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依然如此,他也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可若是……徐若虚不见了……自己该如何?
四周的光线寸寸退却,他就像是漂浮在空中,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阿零,喘气!”
徐若虚见他的神色越来越不对,赶紧朝他背上猛拍了一掌,让他将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吐出来。
“抱歉,抱歉,是我错了。”徐若虚懊恼得很,连那面具也一并扔了,“我不该拿这个逗你玩的。”
不,你并不是不该戴那老虎面具。
如果还能回到那个时候,阿零一定会死死地揪住他,告诉他这句话。
你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一语成谶。
放下老虎面具后不到半个时辰,徐若虚便淹死在了钱塘江里。
阿零当时被徐若虚打发去买寻芳斋的招牌桃酥,正在排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
若是阿零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个要求本身就分外可疑。
他俩之所以出门,就是因为徐若虚一心想去看钱塘江上一年一度的赛龙舟。如果不是阿零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还坚决不许他靠近水边,徐若虚大概也不会想出这个支开他的法子。
可若不是刚刚才被徐若虚那句“若我走丢了”吓丢了魂,阿零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他虽说是听话地离开了,却照例留的有警卫蜂在徐若虚身上护卫。
也正因如此,徐若虚淹死时的感受,全都通过那只抓着他的衣襟一起被淹死的蜂,分毫不差地传给了阿零。
冰冷的江水汹涌而来,直至灭顶。
光线一点点泯灭,胸口痛得像要炸开。
对不起……
阿零甚至能感应到他的愧疚和绝望。
但是一瞬间,连这最后的联系也彻底断绝了。
等他急速赶过去,却只能见到围观的人群脚下,被打捞上来的徐若虚的尸体。
他像往常那样伸出感官,试图触碰他,感受他,呼唤他。
以往会传来热切回应之处,此刻只有一片死寂。
作为玄蜂,阿零对死亡无比熟悉。
在组成他的蜂群里,每天都有苍老的蜂死去,可每天都有新生的蜂孵化出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可人类跟自己是不一样的。阿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只有一个,是独一无二的个体。
这一个人的陨落,抵得上成千上万只蜂,成千上万个世界的同时陨落。
成千上万个太阳,突然同时熄灭了。
他被困在永不结束的黑暗里。
没有人注意到,那只蓝眼的巨蜂是在何时飞出了人群。
它在空中艰难地振着翅膀,歪歪斜斜地,落到了淹死的少年身上。
紧接着,它开始一点一点地朝少年的脸爬去,动作越来越僵硬。
直到最后,它停在了少年的脸侧,止住了所有的动作。
蜂王死了。
人们开始听到嗡嗡的振翅声,越来越强,越来越混乱。
有人扭过了头,看到了天幕下方爆炸一般四散开来,却无处可去的玄蜂群。
它们失去了蜂王,就像失去了头颅。
“谁家的蜂炸窝了――”
一
若是此刻的徐若虚知道他家阿零炸了窝,想必又要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他此时自顾不暇,陷入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一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粽子。
还是生的。
落水前,徐若虚站在江边,跟众人一起翘首以待,等着那艘最大的赤龙舟缓缓驶过。
他之前就听说过,这赤龙舟是按钱塘君的外形制作的,装饰华丽,火红鬃毛上编织着璎珞,垂着五彩丝。等龙舟驶近,岸边的人们一阵骚动,纷纷伸手触摸龙头,想要沾些喜气。
徐若虚也没能免俗,探出了大半个身子,胳膊伸得笔直。就这么着,教身后不知道谁一推,扑通一声就落了江。
平心而论,徐若虚的水性虽然不如阿零,却也还是勉强说得过去。此时钱塘大潮未至,江面上风平浪静,是以他刚落水时,并不十分惊慌,只想着游上岸去。
谁知道他挣了两下,半边身体却不知何故,渐渐麻痹起来,整个人跟块石头一样往下沉。
他眼见着冰冷江水在头顶合拢,光线一点点消失,心中满是愧疚。
那抓着他衣襟的蜂一直在努力将他往上拽,到死也不曾撒手。
对不起,阿零。
残存的意识里,他模糊地想着。
还有阿爹,对不起,孩儿不孝,眼看是要让你白发人送黑
刚想到此处,眼前便出现了一团雪白光晕。
光晕下方影影绰绰,是张人脸。
这是……来引渡自己的吗?
