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崭新的,草编的蝈蝈。
就在喵爷半睁着眼睛,盯着那只草蝈蝈发愣的时候,他家小粮也在盯着另一只相同式样的草蝈蝈出神。
小姑娘双手托着下巴,学着大人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来,叶家倒真是遵守了对喵爷的承诺,遍寻名医,倾尽全力地在为她求治,各种珍稀补药也跟流水一般地用在她身上,小粮的脸上慢慢地也有了些血色,走起路来也没有那么吃力了。
她原本是在山野间养惯了的,哪里肯在屋子里关着。现在稍微好上一点,便活手活脚地想往外面跑,再多的仆人也捉她不住。追得紧了,她便往屏风跟墙之间的缝隙一钻,再收起了两只脚,屏住呼吸,谁也找不到她。
这样一来,小粮便有了在叶家庄里四处探寻的机会。
喵爷最后一次走的时候,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这庄子里有个大秘密,她若是能找到,就算她小粮赢了,喵爷就来接她回山里去。
原来是游戏啊!小粮恍然。喵爷之前就喜欢捉些青蛙和老鼠放在树叶下面,让她去找。
小粮信了,所以才同意留了下来。
可这叶家庄里的日子,根本就不是喵过的啊!
小粮苦着脸,跟那只草蝈蝈说:“你是不晓得,这里规矩可多了!不能在柱子上磨指甲,半夜不能上房顶唱歌,吃食要用一只叫做碗的玩意儿,喝水又要用另一只!他们干吗不在我脖子上套个圈圈,把我锁在房里算了!”
那只草蝈蝈瞪着大眼看她,她捏着它的脖子追问。
“你说,喵爷什么时候才肯来接我回去?”
蝈蝈是没有回答她,旁边却传来了脚步声,小粮抓起蝈蝈往怀里一塞,往旁边的廊柱后面一躲,便看见叶家的那对夫妻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这两人连步伐的大小、迈步的节奏都一模一样,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小粮忽然想起了喵爷说过的大秘密,难道便是这个?
她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小心地沿着柱子上了房顶,在瓦片之间爬了一阵,眼见着这对夫妻进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
说来也奇怪,他俩只是静静地站在院落之中,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
小粮趴在瓦沿上,只露了一对眼睛,偷偷地探出去看。只见一旁的屋门“吱呀”一声便开了,走出了那个终日戴着副檀木面具的檀先生。这叶家夫妻俩一见檀先生,顿时露出激动的神色,口中呜呜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那檀先生走到他俩身后,轻轻地一抬手,指间便出现了一根透明的晶莹丝线。
小粮眼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丝线竟是从叶家夫妻俩的脑后抽出来的!
“很好。”檀先生边检查那丝线边说,“假以时日,你俩便能完全舍弃血肉之躯,化为我的傀儡……”
他刚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朝小粮所在之处转过头。
“谁在那里?”
小粮被吓了一大跳,手脚并用地朝后退,谁晓得脚下的瓦片忽然断做了两截,她一脚踩空,挣扎中又踩碎了更多的屋瓦,竟然稀里哗啦地掉进了屋内。
这一下子是晕头转向,好半天才能再爬起来。
等她捂着脑袋,抬眼打量四周,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在她面前的是一尊通体用羊脂白玉雕成的人像,莹莹生光。那男子有一对撩人的桃花眼,披散着长发,正朝空中伸着手,似乎准备触摸谁。
屋内香烟缭绕,这玉像被供奉在莲花宝座上,身后挂着幅画卷,绘着一轮皎皎的明月,月下斜生出一枝灼灼的繁花。
那花,喵爷曾经教她认过,名为西府海棠。
这人又是谁?
小粮看得出了神,直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落到了她的头顶,才惊叫起来。
“嘘。”
按着她的人正是檀先生,面上却是一副和善的笑容。
“这玉像可美?”
“他,他是谁?”小粮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啊,原是这世上最美丽尊贵之人,是官家唯一的血脉,亲封的琅琊王。是我不小心,让他为奸人所害,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檀先生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朝着那玉像道:“还请王爷稍安勿躁,属下已经寻到了能让你复原的方法。”
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解说下来,小粮只听懂了一点:这白玉像原来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这个檀先生将他变成玉像的?他也会对她做同样的事吗?
