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权衡再三,眼下最好的法子,应该是溜出去找阿爹,再想办法接近那个冒牌货。
可阿零现在的状态很糟糕。他既受了伤,又不能化蜂,肩上的伤口一直在汩汩地流着墨血。即使如此,羿师们还是给他的双腕都铐上了锁链。
阿零也沉默着接受了。
若要在此刻让他抛下阿零一个在此,徐若虚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以粽子的外形贴在阿零的心口,一直都在尝试着跟阿零说悄悄话。
“阿零你还记不记得,我经常带你去吃的那家灌浆馒头?你怕烫,每次都是要我帮你先撕开才能吃的。”
他使劲回想着他俩一起做过的事情,想要提醒阿零:“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回吃多了甜食,牙疼起来,脸都肿了,我笑了你几句,你就跑掉了,害得我以为你离家出走,边哭边去找朱掌柜……”
可无论他怎么提醒,阿零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徐若虚的心里就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都是他不好。
早就知道阿零只认得自己的脸,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相反有时候还暗自得意。
如今阿零只认得那副躯壳,对就在身边的自己完全没有感应。
若他能早点想办法,就不会这样了。
粽子徐无力地垂下了所有的叶子。
这样一来,连他的叶子尖端都沾上了墨色的血。
要是能为阿零做点什么就好了,他看着那点墨血想,哪怕能有一点点帮助……
对了!
他忽然想起来了,蜂蜜本身可以帮助伤口愈合!
粽子徐立刻行动起来,解开了蓑衣外的红绳,把叶子伸进去沾了些朱成碧抹给他的蜂蜜,小心地涂了些在阿零的肩头。
阿零的神色忽然有了些变化。
“这是……我酿的蜜。”他愣愣地说。
徐若虚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蜂蜜,是玄蜂蜜!
玄蜂天生并不会酿蜜,阿零却想要学。他俩为此拜访了好几群蜜蜂,花费了足足一年的时间,采过了四季的百花,最终才酿成的,乃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品。
结果被朱掌柜的悄悄涂给了自己。
干得好!徐若虚倍受鼓舞,难怪阿零这一路上都没有扔掉自己这个粽子,还珍重地藏在了怀里!
“是的,阿零!你想起来了吗?”他挥舞着竹叶,“这蜜是我亲手帮你取的,为此我还掰开了你的母巢!你还说,这蜜是准备献给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这些,是你跟我独有的回忆。
这样你就能晓得了吧,那个冒牌货不过是个躯壳,我才是,我才是
“徐若虚。”阿零唤道。
徐若虚惊喜万分,伸了叶子刚要欢呼,却在瞬间僵直了。
他看到了阿零的眼泪。
在少年的脸上,是发亮的两道。
“这蜜是给徐若虚的。”阿零喃喃自语,“可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我应该早点告诉他的。说不定,他就不会淹死了。”
“他淹死了。我没能保护好他。”
阿零看着自己的手。
“幸好他醒了,”他非常欣慰地接着说,“幸好他还需要我。”
那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这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徐若虚忽然哑口无言。
他明白了阿零为何对那冒牌货如此执著。
失而复得,除了紧紧地抓住,再不敢多想。
更何况,阿零本来就只认得他的脸。
六
无论粽子徐有多么地忧心如焚,第二日的清晨都照样会准时到来。
十二个时辰的最后一个时辰里,有人不慌不忙地带着桃源图上了天香楼。
是那个冒牌的徐若虚。
朱成碧斜靠在美人榻上,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接待了他。
“桃源图?”她半睁着一对金眼,满不在乎地问,“不是说教你家阿零藏了起来吗?结果却在你手里?”
“我手里这张,是羿师们后来搜查到的,但却不晓得是真是假,有没有被那个奸细掉了包。”对方将桃源图捧在手中,一点点打开,慢条斯理地说。
他看上去,跟真的徐若虚一模一样,连轻挑眼角的小动作都是相同的。
若不是朱成碧亲手将徐若虚的魂魄放进了粽子里,此刻只怕也要信了他。
“你手里这图根本就是一片空白,要如何才能辨认真假?”她问。
“朱掌柜的不知道吧,这桃源图中另有乾坤,若是用白灵犀的犀角开启,图上能显现出人形来的,便是真品。”
假徐若虚微笑道:“眼下这无夏城中,唯有天香楼里的小萱是白灵犀吧?”