徐若虚只觉得浑身都放松了,轻飘飘地朝那光团飞去。
也罢,早点去了地府,也能早日投胎,说不定,下一世还能找着阿零,就是不晓得,阿零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再度睁开了眼睛,一眼便望见了刻着山桃花枝的圆窗,鲛绡制成的窗帘随风起伏,上面落满了桃花的花瓣。
等等,为什么连地府都跟天香楼长得一样?
他再一转眼,顿时吓了一跳,一张巨大的小男孩的脸就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这孩子头顶生着一根同样巨大的犀牛角,尖端还残留着银白色的光芒。
“能吃吗?好吃吗?”男童的声音响在耳侧。
紧接着,徐若虚便教他伸手一抓,举着便要往嘴里塞。
他眼看着那黑洞似的嘴越来越近,赶紧挣扎起来,甩着竹叶啪啪地打在男孩的手腕上。
如此紧急时刻,他心中却还有一部分抽空想着:咿咿咿?哪里来的竹叶???
“不能吃,小萱!”
一柄绘着牡丹的团扇,挟裹着呼呼的风声扇了过来。
徐若虚的整张脸都撞上了扇面,那男孩手一松,他便重新跌回了盘子里。
为什么会有盘子?我为什么躺在里面?
紧接着,徐若虚终于在一团混乱当中看见了熟悉的人,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一手拎着裙子,一手用团扇的柄敲着小萱的头,教训道:“怎么就那么馋?这粽子还没煮呢,还是生的!”
粽子?
徐若虚颤抖着往下看,他的手没有了,眼前晃动着的是一对细长的箬竹叶子。他又用竹叶尖端往下探了探,捆在腰间的红绳,包裹着身体的竹叶,再下面……居然是湿漉漉的糯米!
“朱掌柜,你干了什么?!”
粽子徐惨叫着蹦了起来,结果用力过猛,一只眼睛咕噜噜滚了下来:居然是只红枣。
他连忙用竹叶裹了那红枣,按回了脸上。
“我让小萱点燃犀角,将你的魂魄招了过来,附在这粽子上,否则你就得活活淹死了。”朱成碧回答,“你还该谢谢我呢。”
“谢谢啊。”粽子徐有气无力地说,“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粽子?”
“因为我正好在包粽子啊。”朱成碧理直气壮。
据朱成碧说,徐若虚这次落水,并不是单纯的意外。
“按理说,你还有数十年的阳寿,就算落水,也不该淹死。可你的魂魄却在水中,被外力活生生地挤出了身体。如此看来,该是有人暗害你。”
朱成碧将粽子徐托在手上,问道:“你可有察觉?”
徐若虚使劲地回想着,在半边身体麻痹之前,同侧的胳膊上似乎曾有过异样的感觉,就像是被小虫子叮了一口。
“就在此处,如果能查验到伤口……”
他伸了胳膊想给朱成碧看,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胳膊了!
粽子徐又一次陷入了沮丧,全部竹叶都收了回去,蜷成一团。
“我现在是个粽子,还是生的,还是豆沙馅儿的……”他喃喃念道。
“不喜欢甜的?难道你是咸党?”朱娘问。
“这是重点吗?”粽子徐炸开了竹叶,抗议道。
朱成碧伸手戳着他的肚子,一下一下。
“真是太可爱了。”她笑道,“舍不得将你变回去了呢。”
“啊啊啊啊,朱掌柜!”徐若虚顿时忘记了所有的分歧,用竹叶抱住了朱娘的手腕,“求你将我放回身体里去罢!趁我爹还不知道我落水――”
“你爹早知道了。”
朱成碧闲闲地甩着手:“一见你的尸体,你家阿零就炸了窝,巡猎司不得不全体出动,封了整整一条街。”
粽子徐耷拉下来两片叶子。
他就知道,这次算是把阿零给彻底吓坏了。
“玄蜂炸窝,非同小可,还以为这次得劳动本姑娘收拾残局。可没想到,你家阿零很快就飞走了,连一只蜂都没有剩下。”
“都是我不好。”徐若虚喃喃,“朱掌柜的,你将我放回去吧,我得去哄阿零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呢。”朱成碧睁大了金眼,“你的身体跟阿零一起不见了。”
徐若虚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被伤心过度的阿零一并带走了吗?
