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弥漫的竹林里,小粮将草蝈蝈捧在胸前,颤抖着朝前走去。
她能听见,更多的铁甲相击,正在步步逼近。
还有枪头刺穿血肉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回头。
“喵爷,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最后的两句话响在耳畔,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竹林。
眼前有光芒万丈,日出即将到来。
小粮用手挡着眼睛,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那光芒里去了。
起初这稚子还有些怯生生的,可越往前走,步子便迈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定。
她抓着草蝈蝈,用手背狠狠地擦着眼睛。
她已经决定了,要快些长大,长成山这么高,眼珠子比月亮还亮的,世界上最厉害的野猫,等着她的喵爷再回来找她。
到时候她猎到的山鸡,鸡腿一个都不吃,全都留给他。
谁叫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喵爷呢。
九命猫妖多黑毛绿眼,身有九尾,吼声如虎,可死而复生。若耗尽九命,则与寻常猫妖无异。有人曾见其附身于人,人身猫相,和平共处长达数载,但此事不知真假,亦无从证实。
――《续神州妖事录》
第七章 龙团雪
零
窗外的鹧鸪已经叫了三次了,一次比一次迫切,一次比一次近。白兔躺在床上,睁了眼睛听着。眼下正是雨季,武夷山中细雨延绵,连那声声透过雨帘的“行不得也哥哥”,也给染上了一层莹莹的绿意。
或许那真的是鹧鸪,他自欺欺人地想,只是一只路过的鸟儿,并不是约定的信号……
“哐当”一声,有石子砸在窗棂上,将他惊得立时便坐了起来,伸手去抓床头的外衣,胡乱地披在了身上。
指尖滑过细密的针脚时,白兔略顿了一顿。
那原本是件成年男子的外裳,如今叫人重新裁剪了,又按白兔的尺寸细细地缝过,虽说是件旧衣,却浆洗干净,熨烫妥贴,上面还带着隐约的一丝茶香。
有生以来,从未有人这样待过他。
过去的短短二十日,就像是一场并不真实的梦。
而带来这场梦的那个男子,此刻便在里间沉睡,与白兔只有一墙之隔。
只要白兔一闭上眼,就能望见他,躺在黑暗当中,整个人莹莹生光,犹如玉石。
光芒的源头凝结成团,正位于这人胸口:是一只盘成龙形的定魂玉珏。
正是白兔来这里的最终目的。
耳畔忽然响起了更加剧烈的砸窗声,白兔惊得一哆嗦,他无暇多想,过去便开了门。
门缝中立时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将一柄乌黑的马鞭顶在了白兔的喉咙上,熟悉的疼痛压了上来,白兔顿时无法作声,朝后退了几步。
那玉手的主人迈进了屋,是名作农家打扮的少妇,她另一只手里还举着个小小的灯笼。灯光映在她脸上,更显得她面容姣好,眉眼柔和,说不出的温煦可亲。
“连日不见,阿兔,你过得可还好啊?”她轻声说着,将那灯笼举着转了一圈,又伸手过来,捏了捏白兔身上的衣裳,“看起来,这姓顾的待你还真不错。”
她点点头,回手便是一鞭,直抽在白兔脸上。这一下既稳且狠,白兔顿时血流满面。
即使如此,他还是站直了身子。他不敢躲。
“他一待你好,你便忘乎所以,忘了你本来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白兔没有忘!”
“那为何迟迟不给二娘我开门?”
“我,我睡得略沉了些……”白兔嗫嚅着。
又有四五个身影闪了进来,这回都是蒙了面的壮汉,沉默着立在苏二娘的身后,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白兔。似乎只要苏二娘一声令下,他们便要活撕了他。
苏二娘却噗地一声笑了起来,过来轻轻地拍了拍白兔的脸:“好阿兔,刚才二娘打疼你了吧?这都是为你好,要教你懂规矩。”
她微微蹙眉,面上满是心疼,嘴里说的却毫不相干:“说吧,那定魂玉被顾新书藏在了何处?”
“就,就在他身上戴着,”白兔答道:“便是洗浴时也不曾取下来,否则……”否则他哪怕是趁机偷了来,也不至于引得苏二娘他们进屋。
苏二娘转身便要进里间,白兔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二娘,看在我过去替你寻的那些个宝物的份儿上,能不能,不要伤他的性命?”
苏二娘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径直带着壮汉们去了里间。不一会儿,里间便传来了她得意的笑声。
“亏得我的好阿兔还替你求情!让阿兔自己看看,这玉珏原来在何处?”
