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二
  这红发少年便是白兔。
  他遵照苏二娘的命令,以马驹的原型和一场苦肉计,接近了顾新书,原本是想要刺探定魂玉珏的下落,没想到顾新书毫不设防,让白兔一下子便找到了就在他胸前的宝物。
  若是能趁他洗浴的时候偷走呢?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白兔悄悄接近了温泉池旁边的顾新书。
  谁知却被他当场捉住,还被发现了额上的金蚕。
  白兔心绪大乱,只想要逃跑,结果被抓了回来。更糟糕的是,他还在慌乱之中现了人形。
  白兔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将脸深深地埋在两只手里。
  接下来他会被如何对待呢?
  世人皆爱财,自己身有金蚕的事既然被这人发现了,从此之后,恐怕又要被强迫着去感应周围的宝物。
  他这样想着,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痛随着幻象中的马鞭一起破空而来,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不如趁现在,逃走吧?
  不,不行,他还没有拿到定魂玉珏,苏二娘说过,要回灵界,非得要那定魂玉珏不可。
  只要能回去……只要能回到灵界,他白兔就彻底自由了,再也没有人能强迫他,再也不用挨鞭子了。
  白兔默默地咬着自己的手臂,这新的疼痛能驱散一些幻象,让他冷静下来。
  他准备忍耐。无论这个人将如何对待自己,白兔都准备忍下来。
  直到他拿到这人胸口的龙形玉珏为止!
  “如何?可是冷静些了?”顾新书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
  白兔一哆嗦,反倒是往被子的深处埋得更紧了。
  他等了一阵,未再听到什么大的动静,只是有案几拖动的声音,还有碗盏相击的脆响,再过一阵,是水泡在瓶中沸腾的声音。
  顾夫子在做什么?
  白兔不由得好奇心大盛,偷偷地将被子拨下来一点,露出两只眼睛来偷看
  顾新书身前的案几上摆着几只黑釉点金的小盏,还有一只冒着缕缕蒸汽的银瓶。
  空中弥漫着清爽的茶香,像是第一场初雪之后,晴光刺破寒气,直接照耀在脸上。
  原先他还是小马驹,钻在顾新书的袖子里讨要果子吃时,便嗅到过此人身上的这种茶香,却无从辨识。
  这是什么茶?
  “此茶名为龙团雪。”顾新书仿佛猜出了白兔心中的疑惑,缓缓言道,“只取茶芽最中心的一缕,在银器中以清泉渍成,光明莹洁,犹如白雪。”
  他略微转身,让白兔看清他手中持着的黑釉茶盏和正在击打着茶膏的茶筅。那茶膏犹如牛乳,散发着清香。
  “而且,只有生长在灵脉附近的茶树,成年浸润在充沛的灵气当中,才能制作出这样纯白的龙团雪来。”
  顾新书将银瓶中的水注入盏中,又将茶盏捧给了白兔:“喝下它,它能镇定魂魄,祛除病痛,让你一夜安眠。”
  白兔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喝下龙团雪茶的,他只记得当他重新躺下,顾新书将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他的头顶。
  “睡罢。”他哄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醒来之后,又是新的一日。”
  而那时,他甚至还不曾问过白兔的名字。
  第二日,白兔便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顾新书。
  他等着更多的盘问:从哪里来,为何会化身马驹,这一身的伤痕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为何会身有金蚕,是否真有感应到宝物的能力。
  他已经想好了答案,连“一定要在剧痛之中,才能有感应宝物之力”这样的事也准备和盘托出。
  他紧咬着牙,等待着鞭子的到来。
  顾新书却在他面前铺开了一张纸,又将一支笔交到了他手中。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他问。
  白兔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又默默地接过笔,写了两个字。
  “嗯,笔锋还行,但是笔顺有误。”顾新书略点了点头。
  “我来写给你看啊,这个兔字,应该最后再点这一点……”
  教完了兔字,顾新书又一连写了龙、团、雪三个字,接着干脆写了首五言绝句。
  “来来来,背背看,我念一遍,你再跟着念一遍。”
  等等,这个走向哪里不对吧?!白兔在心里喊道。
  顾新书见他犹豫,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下正好是农忙,我的学生们走得一干二净,我自己一人,守着这学堂,实在是孤单无聊得很。你便扮作我的学生,陪我玩耍几日如何?”