这下可麻烦了。他用竹叶扶着额头,思考着:得先找到身体,重新复活,才能安抚阿零;可要找到身体,首先得找到处于炸窝状态的阿零……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朱成碧接着说:“你现在附身的这只粽子是生的,这么热的天气,只能保存十二个时辰,若十二个时辰之后,你还没有回到原来的身体里,就要魂飞魄散了。”
什么???!
二
短短一日之内出现了这么多变故,徐若虚简直不知道哪个更糟糕。
是有人要暗害自己,导致他现在变成了一只粽子,还是阿零炸了窝,不知去向,又或是十二个时辰内必须找到失踪的身体,否则就要魂飞魄散?
“不能让我俯身在别的什么东西上吗?”他企图垂死挣扎。
“将人类的魂魄俯在物件上,本就是强行为之。这么短时间内再操作一次,我是无所谓啦,万一给你留下什么后遗症怎么办?”朱成碧反问。
“呜!”徐若虚想要揪头发,又发现没有头发可揪,“我,我需要帮手!”
徐若虚首先想到的帮手是自家老爹,翰林院学士徐疏影。
别看他家老爹表面上是个整日乐呵呵的胖老头,实际上,徐学士是《神州妖事录》的作者,对各种妖兽和精魅了如指掌,堪称行走的妖怪百科全书。
如今这样的没头没尾的古怪事件,问他是再合适不过了。
虽说如此,徐若虚还是琢磨了半天,如何循序渐进地让自家老爹相信“儿子没死,还附在了粽子上”这种事,同时又不能把他老人家给吓出个好歹来。
没想到,徐学士一看见朱成碧捧来的食盒里躺着的生粽子,听他晃着粽子叶叫了声“阿爹”,立刻双眼放光,扭头便跑。
“等等……”
粽子徐伸出去的竹叶还悬在半空,徐学士就又回来了,手里还举着纸笔。
“千载难逢,千载难逢啊!”徐学士激动得胡子尖儿都在颤动,“来来来,快告诉爹,你现在感觉怎样?”
“……”粽子徐勉强感受着,“我只觉得肚子里胀鼓鼓的全是豆沙,好奇怪啊~”
徐学士运笔如飞,在纸上记录着。
“还有呢?你如何能看见我们?靠什么驱动粽叶的?”
粽子徐沮丧地趴进了食盒。
“朱掌柜的,我错了,我们还是去找鲁教头帮忙吧。”
“别走啊,儿子!多好的第一手材料啊!”徐学士竭力挽留。
“你忘了,本朝太祖有旨意,凡是家什物件,一律不得成精的。”
朱成碧正翘着手指,在徐家人呈给她的一盘香糖果子里翻来捡去,听了他这句话,闲闲地回应道:“就那个脑子不会转弯的鲁鹰,小心他根本不信你是徐若虚,反倒要抓了你这个粽子精!”
很有可能!
粽子徐全身都僵硬了。
他都能想象出来,鲁大人冷冰冰地揪着自己,要将自己法办时的表情……
“徐学士,原来你在这里!”
对,还有这个声音――不对,这分明真是鲁教头的声音!
徐若虚僵硬地转了转那一对儿红枣,眼前身着素黑的羿师制服,一脸严肃地迈进门来的,不是鲁教头又是哪个?
吓得他赶紧一动不动,就跟只真正的粽子一样呆立在了食盒里。
“司里有紧急情况……啊,原来朱掌柜也在。”
见了朱成碧,鲁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朱成碧居然百年不遇地涨了眼力,从座位上跳了下来。
“我是来给徐学士送蜜粽的。”
她朝粽子徐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可得赶紧吃,放到明天早上就得坏了。”
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她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扔下徐若虚孤零零地躺在原地。
没错,到明日早上,就满十二个时辰了。
粽子徐心中正在泪流满面,就听得鲁鹰说:“徐学士,那玄蜂刚刚劫了巡猎司,连伤数人,你可知有什么对付他的法子?”
哎??
是在说阿零吗?
徐若虚竖起了耳朵,听见自家老爹回应:“奇怪,不是说炸了窝?炸窝的蜂群跟失了神志的人一样,应该是毫无目的地乱飞才对,怎么会偏偏去了巡猎司?”
“他可是有目的得很。”鲁鹰冷哼了一声,“直接拿走了桃源图。”
阿零要桃源图做什么?
粽子徐满腹的疑惑,比肚子里的豆沙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