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放弃,也别害怕。”
“可是,我真的惧怕死亡。”
一九四一年的冬天很难熬。
雪下得很大,从新年夜时便开始跌落在巴黎的街道,六吋厚的积雪更让人举步艰难。整座城市半空都白濛濛的,银霜遍地,看上去变得很不真切。连绵不绝的小雪直到一月中才稍微停下,积聚的冰雪开始渐渐融化,但是随之而来透骨的寒冷令安德娅希望这场雪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凛冽寒风刮在她的脸上,即使已经穿上衣橱里最厚的衣服还是挡不住寒意,现在她可怜的面孔该是被吹得红扑扑了,嘴唇也很可能变成了紫色。
她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双颊,再用力咬了几下唇,使自己看上去有丝许血色才推门走进家里。
带着寒气和飘雪的大衣被她极不情愿地脱下,她慢吞吞地挪到沙发上用毛毯紧紧地裹着自己,复又觉得不够温暖,便连人带毯走到只剩下微弱火星的壁炉旁坐下。
玛丽安在边上安静地翻阅圣经,见她脸思不太好后便顺手把自己的热茶递给她,拧着眉问:“今天有运气找到食物吗?”
安德娅低低叹口气,从裙子口袋掏出几个巴掌大的纸袋,挤出个笑容:“只要一点点,不过至少我们现在有三块猪肉、几只土豆和鸡蛋。”
玛丽安轻轻抚过那些食物,静了半晌才咬牙道:“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身体慢慢回复少许暖意,她擦了擦双手,上前抱了抱玛丽安,轻声说:“我先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你等下记得把壁炉的火灭掉。”
其实里面只剩下瘦瘦小小的几支木材,就算不用特意灭掉也很快便会燃烧殆尽了,玛丽安瞟了睛壁炉恹恹地应了声便低头继续看书。
午餐一如既往地不太丰盛。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富得流油的人和德国人外,没有人敢吃饱,因为某一天粮食供应可能便会断掉,这个某一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一个月后,谁也不知道。
安德娅坐在餐桌前咬了几口干巴巴的法棍,勉强地和着菜汤慢慢地吃下去,忍住饥肠辘辘和疯狂叫嚣的大脑,逼自己拿起餐巾擦嘴。她垂下眼帘盯着桌面,手指不经意地抚弄碗边,“对了,我和阿黛尔下午会去城市的另一边转一转,听说那边下午粮食有机会补货。”
“那你得多吃一点,天气太冷了,如果生病就麻烦了。”妈妈握紧她的手,把剩下的小半条法棍推到她面前,“还有小心点,避着那些德国佬。”
心中瞬间涌起愧疚和羞涩,她的咽喉似是被石块哽住,声音也干涩得可怕,“知道了,我先回房间休息。”
那条冷冰冰的法棍被她握在手中,但是却怎样也咬不下去,被放置了以几天的它实在太难以下咽了。天气已经够冷了,她也不需要一条硬绷绷的法棍来提醒她。算了,她拉开抽屉把法棍扔进去,总有一天她会饿到想吃它的。
安德娅没有休息,而是坐到梳妆台前用仅有的化妆品在脸上描画精致的妆容,眉毛被细细地绘好,瑕疵被粉底完美地遮盖,唇上则涂了正红色的口红。她拿过桌上的方形丝巾轻巧地系在头上,穿上爸爸送她的红色锻面印花裙,再披上大衣和扣上钮子,将那些美艳挡得严严实实。
打扮雅致慵懒的阿黛尔正在路口等她,她倚在灯柱旁,两指夹着烟,吐出一口烟圈,上前轻轻吻了吻安德娅的双颊,“嗨,等你好久了。”
“嗨。没办法,我要躲开妈妈和玛丽安。”她拿过阿黛尔手中的烟,狠狠地吸了口,平复尚有些急促的呼吸,“她们敏感又多疑,如果知道了我将要去哪儿,大概会活生生打死我。她们很讨厌那些......你知道的。”
阿黛尔轻笑着把烟灭掉,懒洋洋地道:“会过去的,当她们饿着肚子时哪里还有力气去讨厌别人?”