原来是要找小萱?
所以这冒牌货鸠占鹊巢,夺了小书呆子的身体,又让阿零劫了桃源图,最终的目的却是要找一只尚未成年的小犀牛?
为什么她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听我爹说,这桃源图跟朱掌柜的也颇有渊源?”假徐若虚见朱成碧并没有立刻回答,朝前走了一步,低声补充道,“难道你不想知道,这图上最后显现出来的,究竟是段清棠,还是你曾在夜行的佛像中,见到的那人?”
这句话击中了核心。
一开始看到夜行的佛像消散之后显示出来的人影,朱成碧曾以为那是段清棠。
可她分明记得段清棠的名字,记得他们如何相遇,如何并肩而行,最终又如何彼此背离。
但那个人――她一遍遍地想要将他画出来,可每画一次,他的面目都日益模糊――她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跟段清棠,有几分相似。
如今,她又会在这张桃源图上,看出谁的脸?
朱成碧抓着手中的团扇,扇骨在她手里吱吱作响。
假徐若虚依旧在对面微笑着。
她最终还是放开了团扇,转头唤道:“小萱,过来给你看个稀罕玩意儿!”
那假徐若虚将桃源图放在了案上,自己退往了一侧,两手都藏在了袖子里,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
小萱有些懵懂,但他还是按照朱娘的吩咐,点亮了头顶的犀角。
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桃源图,银白的光芒洒在了图面上。
紧接着,是轻轻的“嗡”的一声。
原本空白的纸面上,出现了蜿蜒流动的墨色线条。它们仿佛自有生命一般,彼此追逐,盘绕相接,将那隐藏在图中的人形勾画出来,手持长笛的国师温柔回望,而头顶长角的女将军靠在桃花树下,正举杯邀他共饮。
在他们头顶,是重重叠叠的山桃花。
这画面如此美好,仿佛一场既不曾开始,也永远不会结束的遥远梦境。
朱成碧却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幅画之前我曾见过的。”小萱忽然开口,“就在――”
他住了口,露出困惑神色来:“我想不起来了。”
但那些桃花还在增多,花枝甚至探出了画卷,向在场的人们探了过来,将真正的桃花花瓣掉落在他们的身上。
朱成碧朝前走近了些,就像是被这景象所蛊惑了一般,朝花枝之间望了下去。
在那里,有一座真正的村落,被群山环绕。村外有阡陌交错,村内鸡犬相闻。
每一家的房前屋后,都种满了同样的山桃树,每一朵花,都有九九八十一瓣。
正如某个遥远的诺言。
“‘开满桃花,碧水环绕的地方。’”朱成碧低低地笑了起来,“好哇,好哇,我当初找遍了神州大陆,都找不到你的坟墓,却原来藏在这里!”
最后几个字,带着隐隐的回响。
顿时有阴影四面涌来,将她团团围在其中,只有那一对金眼灼灼,笼罩在火焰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小萱只觉得头顶一痛――竟有细细的晶莹丝线,不知在何时缠上了他的犀角,将他连人带角,拖向了一侧。
是那假徐若虚!
他等着朱成碧因桃源图的真相分心的这一刻,已经等待多时了。
眼看小萱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露出了笑容,朝那只还在晶莹发光的犀牛角伸出手去
然而阴影中,有刀光破空而来,险险擦过了他的指尖。
连那缠绕在犀角上的丝线,也被这刀光一并切断了。
小萱跌了出去,摔在地上。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成年女子娇媚的声音说。
弥漫在室内的阴影逐渐消散了,朝他俩一步步走过来的,是身形高挑,手持冰牙长刀的饕餮将军。
“以灵犀角,开桃源图,就能找到段清棠的坟墓。这就是你上我天香楼来的最终目的。连这傀儡丝,也眼熟得很。对吧,檀先生?”
她露出了一侧的虎牙。
“真可惜,你带不走这孩子。”
“是吗?”假徐若虚回答。
他被揭穿了身份,却丝毫没有慌乱。
“若不能带走整个人,能带走他头上的犀角,也是一样。”
他举起了一只手,腕上的金铃忽然急剧地响了起来。
“玄蜂何在?”
