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半分都没有表露出来。
若白兔说的是真的呢?她不得不考虑到这种可能性。白兔有多想回到灵界,她是知道的,若那顾夫子真的晓得灵脉的位置……
离她多年来寻觅的目标,眼看只差一步了。
苏二娘沉默一阵,终于还是摘下了腰间的龙形玉珏,交给了白兔。
七
白兔捧着玉珏,便如同溺水之人捧着救命的稻草一般。
他将它放在了顾新书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那玉珏一接触到体温,便开始隐隐发光,伤口四周也生出了新的血脉,仿佛细小分叉的树枝,一点点朝玉珏探了过来。
白兔大大地松了口气,只觉得疲惫不堪。
还回了玉珏,顾夫子就能好起来了吧?
怀抱着这样的期望,白兔趴在顾新书身旁的野草丛中,很快睡了过去。他在梦中迷迷糊糊地,似乎又变成了小马驹,钻在顾新书的袖子里跟他要果子吃。顾新书呵呵笑着,袖里衣间,尽是龙团雪的味道。
就像是一切又回到了当初,念念不忘的美好时光。
可他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将手往顾新书身上一放,顿时一个哆嗦:顾夫子浑身滚烫,呼吸急促。随着他胸口的起伏,一串串的细小光点如同萤火一般,自那龙形玉珏里四散而出。
“白兔,你别怕,这是我的魂魄……”
他听见夫子喃喃。
这人都已经烧得意识模糊了,还想着要哄自己。白兔心里知道顾夫子受过伤,因而魂魄不稳,眼看着这是要散魂了。
怎么办,怎么办?
白兔忽然想起了方才的梦,犹如被雷电击中,一霎时清醒过来。
对啊,梦中闻到的龙团雪茶,便可镇定夫子的魂魄!
可他只知道那茶树就在这武夷山中,如今却要到哪里去寻?
白兔着急得不得了,又犯了老毛病,干脆一口咬在自己手掌上。
疼痛蔓延上来,他眼前却隐约地闪过了画面:某处的山坡上生满银白色的茶树,犹如新下了一场雪。
他吃了一惊,松了口,那幻象便消失了。
白兔心中若有所悟,连滚带爬到附近的溪水边一看,自己额上被白泽点污了的金蚕竟然又闪了起来。
原来,疼痛是真的可以激发自己感应宝物的能力的!
那龙团雪如此珍贵,只在灵脉附近生长,可不就是宝物吗?
白兔大喜,张口就要再咬下去,旁边却伸来一只手,捂住了那伤口。
“不许……”顾新书虚弱地制止他。
“夫子,夫子!”白兔恳求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抢了你的玉珏,才将你害得如此。你便允我这一次吧,只差一点,我就能看清那龙团雪的所在……”
顾新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化成马来……驮着我……”他气息不稳,慢慢地说,“我带你去……”
白兔依言化成了马形,将顾新书驮在了背上。
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己长高了许多,再不是当初的小驹子了。倒是趴在他背上的顾新书显得轻了许多。
按照顾新书的指点,白兔带着他走进了武夷山的深处。
这里人迹罕至,地上连正经的山路都没有,白兔跟蔓藤和砂石一路搏斗着,好不容易行进了半日,到了一处山坳之中。
举目四顾,围绕着他们的尽是重重山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处。
却未见到一根茶叶。
顾新书勉强抬了抬手,说了声就在这里,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白兔也隐约能感应到茶树的影子,具体方向却并不清楚。他只得用了老办法,将自己的两只前腿都弄得血肉模糊,凭着那一点点加强的感应,继续朝前走去。
他之前被迫寻过无数次的宝,却没有一次,是痛得这样心甘情愿,这样迫不及待的。
天光渐暗,明月东升。白兔踩着月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却都是在最后一刻惦记着身上昏迷的人,又险险地刹住了。
再坚持一会儿,再绕过前面这道弯
白兔发现自己站在了莹白的光芒之中,被满山遍野的龙团雪茶树所包围。
月光下,它们沐浴在灵气之中,闪闪发光。
远处有一清泉汩汩而出,带着充沛的灵气。
那便是灵脉吧?
“我们找到了,”白兔不由得欢喜地喊起来:“夫子。你有救了!”