雪又再次落下,冬日阳光也带不来多少暖意,只穿着丝袜的下半身让安德娅的身体僵硬了不少,她只得努力地跟上阿黛尔的脚步。大街上早已摆脱了上年的死气沉沉,弥漫着诡异的平和,年轻女孩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不少人在与俊俏的军|官们挽着手臂嬉笑玩闹,一切都很井然有序。偶尔擦身而过的德国军|官还会朝她们颔首示意,有些甚至会道声日安,阿黛尔总是很自然地扬起嘴角回应他们,而她只能如当初学吸烟般,一样笨拙地模仿着她灿烂的笑容,却似是连一半都学不来。
“放轻松,亲爱的,他们不会咬人,你这么紧张的话看上去会像是另有所图的。”阿黛尔凑到她耳边压地声音道,伸手戳戳她的脸颊,环顾四周,“记住不要去招惹那些党卫军,就是衣领上绣着SS和帽子有骷髅头的人,他们不好相与,而且比较心狠手辣。”
“嗯,我知道了,我会尽量放轻松的,我只是很久没有像今天一样慢慢地走在街上,而且还是以这样的目的。”她藏在口袋里的指尖已经狠狠陷进掌心,头脑终于清醒了些许。
自从战争开始后她便没有如同年少时一般出去玩乐,即使巴黎被占领后也一样。毕竟敌人已经踏进她的家门,她实在很难去装作一切如常,到底要怎样才能和敌人谈笑如常呢?是不把他们当做德国人,还是不把自己当做法国人呢?她不懂。
她终归只是个普通人,却要面对见鬼的一切。
那个诗与艺术的左岸又再次回来了,彷佛一切都没有变过,只是来人不再相同。圣日耳曼大道依旧咖啡馆林立,不同的咖啡香气混杂在一起,她贪婪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鼻尖嗅到了水果味、花香味、苦涩味的混合,她舌尖似乎已经能尝到咖啡的味道了。
阿黛尔自在地带她走进绿意盎然的花神咖啡馆,大厅里的暖气烧得十分暖和,只消几刻便赶走了她们身上的寒气。她真的好久好久没有感到暖融和放松了,也很久很久没有喝过水以外的饮料了。原来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在受苦,总有些人是丝毫不受影响。真不公平呢。
阿黛尔睨了眼旁边几桌,挑眉朝她道:“很简单的,你只要随便选一桌,然后走上前扬起过最迷人的微笑跟他们说你好。就这样而已,运气好的话还能吃蛋糕和其他东西呢。”
安德娅看到有不少桌上已经有年轻女生和德国人作伴,他们喝着咖啡谈笑风生,偶尔还有些亲密举动。她咬着唇,抿了口桌上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垂下头道:“我不觉得我能做到。”
“只要你做了一次,以后便容易多了。”阿黛尔漫不经心地说:“这样,你来看我做一次吧。”
阿黛尔捋了捋微微凌乱的头发,用无名指沾了点口红轻轻地抺在嘴上,扬起完美的笑容朝旁边两个德国人走去。她俯下身,手搭在他们的椅背,眉眼带着妩媚,声音婉转好听,“日安,男士们,介意我在这里坐下吗?”
左侧的中年男人挑起唇角,“当然没有问题,我们从来不会拒绝美丽的小姐。”
阿黛尔和两个男人行了吻面礼后便在他们身旁坐下,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眼尾睨了安德娅一瞬间,似是在让她快点去吧,一切都是如此简单。
杯里的咖啡已经所剩无几,过旺的暖气让安德娅感到迷蒙,这里不像是她熟悉的世界了。她把剩余的咖啡当做是伏加特般一口喝尽,为自己添上一往无前的勇气,环视四周,很快便锁定了靠近门口独自坐着的男人。
那人约莫二十五、六,穿着军|服,帽子放在桌边,也没有骷髅头,样貌看上去不太严肃,正拿着一份报章在阅读。
他,好像是最容易了。应该不会拒绝她吧,就只是喝杯咖啡聊聊天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朝着窗边玻璃倒影尝试扬起有点僵硬的嘴角,过了半刻后终于成功露出稍为自然的微笑,便深深地吸一口气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去。
刚迈出第一步时安德娅还是揣着那股醉意,可是慢慢地却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甚至如芒在背,仿似整个咖啡厅的人都在看她。好像有人在低语,看看那笨拙女孩,她明显地是在尝试勾|引德国军|官,又是个贪慕虚荣的年轻人;她啊她,在遮掩什么?明明大家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不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反正最后也是会对那些人献媚;她强撑的笑容真的难看啊,好像有人逼迫她做这一切似的,明明是她自愿啊,委屈些什么呢,真是虚伪可笑;什么法国人,还不是婊|子吗,对敌人投怀送抱,真恶心。
那些声音愈想愈大,在她耳边萦绕不绝,她像是被脱|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
不行,不行,不行。她做不到。
安德娅死死地咬住下唇,在快要走到那个男人的圆桌时,甚至他也已经望向她时,脚步硬生生地转了方向。
她他妈的可耻地逃跑了。
雪继续落,风包围住她。她没有勇气回首,只是盯着脚尖愈走愈快,转到无人的小巷中才背靠着墙壁慢慢地滑落在地。
她把头埋在膝盖之中,再也忍不住地抽泣起来,泪水打湿她红艳的裙子落在薄雪之上,瞬间消融,冷风一吹,浑身便不自觉地抖起来。视线落在可笑的长裙和大衣上,她现在已经变得狼狈不堪。
在一九四一年的深冬,她才十八岁,却觉得自己真该死的可悲,人生一团糟,自己又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只知道哭。她真想就此埋在雪下,然后一轻睡下去。
“ca va?(还好吗?)”带着微微笑意的温润声音在头顶响起,打断了她一个人的悲泣。
“很明显一点都不好,还用问吗!”安德娅冲口而出,胡乱地用手擦了把眼泪,生气又绝望地道:“人生就像狗屎一样,我也像狗屎一样一团糟!我他妈的只想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要不然让全世界消失也可以!”