小粮吓坏了,扭头就想要跑,可就在此时,那对叶家夫妻也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将她夹在了中间。
他们僵硬地转动着脖子,朝她一点一点露出了笑容。
“你不用害怕,也不用哭。我绝不会伤你分毫。”檀先生朝她逼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
“你是我千辛万苦才找到的,能治好王爷的药啊。”
五
小粮不由得发起抖来。
那只放在她脸上的手越来越沉重冰冷,紧接着犹如钳子一般,牢牢地掐进她的太阳穴里。
她痛得眯了眼,哭出了声,只觉得腔子里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鼻下一热,便有满满的血淌了自己一手,怎么擦也擦不尽。
“喵爷,喵爷你在哪儿,快来救我啊!”
她好害怕,以往只要她一喊,喵爷无论有多远,都会赶过来的。
哪怕是面对猛虎,他也不曾退缩过。如今,他怎么能忍心弃她不顾??
檀先生却忽然抬高了声音:“可怜的小姐,大夫说她已经是病入膏肓,没有希望了!”
一旁的叶家主母配合地用袖子捂住了眼睛,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儿!”
“你也别太难过了。”叶家主人劝道,“刚才大夫不也说了吗,让咱们去求天香楼的朱成碧做上一道水晶肉,给小娥吃,便可替她续命,起死回生!”
“说得容易。”妇人在一旁接着哭,“那朱掌柜据说喜怒无常,又哪里是那么好求的?”
说完这几句话,这夫妻二人同时安静下来,恢复成一动不动的样子,连眼珠子都不转动了。
檀先生听了一阵窗外的动静,微笑起来,拍了拍这对傀儡的肩膀。
“戏演完了,辛苦你们了。”
他是什么意思?刚才这一番话,是特地说给谁听的?
小粮忽然想起来,这些日子里,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在院落里,总是能感觉到有人躲在暗处,偷偷地看着自己。
难道……喵爷并没有走远过?他一直在她附近?
“喵爷――”
她爬起来就要朝外冲,却被檀先生揪住了头发,死死地按了回去。
“别闹,”他阴森森地道,“他去给你求水晶肉了,你可千万别打搅他。”
小粮在檀先生手底下哭喊的时候,喵爷就在附近。
他醉得一塌糊涂,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又做了个草蝈蝈。原本是真的打算将小粮完全托付出去,交给叶家的,可他终究是舍不得,自欺欺人地想,他就回去一趟,就一趟,将草蝈蝈送给小粮,完了之后扭头就走。
谁曾想,便让他听到了小粮病重的那番话。
他不是不晓得,那朱成碧并非寻常人,乃是只恣意妄为的凶兽饕餮。
可这是小粮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他又能如何?
非常时刻,总归是要用些非常的手段。因此当常青再次见到喵爷的时候,望见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猫,犹如降落在地面上的沉重的乌云,云层中包裹着一对滚圆的碧绿猫眼。
那猫爪下踩着只肥滚滚的大老鼠,它头戴黄金冠冕,正在瑟瑟发抖。
常青便只有苦笑,一面走近一面出声:“你要唤我来,也不用拿了鼠王做人质。”
喵爷没说啥,鼠王却抬起了头:“美人,你终于回来了?孤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孤的!”
喵爷无语地抬起了爪子,鼠王迅速地蹿了过去,又在常青脚跟前夸张地绊了一下,横躺在地,用前爪捂着心口。
“孤受了重伤。”它哼哼唧唧,“要美人抱抱才能好起来!”
常青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搂在怀里。鼠王便趁机在他身上蹭了又蹭,一副死也瞑目的样子。
“小粮的病加重了。”喵爷开门见山地说,“我要你帮我上天香楼,找朱成碧,做一道水晶肉。只要能救小粮,我便告诉你,如何应对你身上的白泽。”
常大人抚摸着鼠王的手停了下来。
“你也知道,如今我有白泽在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理智,被他夺了身体,所以绝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常青皱着眉头,“更何况,这水晶肉我倒是知道的,制作方式并不繁琐,唯有所用的食材非常罕见,需要用……”
“要用一条命罢了。”
忽然有一个慵懒的成年女子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线娇媚无比,犹如天籁,听在常青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他脸色剧变,放下鼠王便要走。鼠王吊在他的袖子上,不肯撒手:“来不及了,我属下见我被抓,肯定给天香楼也去了信!”
