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踵而至的便是有人伸手狠狠扯起她的头发,精心盘起的发髻瞬间散落,乱糟糟地披在了肩上。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即使眼眶逐渐泛红,还是倔强地不愿意让眼泪流下来。她不容许自己在这些人面前哭泣,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温柔地把手帕递给她,告诉她不要哭。
“国家的耻辱!叛国者!”
她被推落在地,手臂压在碎石上,顿时冒出些许血珠。裙子似乎被很多人拉扯着,头发也是,拳脚或轻或重落在她身上,粗言秽语在她耳畔响起,眼角余光还能瞟到几抹银光。
然后,两个男人一手捉住她的手臂,一手拿着剪刀朝她挥去。
世界变得安静,那些在谩骂的女人也住口了。
安德娅看到她最珍爱的发丝开始跌落在地,精致的裙子也变成碎布让人踩在脚下,即使巴黎最近温暖和煦了不少,她却如同身处三尺冰窖,止不住地发抖。
她颤栗着把眼睛阖上,任由那些人做着各种各样肮脏的事,始终没有让积攒着的泪水落下,没有反抗,也反抗不了。阳光轻柔洒落,她知道自己现在几乎不着寸缕,如同牲畜一样被丢在地上,被无数的人围观,所有尊严都被碾碎了。
她很想很想问,难道这些人没有妻子、姐姐、妹妹或者女儿吗,为什么会如此冷血和狠毒?
他们不会让她死,只想让她活着感受屈辱。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她听到些许机器声在头上响起,哒哒哒哒,头发被粗暴地剃去,甚至割破头皮,刺痛得难以忍受。当他们发现已经把一切都剥夺了,便又再次伸出枯枝般的手脚和张开肮脏的嘴巴,彷佛这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比赛。
而上天许是觉得有点无趣,决定淅淅沥沥地下点小雨助兴。
安德娅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是有生以来最丑陋的,雨水和着血水一条又一条在她身上划过,狼狈不堪。
看来她不再相信上帝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上天从未怜悯过她。
“贱人,你的德国鬼子去哪儿了?怎么不在?”
“这些人全部该死!”
恶魔般的话语还是没有停下来过。
冰凉水滴钻进她眼睛里,涩得她忍不住睁开眼睛。阳光突然洒落在她眼前,刺眼得让她阵阵眩晕,她却还是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玛丽安。
玛丽安只是静静站在角落里打量着这边,没有表情,悲喜难分。
她和玛丽安的某次见面也似乎是这样,静默无言,像是较劲着谁才是先离开的一个。然后,弗里德里希从街角走来,轻唤着她的名字。
到底那时候是谁先迈出第一步,没有人知道。
嘴唇微微嚅动,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嘶哑的气音:“玛丽安......”
你救救我,把我带离这恶梦好不好,我明明只是个想要生存而已。为什么没有人能理解呢,我只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啊。
玛丽安却在对上她视线时慌张地侧过头去,明显地不愿意和她有任何交流。在看到安德娅轻轻张口时,她更随即转身拨开汹涌的人群,近乎逃走般挤着人群,朝着反方向消失了。
这次安德娅能够肯定地说,是玛丽安先离开了。
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泯灭,真的没有人会为她的遭遇而感到难过,也没有人愿意保护她。其实她不该奢望的,毕竟连她最爱的家人也都一直认为她是耻辱,又怎能要求陌生人理解她呢。
他们曾经三次离她而去。
第一次是在他们发现她所做的事情。那个早上是她最无助的时候,面对妈妈的质问和妹妹的轻视,也没有最爱的爸爸替她说话,她只能独自面对,听着她们一句又一句的指责。
第二次是在街区的人都知道了她是那种女孩。那时候他们却不敢对她做什么,因为她身边有弗里德里希,即使被赶离家中,也能找到容身之地。
第三次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
“你应该庆幸我们没有杀死你,叛徒。”
有人从不知道那里掏出了一枝粗大的画笔,沾着绝对不是颜料的东西,狠狠地在她身上写画着。她虽然没有低头看,但还是能猜到写了什么,无非是各种侮辱性字眼和符号。都是这样,没有一点新意。他们似乎觉得很有趣,争先恐后地笑起来,面容扭曲,如同地狱恶犬般。笑声更是萦绕在空中,久久不散。
其实如果他们尝试花一点时间去了解她,她会告诉他们她也一样很爱自己的国家,甚至曾经偷偷做过很多人不敢做的事情,保护过很多人不敢保护的人。
她从未愧对过任何人,唯独爱上了一个人,却生不逢时。
只是这些,没有人愿意知道。
他们只看到眼前显然易见的事情:法国女孩和德国军.官在一起。她背弃了国家。