  他故作严肃地望着白兔,等着他的回答。
  这状况完全在白兔的预料之外,他只好尝试着答了声:“好……”
  顾夫子便朝他微笑起来,那笑容非常非常温柔。
  可是当天夜里,白兔还是做了噩梦。
  他梦到自己浑身赤裸,跪在地上,那苏二娘持着马鞭,一下一下抽着自己的脊背。
  而他咬着自己的手。他不敢哭。
  若是哭出来,被二娘听到了,只会是更加残酷猛烈的对待了。
  “明明只差一点,怎么就能感应不到了?二娘我真是白养活你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买下你这没用的东西!”
  有人拉着他的手臂,想要将他的手从嘴里拽出来。
  白兔挣扎着反抗:“二娘,二娘我没有哭,别丢下我,我还有用,我……”
  他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顾新书披着外衣,正担忧地看着他。
  这下该问了吧?白兔想。
  二娘是谁,自己究竟遭遇过什么,这一身的伤……
  顾新书却只是低头摸了摸白兔手背上的齿痕。
  “下次,别再咬自己了。”他给白兔带来了两倍份量的龙团雪,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三
  白兔正式成为了顾夫子的学生。
  他穿着顾新书改小了的衣服,每日都能吃饱肚子,火红色的头发被洗得干干净净,梳成了发髻,还整天跟着顾夫子念诗写字――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这种不真实感如此强烈,终于有一次他自己按捺不住,问顾夫子:“夫子,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吗?”
  “我猜想你肯定有过一段很难熬的日子。”顾新书回答,“若你愿意,可以告诉我,但在你准备好之前,我不会问。”
  说完,他便打开了手中的书页:“啊,今天该学《白头吟》。”
  “若我是坏蛋呢?”白兔脱口而出。
  你既然身怀珍贵的定魂玉珏,怎么能如此信任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者?要知道我明明是来
  顾新书抬头看他,接着将摊开的书捧给了白兔。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顾新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给他听,“这是一个女子在跟她的丈夫诀别。她在说,虽然他忘记了他们曾经的恩爱,但她依然怀抱着最初的心,它皎白如月,光洁如雪。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颗心,无论遭遇过什么,都无法被轻易地弄脏。”
  他忽然一笑,合上书页跟白兔说:“你猜我救你时看到了什么?”
  “什么?”白兔傻愣愣地问,泥浆里的小马?
  “我看到了一匹不同寻常的千里马,阿兔。”他伸手弹了弹白兔的额头。
  “你可知你身有彩翼,可直上九霄,可日行万里?”
  那现在呢?你现在看到的又是什么?
  一个忘恩负义的背叛者,还是一个置你于死地的盗贼?
  白兔很想这样问。
  他手中的刀锋,沿着龙形玉珏的位置绕过了整整一圈,已经在顾夫子胸口造成了血肉模糊的伤口,只需要再深一点,再用力一点,就能把玉珏整个撬下来。
  可他的手抖得厉害,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你不该救我的。”白兔喃喃,“从一开始,你就应该让那马贩子打死我的。我已经这么脏了,你为什么还要靠近我,我只会弄脏你……”
  就在这个时候,顾新书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别哭,阿兔,你不脏的,他们弄不脏你。”
  在那之后,白兔再也没有梦到自己被鞭打。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可怕的梦境:他一遍又一遍地梦到自己挖出了顾新书胸口的玉珏,梦到他躺在自己脚底下流着血死去。
  而有时候,白兔依然能在梦中感到顾新书的手抚着自己的脸,替自己擦着眼泪,教自己念着诗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阿兔,”那人在他梦里说,“他们永远弄不脏你。”
  能弄脏你的,只有你自己。
  接着便是鲜血漫涌而出,沾了他一手。
  白兔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反复擦着手,却还是能感觉到那血液温热的触感,终于呜咽一声,咬在了自己的手掌上。
  却再也没有人来将他拉开,再也没有人给他一杯安眠的龙团雪。
  四
  数日后,白兔脸朝下,趴在九曲溪旁的芦苇丛中。
  此刻的他用乌草汁将一头红发染作了黑色,又梳成双髻,身上是件桃红色的齐胸小襦,从远处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他在等一个人。
  此人姓常名青,身怀一支宝贵的生花妙笔,将要在这一日的这个时分,乘坐竹筏,经九曲溪进入武夷山。
  苏二娘这一回想要的,就是常青身上的那支笔。
  那笔可不好感应,为了确定它的位置,白兔足足挨了两天的鞭打。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苏二娘将原本属于顾新书的龙形玉珏系在了腰间,他挨打的时候,那玉珏就在眼前晃来晃去。
  白兔便咬紧了牙,恨不得鞭子抽得再痛一点才好。
  怎样的痛才能敌得过顾新书被活生生挖出玉珏的痛呢?