“太好了,多谢你,替我找到了灵脉。”
一个女子的声音回答了他。
白兔僵硬地扭转了脖子,望见苏二娘从自己身后走了出来,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
之前他跟苏二娘撒谎,说再次接近顾新书,是为了骗取龙团雪茶树和灵脉的位置,如今自己在顾新书的指点下找到了灵脉,却没想到成了她利用的棋子。
若是顾新书此刻清醒着,听了她这话,又会如何想?
“夫子,不是我,我没有叛你,我……”白兔语无伦次起来。
“我可不是在跟你说话,白兔。”苏二娘掩着口,笑得眼睛都眯了,“我是在跟你背上驮着的讹兽大人说话。”
讹兽?顾新书不是人类吗?
怎么会是那种传说中外型如兔,最擅长撒谎骗人的妖兽?
“这些年来,无论怎样鞭打你,你都感应不到灵脉的位置,我于是出了这么个主意,出重金请了你背上这位讹兽大人,让他演了个活生生的顾夫子给你。”
白兔忽然想起了,跟白泽对抗时的顾夫子的黝黑眼瞳。
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明明是谎言,可连白泽都听信了,不是吗?
“你还真当有人会这么疼爱你?教你读书写字?为了你连命都不顾?不过是场苦肉计,你便巴巴地上了钩。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这么傻,不是吗?”
白兔只觉得四蹄下的地面都在陷落。
“夫子,你真的是讹兽吗?”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扭过头去问。
这时的顾新书是醒着的。白兔不知道他醒了多久,又听了多少自己跟苏二娘的对话。
但是他明明白白地看见,顾新书头上生出的,雪白的兔耳。
“……我是讹兽,白兔。”
仿佛等待了百年之久,他听见顾新书低低地道:“但我不曾对你撒过谎。”
不,不!白兔整个人都错乱了。
恍惚之间,他重新化为了单薄瘦弱的红发少年,蜷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臂。顾新书被他甩到了地上,他也顾不上去理,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
根本就没有顾夫子吗?
他所经历过的那二十日,本就是幻梦而已吗?
事到如今,他还能抓住些什么?
有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是苏二娘。
“乖,你现在晓得了吧,这世上只有二娘待你好。”
她在白兔耳边蛊惑着:“把定魂玉珏还给我,二娘这就打开灵脉,带你回灵界――你不是,一直很想回去吗?”
八
白兔又一次亲手摘下了顾新书胸前的玉珏。
这一次,玉珏和顾新书的血肉接触不久,尚未完全融合。他摘下来时,只沾了些许顾新书的血。
又一次满手温热,他却浑浑噩噩的,犹如在梦中漂浮着。
苏二娘一拿到那玉珏,便笑得发抖,几乎要站立不住。
“哎哟,白兔你这傻孩子,怎么还是这么傻?”
“你,你说什么?”
“你家夫子真的是讹兽,这倒是不假。”她用袖子擦着玉珏上的血,得意得很。
“但他说,从未对你说过谎话,却也是真的!”
“夫子!”
白兔追悔莫及,只觉得自己满手都是顾新书的血,这下是彻底地洗也洗不掉了。
苏二娘在他面前笑得猖狂无比,他一时激愤不已,便要冲上前去。
他恨不得能将她撞下山崖,恨不得能跟她一起死……
顾新书却将一只虚弱的手放在他肩上,阻了他的动作。
白兔立刻动弹不得。
“记得我的话……白兔……能弄脏你的,只有你自己。”
神兽的威压,便是在此刻轰然而至。
无论是苏二娘,还是白兔,全都被压伏在地,抬不起身来。更不要说奄奄一息的顾新书了。
自威压的来处,走出了常青外形的白泽。
他悠闲地踱到了苏二娘身边,用一根指头,勾出了她手上的定魂玉珏。
“多谢你,替我找到了灵脉。”他模仿着之前苏二娘的口吻道,“不过,单单要用定魂玉珏开灵脉是不够的,这玉中的灵气太少,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上回在凌虚谷便是因此失败。”
他单手抓住了苏二娘的头发,竟然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需要用一个活生生的妖兽,作为给定魂玉珏提供灵气的‘柱子’,这样才能维持通道一直打开。我看这讹兽快要死了,旁边这小子又没有二两肉,还是你最合适了。”
苏二娘不能言语,绝望地眨着眼睛,拼命地朝白兔传递着“救我”的眼神。白兔自己也不能动弹,眼看着那白泽拖着她,朝充满灵气的泉水方向去了。
再过一阵,只听嗡的一声,泉眼当中,冒出了数丈高的泉水,犹如白练一般。从泉水底部,飞出了一只墨汁组成的巨龙,白泽就站在龙的头顶上,手中拿着定魂玉珏。
而苏二娘,被他沉入了泉水,放在泉眼之上。
接着,那白泽吟唱起来。
白兔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他亲眼见着漫山遍野的龙团雪树,一棵棵地枯萎了,那水柱本身却增宽了数倍,翻涌着的灵气越来越强烈,带着凛冽的,直接来自灵界的风。
从泉水中伸出的,苏二娘的手,已经化为了枯骨。
白泽手中的定魂玉珏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吟唱声却在此刻突然中止了。
龙头上的白泽蹲了下去,咬牙切齿地捂着额头。
白兔听见他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争吵着。
“别来碍事!”