雨愈下愈大,天色开始昏暗,人群终究抵不住恶劣的天气而渐渐散去。她如同一个破掉的布娃娃般躺在地上,终于吸到些许新鲜空气。
上天是终究对她有点儿垂怜,还是是另一个惩罚?她没有力气去想。
垂眸一看,刺目的红色字母在她白晢的皮肤上尤其显眼,任凭雨水冲刷,却依旧完完整整地在那里,提醒着她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二十二年人生就如此简单地被一个字囊括。
SALOPE。(法语:婊l 子)
1942年的夏天,她爱上了一个人,以为世事也许可以很简单很美好。1944年的夏天,现实却残酷地将她踩至尘埃里,使她卑微到极致。
在德朗西的夏天,她曾经对他说:“为什么我们明明谁也不是,却还是要受着世俗的束缚?究竟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变回人?只是人,没有其他身份。”
“总有一天。”他坐在壁炉旁,脸上光影班驳,映得他忽明忽暗,唯独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十分璀璨,看着她认真地道:“总有一天,安德娅。”
只是她觉得她不会等到这天了。
她也不知道弗里德里希能不能等到这天。
不过这四年来,至少她学会了一件事。
那就是只要站在大多数人的那边,似乎对与错也不再是那么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這一張描述的劇情,大部份都是有根據的,比如說男人女人之間的審判,又或者他們直接去到店抓人,都是書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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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时间线改了一点,和序章有点不一样。
第46章 番外一 我为你读诗
我为你读诗
你说月亮已经知晓太多秘密
也许夜空下的湖泊才是愁绪的归宿
夏风静谧地躺在我们身旁,缠绕不散
我想为你写诗
画下你眉梢的笑意和不羁,藏起
听雨的絮语和蝉的咏叹
摇头摆尾的鱼才是诗歌归乡
沈下,静待世界离我们而去
看鱼游过你身旁,掀起你的发丝
亲吻你的眼睛
模糊了记忆,模糊了时间
只剩下你写满故事的灵魂
和我轻轻为你诵诗的声音
在扭曲的湖水中
抛弃所有
月亮还在窥探,星星还在屏息
孤寂被我们踩在脚下
一步又一步,消弥
泪水融入在暗夜之中
吹散了的诗篇,落在地上
我躺在月色下,彻夜未眠
为你读最后的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年夏夜的故事~就是突然有灵感
第47章 记忆
人的记忆很短暂,安德娅一直都这样觉得。
就好像她对那天的记忆也很模糊,记不清拳打脚踢是怎样落在身体每个部位,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在滂沱大雨里衣不蔽体地走回去,记不清怎样慢慢把身上印记洗去。
如果不是镜子倒映出稀少的发丝和伤痕,她有几个瞬间都觉得一切未曾发生过,所有都只是梦而已。痛苦的感觉被蒙上白雾,变得不真切,即使她拼命回想,也只剩下星星点点的记忆。只要穿上衣服,盖住瘀伤和头发,她便可以欺骗自己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如同街上的人一样,只要收起疯狂笑容和肮脏话语,他们就会埋没在人群中,没有人知道他们做过的事。
整个冬日里,这种审判一直未曾停歇,后来连仅仅只是在餐馆服务过德国人的女孩也被拉出去,被控诉叛/国和贪慕虚荣。一时之间,没有人在乎谁到底做过些什么,只要有人被抓,他们便争先恐后地成为审判者,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与她们一丘之貉。
只要几句话,就能轻易毁掉一个人。
“这会有完结的一天吗?”阿黛尔叹了口气,伸手把帘子拉上,把阳光和广场上的混乱隔绝在外。
安德娅窝在沙发上,看向了她,轻声反问:“你觉得呢?”
“永远都不会完结。”阿黛尔呼出了一口气,嘲讽地笑了笑:“他们难得有机会可以随意摧毁人,又怎么会轻易舍弃这种权力。”
“欸......你觉得谁更可恶,是德国人还是这样的法国人?”
“亲爱的,你知道我们答案是一样的。”
“啧,靠。”
战后的第一个冬天对安德娅而言依旧难熬。
从对战争的厌倦和对活着的盼望,变成了对路人评头品足的烦厌和不耐。每当她戴着头巾走在街上时,路人们总是有各种掩盖不住的目光,有些人会选择退避三舍,有些人却会在她面前指指点点,甚至开始谩骂。
安德娅已经失去反驳的欲/望,也不再给予那些人任何回应,只是木无表情地在他们身边走过,就好像游离在他们世界之外。她做到了对爸爸、艾利诺和阿黛尔的承诺,努力地活下来了,可是活下来之后,又是什么呢。当生命不再受威胁、战争真正结束时,她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拼命活下去呢?