七
玄蜂阿零,此刻散成了蜂群,正潜伏在天香楼的各个角落里。
他本来就对天香楼异常熟悉,此刻虽然意识不清,记忆丧失,却还是本能一般知晓何处最适合藏身。
这是前一天晚上,假徐若虚忽然摇响了金铃,让阿零从巡猎司的牢房中飞出去见他时,给他下达的任务。
阿零那时被限制在人形状态,双腕上都带着锁链。
可金铃一响,他就开始拼命地想要挣脱,最后甚至不惜扭断了手腕,才得了自由,赶去见那个冒牌货。
粽子徐又气又急,红枣眼睛更红了。
他也曾经试着劝阻阿零,但铃声一声比一声紧迫,阿零就像是再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般。
所幸他还是留下了一部分成员,负责照看粽子徐。
这些蜂拎着粽子徐,也飞进了天香楼,将他藏在了房梁上面。
因此当玄蜂群应声从角落中涌了出来,在饕餮将军和假徐若虚面前重新汇聚成了蓝眼的少年时,粽子徐也在场。
他趴在梁上,摘下一只红枣眼睛来,挂在竹叶尖端,垂下去查看着
阿零虽然重新现形,却站得离那冒牌货远远的。
“还等什么?”
假徐若虚催促道,指着一旁的小萱。
“去吸干那白灵犀,只剩下犀角,再带回来给我!”
阿零的身后立刻散出了蜂群,小萱爬起来刚要逃走,便被它们围上了。
可奇怪的是,那些玄蜂虽然覆满了小萱全身,却并没有真的吸取它的血肉。
“我记得,你曾说过,我不再是杀人蜂了。”
阿零迟疑地唤他:“徐若虚。”
“假货就是假货,永远成不了真。”一旁的饕餮将军悠闲地说。她甚至放下了手中的刀,一副准备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阿零。”假徐若虚唤道。
他低着头,双肩耸动,无论是声调还是语气,都跟真正的徐若虚伤心欲绝时完全相同。
糟糕,要坏事!粽子徐在房梁上听着,不由得心中大喊。
“你没能保护得了我,害得我活活淹死,是也不是?”
“是。”
“你知不知道,江水有多么寒冷,我死的时候,有多么绝望,有多么恨你?”
那冒牌货指着小萱,手腕上金铃颤动:“你明明说过,凡君所命,无有不从――如今这么简单的命令,你也要违抗我吗?”
不,不对!粽子徐气得火冒三丈。他那时虽然遗憾绝望,却从未怨恨过阿零。
这个冒牌货胡说八道!
一瞬间,他忘记了要谨慎行事,也忘记了自己此刻附身在一只粽子上。
他满心满意,只是想着,这混蛋欺负阿零,还顶着自己的脸!
假徐若虚怎么也想不到,从头顶的房梁上会掉下来一只怒气冲冲的粽子。
这粽子还朝他愤怒地挥舞着竹叶。
下一刻,它就撞上了他的脸,一面还喊着:“滚出来!”
他来不及细想,朝这粽子一把抓了过去,谁知道这粽子还是生的,撕扯之下,表面的蓑衣散了开来,雪白的糯米沿着他的肩膀,濡湿了他整整一条手臂。
他虽然恼火,却也顾不上了,仍然摇晃着金铃。
“还不动手??”
阿零眼睛的颜色,一点点变了。
一旁被玄蜂覆盖,吓得不敢动的小萱,忽然发出了惊叫。
“疼……”小萱喊道。
胜利在望。假徐若虚想。
但他并不知道,此刻他的肩上,升腾起来一个半透明的影子。
十二个时辰已过,附身的粽子也让人撕散了,真正的徐若虚这是要魂飞魄散了。
然而奇怪的是,那只半透明的魂魄,却在微笑。
他的手指着自己身体的后脑。
在那里,有一根晶莹的细细的傀儡丝。
它缠绕在这身体的手臂上,控制了整个半身。之前就是因为它,才让徐若虚半身麻痹,沉入了水底。
此刻,因为有一整只沾满蜂蜜的粽子洒上了那只手臂,这傀儡丝也被裹上了蜂蜜,终于全部显形。
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小萱喊疼,傀儡丝显形,而朱成碧当机立断,投出了手中的冰牙刀。
清冽的刀光呼啸而过,就像月光突破了云层。
傀儡丝瞬间便被切断了。
徐若虚的身体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赶紧回身体里去!”饕餮将军喊,“你快要魂飞魄散了!”
她没说错,徐若虚此刻在空中漂浮着,边缘越来越模糊,正在散做细小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