  白兔觉得自己活该。
  哪怕此刻他在芦苇丛中趴得久了,不仅手脚冰冷,连尚未愈合的鞭伤也抽搐不止,他仍觉得自己是活该。
  正在这样想着,耳畔便传来了轻轻的拨水声,有竹筏擦过芦苇,沙沙作响。
  接着是朝他靠近的脚步,但却在离他还有数尺之遥时便停下了。
  有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就知道不会是阿碧,但总归还是要过来看一眼才能放心。”
  白兔勉强撑起身来,还未来得及开口,颈侧便是一凉。
  有一段透明的水帘,叫常青用生花妙笔从溪中引了出来,在半空中翻涌,形状犹如一柄锋利的剑,就悬在白兔的面前。
  “说吧,你故意扮成她,引我过来,究竟是为何?”
  白兔的眼中聚集起了泪光。
  “常公子,真的是你吗?公子慈悲,求你救我!”
  他擦了擦自己的额头――金蚕的印记闪了一闪。
  “我受人胁迫,被迫吃了金蚕,现在不得不替一帮盗贼卖命。是他们教我扮成这个样子,又教我躺在此处,我若是不肯,便是拳打脚踢……”
  他跪伏在地,露出的手臂上还有新鲜的伤痕。
  “求公子救我,这样的日子,我早就过不下去了……”
  常青略有迟疑,但眼前的少年额上的金蚕,身上的伤,又确实是真的。
  他收了水剑,过来想要搀扶白兔。
  白兔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常公子小心,水底下还埋伏有蛟龙――”
  话音未落,常青背后的竹筏便被哗啦一声掀翻了,水流翻涌不止,一只三足蛟龙升腾而出,朝他们二人扑了过来。
  常青将白兔护在身后,转身便将那支笔在空中自上而下一划。
  有那么短暂的一霎那,他的后背完全留给了白兔。
  不知道是不是白兔此刻依然扮作受伤小姑娘的缘故,常青对他完全不设防。
  前面他对常青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此刻。
  按照苏二娘的计划,这一刻才是最关键的――白兔应该从后方夺走那支生花妙笔。
  只要没了那支笔,让蛟龙吃掉常青,简直易如反掌。
  偏偏就在这个时刻,白兔忽然瞥见对岸的芦苇中,闪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衣胜雪,黑发如墨。
  顾夫子?他没死?
  白兔只觉得胸口剧震,一时间简直不能呼吸。
  但那个身影转眼间便消失了。
  白兔仓皇四顾,然而天地之间,只有片片白茫茫的芦苇起伏。
  等他回过神来,抢夺生花妙笔的机会已经错过了,常青划出的空隙当中光芒四射,一只人面豹身、生有双翼的英招显露出了身形。
  它扇动翅膀,飞上空中,朝那张牙舞爪的蛟龙扑了过去,两只战成了一团。
  常青回身扶着白兔的胳膊。
  “你还能走吗?”他柔声道,“那英招是我画的,和真的英招不能比,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白兔咬着下唇。
  能弄脏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他已经害死了夫子,难道还要一错再错?
  “常公子,我,我之前没有说实话,那水下还有第二只……”
  咆哮声呼啸而来,眼前是鳞片交错,鬃毛飞舞,将淋漓的溪水洒了白兔一脸。那埋伏已久的第二只蛟龙趁此机会,从后方猛袭了过来,将常青咬在利齿之间,接着便得意洋洋地退回了溪水之下。
  第一只蛟龙也不再纠缠,扭头一并没入了水中。
  白兔趴在溪边,望着溪水动荡不已,不时有龙身卷曲而出。那竹筏的残骸漂在水面上,彼此碰撞着。
  大团大团的鲜血涌了上来。
  先前的英招融化成了一滩墨汁,被风一吹便消散了。
  白兔等了又等,可直到溪水重新恢复了宁静,也再未见到常青出现。
  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冰冷冰冷,直往下坠。
  又一个人被自己害死了……
  忽然之间,那水面之下,射出了鲜红的光芒。
  有团团阴云,簇拥着那光芒,破开溪水,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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