白兔跪在地上,心乱如麻,眼见着顾夫子被二娘他们捆着拖了出来,甩在自己跟前。
夜半遇袭,夫子身上仅有一件亵衣。苏二娘蹲了下来,一把撕开了顾夫子的衣襟:那龙形的定魂玉珏就镶嵌在他胸前的血肉中,随着他的呼吸还在一闪一闪的。
白兔惊讶万分,忍不住要伸手触摸:“夫子,你这是?”
“我曾遭白泽所控,为了摆脱他受过重伤。”顾新书平静地说,“魂魄因此不稳,需要靠这玉珏镇着。”
他突遭背叛,为贼人所困,却丝毫不见慌乱,跟白兔说话时的语气就跟平日里教他念书习字时一样。
苏二娘却又甩了一样东西出来,它贴着地面连续转了好几圈,撞在白兔的脚下。
是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
“挖出来。”她简短地命令。
“二娘!”白兔惨叫道。
顾新书也变了脸色:“如今我已经在你们手里了,谁都能做,别让这孩子……”
“我偏要他亲自动手!”苏二娘甜甜地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他不帮你说话倒也罢了,他这一跪,你就注定活不成。”
她手中的马鞭一点点滑过顾新书的下巴,停在咽喉处,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还不动手?”苏二娘催促道,“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白兔浑身一个激灵,抓过了那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
“顾夫子,你一开始便不该救我。像我这样的,像我这样的……”利刃在白兔手中颤抖,他两眼发酸,止不住地要涌出泪来。
顾新书在对面默默地看着他,依旧是平静温和的一双眼,莹洁生光的一个人,仿佛整个世间的罪恶,都无法沾染他分毫。
就像初遇之时,白兔躺在泥泞当中向上望,望见的他一样。
一
二十天前,顾新书自马贩子的手底下,救了匹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小马驹。
这个季节的武夷山山雨连绵,。本来就险峻的山路让雨水泡得发了胀,又教往来的车马踩得泥泞不堪。那马贩子带了七八匹马,自半山腰上一步一滑地朝上爬,也不知道是着急着去哪里,鞭子声和吆喝声就不曾停歇过。
那匹马驹本就瘦弱不堪,耷拉着脑袋,勉强前行,谁晓得蹄子陷入了泥沼,再被身边的牡马一挤,摔进了泥地里。
马贩子的鞭子立刻便甩了过来。
它数度挣扎,想要起身,可终究是腿软无力,又摔了回去。到后来,它自己似乎也知道挣扎无望,只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马贩甩着鞭子,在它身上制造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整个马队都不得不停了下来。马贩子火冒三丈,朝着过路的行人喊着:“看什么看?老子自己的马,打死了也是活该!”
他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不如打死算了,还能拆了吃肉!”
他重又扬起了手,马鞭划破了空气,是清脆的“啪”的一声
却并没有再落在马驹的身上,只是抽破了一柄油纸伞的伞面。
那破损的伞面朝一侧倾斜,露出了持伞之人。
正是顾新书。
他一身白衣,眉清目秀,俊逸出尘,似乎并不需要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立在雨中,便能让周遭安宁下来。
“你这马驹,要卖多少钱?”他开口问。
马贩子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愿意出价,愣了愣。
“这位先生,我看你像是个读书人,也不骗你,这驹子怕是崴了蹄子,买回去也不中用了,还不如吃肉……”
顾新书俯下身去,将一只手放在马驹的脖子上。
就在他手掌底下,小马的血脉在温热地跳动着。它火红的鬃毛裹满了泥水,身上也脏得很,看不出本来的毛色。
顾新书又朝那一根根突起的肋骨摸了过去。
马驹像是缓过来些力气,抬了头,在他衣袖上蹭了蹭。顾新书雪白的衣袖顿时遭了殃,被蹭上了厚厚一层红泥。就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马驹往后缩了缩脖子,大大的黑眼睛里开始涌出了泪光。
谁晓得顾新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微笑了起来:“这驹子我买了。”
买下来倒是容易,如何照料却是难事。