战争让她失去了所有。失去了爱她的人,也失去了她爱的人,在这个城市里更是失去了立足之地。她对一切都麻木了,无喜无哀,哪怕现在德军再次入侵,她也不再在乎了。
这个冬天过得特别漫长,也特别的冷,下了好几场暴雪,等到快四月下旬时春天才悄悄降临。然而樱花盛开的时分也没有为她们的生活带来多少浪漫和暖意,粮食依旧短缺,战争也尚未彻底结束,等到五月上旬,一切才真正画上句点。
“为什么听上去那么不真实呢......”安德娅盯着桌上的无线电,挪动了一下位置,让阳光落在身上,温暖和熙,“希特勒是真的死了吗?他那么容易就死了?”
“不知道,但是听上去的确如此。”阿黛丝抿了口咖啡,趴在窗台看来往的人,有点无精打采,“这真的太便宜他了,明明因为他们一己私利,挑起了战争,把欧洲变成地狱,结果大势已去,他就一句噢抱歉我先走一步了,再见大家,就这样轻轻松松死掉了。”
安德娅忍不住噗哧一笑,睨了眼阿黛尔,撇了撇嘴道:“看来世界果然不公平,这个故事教训我们从一开始便要做绝对的恶人,因为他们惩罚恶人最多也只是死刑罢了。然而其他人却要活着被他们折磨,还要感恩他们留我们一条命。”
“这辈子来不及做恶人了,我们要不要下辈子一起做?”
“你想做什么样的恶人?杀人犯吗?”
“不,我只想拿到所有人的钱,然后成为千万富翁。说实话,我们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安德娅怔楞了片刻,没有说话。这辈子她们的确过得不太如意,大部分的不幸也都是源于她们在社会上没有地位,家庭也没有财力。想走,却不能走;留下来,也一样过不上什么好的生活。战争对他们来说只是无尽的痛苦。
她的一辈子大抵就是如此庸庸碌碌了,似乎也挣脱不掉。
她视线落在阿黛尔身上,笑了笑:“好,到时一起骗掉所有人的钱。那我们要叫什么名字呢......让我想想,怪盗姐妹花怎么样?”
阿黛尔打了一下她的手臂,翻了个白眼,“不要,听上去太傻了,而且我们是骗钱,不是偷东西。”
“那让我再想一下,一辈子这么长,总会想到个完美的名字。”
“等到下辈子再想也不迟。”阿黛尔莞尔,悠悠地呼出一口气,“现在是真的结束了,只要等到亚洲那边的战争也完结了,就真正和平了。”
窗边风铃被夏风划过,相互碰撞,声音清脆悦耳,也让安德娅的心情更明亮了。她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亚洲太远了,对我而言,战争在这刻就结束了。”
“也是。”阿黛尔走到安德娅身后,轻轻地搂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伸手抚摸她的发丝,“我们的头发开始长出来了。”
“嗯,可是还要至少多等一年才不会那么突兀。”安德娅扫了眼镜中倒影,很快便又移开了视线,“说起来最近那些人倒是不敢太过份了,有不少从集中营出来的女人也戴着头巾。”
她们现在的头发就像小男孩的短发一样,比寸头长出些许,却离女孩子的短发有点远,还有些参差不齐。哪怕她们再不在乎其他人的偏见,也不愿意顶着这样的头发走在大街上,所以她们总是会戴头巾出门。头巾也渐渐变成她们这样的女孩的标志物品,只要戴上了,就会被划分成某种人,被贴上各种标签。
然而最近,部分在战争时期被抓去劳动营的女人重新获得自由,渐渐也有不少人回到巴黎。这些人和巴黎女孩们一样,头发被剃掉,遍体鳞伤,骨瘦如柴。她们同样戴着头巾走在街上,并没有意识到这早就成为了耻辱的象征。
曾经被歌颂对国家和爱人忠诚的法国女人,在战争期间奋不顾身参与抵/抗运动的女人,现在在路人眼中却是被划分为与德国人有染的女人,得不到任何保护和尊重。
那些曾经是多么的大义凛然,现在却无差别审判着每一个人。
说到底好像谁也没有太大分别。
“他们真的很该死的讨厌。说实话,他们做的事情和纳/綷也没有多大分别吧?不也是剃头打人吗,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还有更过分的事呢。”阿黛尔咬牙道,脸上带几分怒容,静了好一会儿再道:“那天我在左岸看到波伏娃,她也戴着头巾。”
“为什么?她有被剃头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