“好了,我可以保证你不像狗屎,美丽的小姐。”那人轻笑出声,像是忍俊不禁:“先好好地擦一擦眼泪,然后再想要不要消失,好吗?”
泪水模糊了地面上的靴子,上方继续传来带着阿尔萨斯—洛林口音的法语。安德娅强迫自己抬头。
面前的金发男人皮肤白皙,身形殷长,也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五官微微带点梭角分明,却不是特别硬朗,天蓝色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唇角也微微勾起,修长的手指正捻着块洁净的手帕。
她僵住地跌坐在雪地上。
金发蓝眼,军|装军|帽。他是德国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写文时发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描述了1940-1944的巴黎,写这章的时候便是看了1941年那篇,描写了巴黎天气以及生活日常~它有说到从1月1日巴黎便开始下大雪,一直到一月中。
阿尔萨斯—洛林(Alsace Lorraine):法国大区之一,前是法国和德国经常争夺的地方~所以她曾经是属于德国也曾经是属于法国,不停交替。
这章可以去听Pomme的On brulera !真的超爱她,声音超纯净也很有感染力。
第6章 那些女孩
半倚着墙壁的女孩被吓至跌落在雪地上。
她眼眶通红,脸上犹带着泪水,精致的妆容擦得一塌糊涂,几缕发丝散落在耳侧,碧绿的眸子中载满惊惧。雪花片片落在她身上,她却好像毫无所觉,只呆愣地盯着他。
他叹笑一声,吓得女孩抖得更厉害了。
极其狼狈的相遇。
那些埋藏在安德娅心底的怨怒瞬间消散,取而代之是不知所措和蔓延至全身的恐惧。
她害怕会说法语的德国人。因为他明白她所说的一切,她也听得懂他所说的所有。她不能有任何伪装,在这些人面前,她是赤|裸的。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猝不及防地对上德国人,还要是独自一人,没有阿黛尔,也没有妈妈和玛丽安。她以如此窘迫之态跌坐在地,而他却站得笔挺低头打量她,似是更加的高高在上。
他忽然蹲下身子,湛蓝的眼睛看进她碧绿的眼睛中,似是十分有礼地道:“对不起,我好像吓着这位美丽的小姐了。”
一方帕子还在他手中,她的手僵在雪地里。
“没有,对不起。”安德娅回过神来,避开他的目光,逼不得已地伸手接过散发出淡淡雪松木香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后才半抬起头喃喃道:“谢谢你的帕子。”
幸好,他不是党卫军。
手中攥着的帕子被泪水打湿,还沾上了些许碎粉和腮红,她无所适从地攥着被污染了的那面,想着此刻是否该说点什么。就好像,我会把帕子洗干净还你的,或者问他你为什么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法语,差点让我祸从口出魂断于此。可是前者听上去有点非要纠缠不清的意思,后者则是大概会让在生命永远停留在这刻。谨慎起见,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都看见了。”须臾后他带点漫不经心地从上而下扫过她。
她惴惴不安,浑身都被盯得很难受,摸不准他在说什么,又不敢问,只得挤出一句:“是吗?”
他后退一步拉开他们之间过近的距离,压抑的气息顿时消散在四周,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唇角再次挑起,狭长的眼睛也微微眯起,声音还是很温润,只是多了一分玩味:“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安德娅被他出其不意的反问弄得有点语塞,但是见他已经收敛锋铓,也似乎无甚恶意,便再次抬头看他,轻轻地道:“好吧,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不介意告诉我的话,我想我找到个更好的答案。”
悦耳的低沉笑声传来,他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她,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地说:“你在咖啡店的小把戏,我都看见了。”
刹那间她如同掉落了寒冬之中的冰河,上有坚硬厚冰层围封,下有急湍水流让她寸步难行,她慢慢地被侵蚀,仅余的空气也被抽走了。冬日阳光总是极其短暂,黄昏之时他逆光而站,藏在黑暗之中,五官变得模糊不清,身上军服也被隐去,就如犬与狼的时刻*,她看不清楚他的用意,更不知他是否一个恶人。
“看来我又吓着你了。”他愉悦地抿起唇,站起来懒懒地倚着墙,脱下帽子在手中把玩,“ 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好奇。所以,你,在咖啡店,找到好答案了吗?”
她的手指绞着帕子,咬着唇,半晌后泄了气般耸下紧绷的身子,却仍旧倔强地对上他的眼睛,声音几近不可闻:“我只想要生存,也想再吃一口蛋糕,仅此而已。”
他的微笑有瞬间僵硬,脸上神色似是蒙上忧色,但是片刻后便消逝不见,她看不真切。只见他把右手伸出,指尖勾着一个小纸袋,声音淡淡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给你吧,是草莓奶油蛋糕。”
安德娅呆愣地看着那个牛皮纸袋,伸出尚有点震颤的双手接过,鼻尖像是已经能够闻到飘逸而出的奶香味,舌尖也能尝到甜腻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