顾新书本身瘸着一条腿,行动不便,只好雇了辆车,将无法动弹的马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他自受伤后便隐居在这武夷山中,以给山村里的孩子们授课为生。眼下正值雨季,又是农忙,孩子们都帮着家里抢收稻子去了,一个来听课的都没有。他索性将马驹领进了屋里,给它喝米浆,喂新鲜的山果,又用温泉水轻轻地刷洗了全身。
泥水从马驹的鬃毛上被洗下去了,渐渐显露出来的,是雪白的毛色。
原来是一匹像小兔子一般的白马,只有鬃毛跟尾巴是火红色的。
“真是漂亮。”顾新书赞叹道。
他检查了马驹的四肢,所幸关节并没有严重的损伤,只是陈旧与新鲜的鞭痕交错,重重叠叠。
他从那些鞭痕上抚过,眼神闪烁,却并没有说什么。
“你很幸运,会好起来的。”
他低下头,一面跟马驹说,一面轻抚着它的脖子:“这武夷山中有一处隐藏的灵脉,虽然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但它让这山林之间充溢着灵气。既然我能在此处养伤,你也一定会痊愈的。”
马驹睁着大眼望着他,温顺得很,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
顾新书所言不虚,第二日,马驹便能颤抖着腿,尝试着站立一阵了。
第三日,它开始探索室内,差点咬坏了顾新书的床帐。
四五日过后,顾新书便带它去了室外的草场。
起初,马驹还是怯怯地抬着蹄子,像是生怕踩坏了脚下的青草。但它很快撒起欢来,喷着响鼻绕着草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顾新书在旁边看着,面带微笑。
毕竟还是虚弱,马驹跑了一阵便累了,靠过来朝顾新书怀里拱了拱,明摆着想讨要果子吃。顾新书只有单腿能够站稳,一个不留神,便叫它拱翻在地,只觉得那温热的舌头在自己胸口舔来舔去,痒得他呵呵直乐。
马驹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顾新书一低头,发现自己衣襟敞开,露出了一小段龙形的定魂玉珏。
那马驹肯定是忽然舔到了玉珏,又不知道是什么,这才停了下来。
他伸手想要再摸摸马驹的头,它却一扭头,飞快地跑开了。
顾新书的手被晾在了半空,只觉得一脑门的问号。
他有做错什么吗?
这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当天夜里,顾新书准备在附近的温泉池中洗浴。这泉水中含有硫磺,有助人痊愈的功效。水面上蒸汽缭绕,他正探了只手,去试水温,忽然听到身后的树丛中传来细碎的动静,像是有人正犹豫地踩在了落叶上。
“谁?”他回头质问,树叶摇晃一阵,钻出了披着火红鬃毛的马驹。
“原来是你!”
顾新书忽然想到,这温泉水对小马身上的伤也有好处,便捉了它,要朝池水里带。
马驹并不十分情愿,但它瘦弱至此,拗不过顾新书的力气,最后还是跟他一起站在了池水里。顾新书用手掬了温泉水,慢慢地朝它身上浇着。
马驹惬意地抖了抖耳朵。也许是泉水温度过高,它整个身体都泛出了淡淡的粉色,耳朵根部尤其明显,通红通红的。
顾新书忽然揪住了马驹的耳朵。
“这是什么?”他问道。
在马驹的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之前他便见过,但以为也是鞭伤,眼下看来却分明不是----这痕迹约一指来长,形状完好,犹如一只趴伏着的蚕。
被顾新书一碰,那蚕身上流过了一阵阵的光泽。
“咦?”他自语道,“倒是有些像金蚕蛊?”
说起金蚕蛊来,顾新书再熟悉不过了。
他之所以遭白泽附身,强行控制,就是因为白泽想要夺取金蚕蛊。后来他虽然勉强脱身,仍是受了重伤,不得不隐居在武夷山中。金蚕蛊也被白泽夺走,不知所踪。
没想到如今却在这里见到,还是在一匹小马的身上。
难怪这小马浑身都是鞭伤!服下金蚕蛊者,能感应到附近的宝物,不知道它之前的主人是谁,看样子没少驱使着它四处寻宝。
顾新书心中瞬间有诸多念头来去,最后定格为满腔的同情。
那小马却不晓得他此刻心中所想。顾新书一说出“金蚕蛊”三个字来,它便受了惊吓,朝后连退了几步。顾新书要伸手去拦,它却立时发起狂来,踩得池中水花四溅,慌不择路地朝深水的方向逃去了。
“危险!”顾新书喊。
话音还未落,小马前蹄一滑,一头栽倒在池水里。
顾新书想也没想,也跟着扑入了池水,奋力朝马驹的方向游过去。
温热滑腻的泉水中,他潜入水下摸索着,想要拽住马驹的鬃毛――结果抓住的却是一只人类的手。
咦?
那手瘦得好像只剩下了骨头,顾新书一用力,对方便轻飘飘地撞进怀里来,他拖着这人,哗啦一声冲出了水面,再定睛一看:眼前是名浑身都是鞭伤的瘦弱少年,披着头火红的长发,前额上的金蚕印记映着月光,泛着浅浅的金色。
这孩子抱紧了双臂,正在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