“再这样下去,连此处的灵脉也会枯萎,这里所有的妖兽都没有活路!”
那个声音……常青公子?
白兔还在吃惊,顾新书却靠了过来。
他的身体依旧滚烫,声音却坚定:“没错,绝不能让白泽毁坏灵脉。阿兔,你得阻止他。”
“我?”
我不过是个,两次背叛你的,可恶的小贼而已……
“靠过来吧。”顾新书朝他伸开了双臂,“服下金蚕者,能感应到世间所有的宝物――你来看看我心中的珍宝吧。”
白兔闭上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匹洁白的天马,身有彩翼,金眼灼灼,鬃毛和长尾犹如燃烧的烈火。
“你不是普通的马,白兔,你是吉量天马。”他听见顾新书说,“你可日行千里,可上九重云霄,无人能阻!”
几乎快要枯萎殆尽的龙团雪茶树之间,飞出了一匹愤怒的天马。
白兔展开了七彩的双翼,长啸着扑向了墨龙头顶之人,将他生生地撞了下来,摔入了茶树丛。
那宝贵的定魂玉珏也一并掉入了空中,白兔飞速地赶了过去,在最后一刻叼在了嘴里。
他扇着翅膀,悬停在半空,望着山坡上的龙团茶树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正常,重新泛出了银白色的光泽,月光之下,犹如雪一般皎白。
而在雪白的茶树之间,常青公子捂着前额坐了起来,满头的黑发又恢复了正常。
还有这世上最光明温暖的那个人,正在下方微笑着,等待着他。
这一次,他要亲手再将龙形玉珏放回他的胸口。
将已拣熟芽再剔去,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贮清泉渍之,光明莹洁,若银线然。其制方寸新,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团胜雪。
――《宣和北苑贡茶录》
第八章 蓑衣粽
零
回想起来,一切都源于那半张老虎面具。
那面具以香樟木雕刻而成,涂了鲜艳的黄漆,两只小耳朵中间描着显眼的“王”字。它被挂在高高的货架上,跟应节的蒲丝、艾朵、彩团、香罗,还有艾草扎成的小老虎挂在一处。
眼下正值端午,日渐炎热,蝎子蜈蚣之类的毒虫也蠢蠢欲动。无夏城民们惯于在此时佩戴这类老虎面具,据说可以借此祛邪,驱除毒虫。但这一只跟寻常的造型又有不同,两只眼都描着夸张的红妆。
徐若虚隔着人群,远远地一眼就看中了它。
他好不容易挤了过去,伸手将其摘了下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了一阵,忽然又起了兴致,将那面具朝自己脸上一扣。
“阿零,来猜猜我是谁?”
他问身边的蓝眼少年,声音里满满都是笑意。
阿零却有点儿懵。
面具虽然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可露出的下巴和嘴唇,阿零还是认得的,明白无误应该是徐若虚。但那上半截的兽脸,加上诡异的红妆,却又像是天香楼里的朱掌柜。
究竟哪个答案才是对的?
他迟疑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徐若虚等了一阵,不见他回答,于是摘下了面具。
阿零顿时知道了答案,指着他说:“徐若虚!”
徐若虚哭笑不得。
“这么些年了,阿零你还是只认得我的脸。”
他转头看着身侧熙攘的人群,不知为何忽然感慨起来,随口说:“若是今日我在这里走丢了,你又该如何?”
阿零愣了。
日光暖融,艾草生香,耳畔有笑语声声传来。
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阿零并不是寻常人类,而是徐若虚数年前从一名来自北狄的驯蜂人手底下救出的玄蜂所化。从那时起,他便只认得徐若虚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