传言是在初秋时分。
阿黛尔推开门时脸色苍白,呼吸粗重,尝了好几次才把字句拼凑完整:“安德娅,他们开始抓人了。他们把那些男人抓了起来,然后关上门或者带到树林里处决了。”
“那些男人做了什么?”安德娅咬着唇,低声问道。
“什么都有,总之被目睹站和德国人有联系就......”她说不下去了。
安德娅却是逼自己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那女人呢?他们也是找个隐蔽地方把女人处决掉吗?”
“不是,他们不会杀女人。”阿黛尔顿了顿,抬眼对上安德娅视线,带点颤抖地道:“他们只会在所有人面前羞辱我们,我听说前两天十七区那边有几个女孩子被当众剃头了。”
“他们真的很恨女人。”安德娅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我们为了温饱去接近德国人,既没有伤害他们利益,也没有出卖国家,可是一切完结之时,当初缩在后面的人却要审判我们。这个世界真他妈的可笑。”
既然女人和男人们所犯下的错都是叛/国,那为什么只有女人会被他们公开羞辱呢?而且,他们的审判也只是凭着听途说,根本没有确凿证据。只要有人举报,那那女孩便要当众接受审判。
安德娅知道很快就会到自己了。
她从来都没有掩饰过与弗里德里希来往。从初遇时的咖啡厅,到后来的教堂,甚至再到以后的各种约会,所有事情都在邻里眼皮底子下发生。如果审判开始了,她知道自己躲不过去。
你害怕吗。
寂静的夜空中,安德娅似乎听到这样的一句轻轻传来。
也许。
这是她的答案。
安德娅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平静。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决定都伴随后果,在妈妈赶她出门和遭人谩骂时,她便知道总有一天,她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然而她依然不甘。
审判仍在继续。
等到初雪落下,也不用阿黛尔转述,安德娅亲眼目睹了几场审判。
漫天飘雪之时,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忽然冒出,踩在碎雪上,带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息。为首的中年女人走进一家铺子,扯着里面的年轻店员出来,然后恶恨恨地道,就是她。
接下来便是各种谩骂和羞辱,安德娅躲在一旁,看着女孩的头发被剪掉、剃光,再被带去游街。她就算想要阻止,却也无能为力。
原来不止男人在羞辱她们,甚至连女人也都参与了这些审判。
愈来愈多的审判发生在街头巷尾,女孩们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间,她们的母亲姐妹也没有站出来保护她们,有些人甚至把她们的孩子捉过来,逼迫他们看着这一切。
安德娅愈来愈讨厌出门了。
她不想看到这些疯狂病态的场面。
她一直躲在小小的房间里,直到有天屋里玻璃被砸碎,十来个人冲了进来,抓住了她和阿黛尔。
“臭l 婊 l 子,你给我走快一点!”
腊黄大手从旁拽过她纤幼手臂,女人的话语粗鄙无礼,却引得旁边人附和叫好。
安德娅踉跄几步,站稳了才扭头看过去。
这些人的脸孔一点都不陌生,全部都是与她们在同一个街区住了许久的邻里,安德娅叫得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然而此时却没有人愿意替她们辩护,那些人只是冷漠地盯着她们,开始跟着谩骂起来。
“这两个贱人,从几年前便开始和德国鬼.子拉拉扯扯了!”
“要不是这些女人,我们国家也不至于沦陷这么多年。”
“你们投怀送抱时有想过这天吗?真是耻辱!”
安德娅听着那一句又一句的话,心里的几分惧怕突然消失殆尽了。
她变得很平静。
她扫了眼人群,把所有丑恶的嘴脸都记住,扯了扯嘴角,嘲讽地笑了起来。
这些人都不外如是,总是以贬低他人来突显自己的高尚。
“贱人,你笑什么?还不他妈跪下来道歉!”
在这荒唐局面中唯一令她感到安慰的是,至少现在她是以漂亮的样子来面对这一切。她不害怕,也不会求饶。现在的她与那天在咖啡店精心打扮的她,仍然是同一个人,从来没有变过。
“我笑什么?”安德娅轻笑着反问,直直地对上那个人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我在笑你们虚伪。你们当初不是也没有拿起枪去对抗敌人吗?明明就只懂躲在家中,等到解放后却要装作正义凛然,审判我和其他女孩。我们与德国人在一起就罪大恶极?你们也好不了——”
一个巴掌打断了她说话。
“不知廉耻!有多少人都安份守纪没有出去鬼混,你根本就是下贱!”
她舔掉嘴角溢出的腥甜,偏头看见打量打她的妇人。这个人她更熟悉了,是当初在街边拦下她指着骂,然后被弗里德里希逼着道歉的那个人。
如果此刻弗里德里希在,大抵会毫不犹豫地把这巴掌狠狠地还过去,再恶言警告一番,然后牵起她的手走出这场混乱,就像曾经一样。只是此刻他应该已经被捉去了不知道哪里,应该比她处境还要凄惨。
事实是现在谁也不能、也不会拯救她。
但是她不甘心,凭什么她就要被唾骂、被厌弃、被欺侮,而这些懦夫就没有任何后果,还能义正辞严地指责她,就好像她才是千古罪人。
她承认她也是懦夫,可是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不同吗?
“看来那时候应该杀掉你的。”
安德娅轻声道,气得那妇人的脸青一阵红一阵。
随便了,反正都是要打她骂她,那她也骂回去罢了。
视线越过那妇人向后移,安德娅看到阿黛尔跌坐在不远处,和她一样手脚被绑,脸色却十分平静。阿黛尔被这边的动静惊扰,皱起了好看的眉心,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安德娅知道她是想劝喻自己不要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熬过去便好了。
不过现在安德娅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也许让这些人针对和毒打自己,尚可以算是感谢阿黛尔这些年对她的照顾。
她眼尾扫过那妇人,红唇轻启,轻轻问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就因为我不想死就罪大恶极吗?我既没偷没抢,出卖的只是我自己,也没有吃你家的食物,丢你家的脸,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批判我?还是说,你儿子和丈夫便是懦夫,所以你便如此的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