果然是来不及了。
阴影漫卷,如同重重海浪,将他们三个都围困在其中。有青鳞紫鬃,鹿角鹰爪,自阴影中翻卷而来,待显露出身形,竟是只巨大的青龙。龙身之上,斜躺着个头顶生着山羊般双角的美人,懒懒地垂着绣了芙蓉花的大袖。
不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却也不是戎装的饕餮将军。
这个朱成碧衣着华丽,连角上都装饰着黄金镯,垂着精致的流苏,一双金眼半睁半闭,却依然有着可怕的气势。
更像是,曾在杏花树下,梦瑶岛的仙境中,饮酒作乐时的朱成碧了。
只消朝她望上一眼,常青便再无法转开视线。
这些日子里,他循着白泽的足迹,去了很多地方,探访过很多人,将自己忙了个不亦乐乎。有时他甚至以为,自己心中的她已经日渐模糊,以为就像她忘记了他一样,他终有一日也能将她忘记。
此刻他才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忽然间,日夜积累的思念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炸开了。
然而朱成碧像是并没有注意到他在一旁,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们都以为水晶肉是救命的良药。不错,这道菜是可替人续命,无论是人类,妖兽,哪怕是化作了顽石,只要尸骨尚存,都能有一线生机。”
有一瞬间,那对金眼转过来,与常青对视。
常青顿时动弹不得。他内心的白泽开始蠢蠢欲动,直到他咬破了舌尖,咽下去一口血,才消停了些。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不过是薄薄的一片肉,用透明的薯粉裹了,待山泉水沸成鱼眼状,下锅煮熟即可,哪里来的神奇功效?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朱成碧转开了眼,接着说。
“尊驾!”喵爷恢复了人形,跪在她的面前,“求尊驾救救我家小粮,她才不到十岁……”
“一个人类的小女孩?每天都有同样的孩子在不断地死掉,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一个是特别的,值得我用另一条命去救?”朱成碧冷笑道。
常青直到这时才发现,她一侧眼角的红妆已经花了,犹如诡异的泪痕。这样的朱成碧,他从未见过。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
朱成碧竖起了眉毛:“你这人类好生奇怪,以为自己是谁?竟能这样跟我说话?!”
最后几个字已经隐隐带有咆哮,那对金眼中燃起了火焰。威压之下,喵爷整个被压服在地,完全不能起身。鼠王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还在拽着常青的袖子。
“美人,你不晓得,自你走后,她的日子很不好过……”
“我知道。”常青咬牙。
是他忘记了,她是上天下地横行无忌的凶兽,若没有他在身旁拖累,她本来便该是这副样子的。
“她想起了你的一些事情,四处找你,却又寻不到你。虽然反复地画下来,可连好不容易回想起来的你的脸,也逐渐地记不清了。”鼠王抬头望着朱成碧,“孤很担心,再这样下去,她的性情会越发地乖张――你不想回来吗?像以前一样,伴在她身旁?”
他想的。简直是朝思暮想。
他只是不能。
“等等。”
朱成碧却忽然道。她从青龙身上跳了下来,过去踩在喵爷背上,嗅了嗅。
“咦?九命猫妖附身的人类,这倒是少见得很。有意思。”
“尊驾既然认出,便该晓得,我是杀不死的。”喵爷道,“我愿用一条命换我家小粮一条命,如何?”
“你虽然身有九命,但却也用得差不多了,眼下还剩两条命而已。”朱成碧问,“就算如此,也要救那人类小孩?”
喵爷点点头。
“好,既然如此,我便给你指一条路吧。”
她抬起手来,遥遥地指向西南方。
“那边的钱塘江中,水晶殿里的钱塘君,私藏了本姑奶奶一样宝贝,死活不肯交出来。我将他绑了,浑身抹了盐和黄酒,洒了一身的香菜,连龙须都砍下来一截,他还是不肯松口。你若是能逼他将那宝贝还给我,我便替你做这水晶肉如何?”
六
墨云翻涌,映得下方的江水也如同墨汁一般。
云层之下,盘绕着一条鬃毛贲张的赤红巨龙,浑身缠绕着电光,神威凛然,令人不敢逼视。长长的龙须随风起伏,其中一侧却无端地缺了一截。
它低了头,正在打量着江边岸上的一只黑猫。
那猫也不是寻常之物,竟有老虎般大小,一只眼睛淌着血,已经完全不能睁开,却还在抖抖索索地想要爬起来再战。
“为何如此固执?”巨龙开口道,“说过多少次,你所求之物为吾挚友所托,本君只是代为保管,绝不可能交予旁人。吾不愿杀生,你还是速速退去吧。”
它在空中摇头摆尾,想要再潜回江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