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小萱的喊疼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嘶哑。
再不阻止,阿零就要将这小犀牛活活吸干了。
“不行!”
徐若虚望着阿零的方向。
“阿零不想杀人,我也跟他保证过,绝不会让他再杀人的。事到如今,只有我能救小萱了。”
八
自从蓝眼的蜂王死后,阿零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就像被套在了壳子里。
外界发生的事情,他也能听到,能看到一些,却并不能完全理解。
唯一知道的,就是抓住死而复生的徐若虚不放。
再不能松手。他反复提醒自己,这是,再不能失去的重要之物。
哪怕中箭流血,哪怕折断手腕,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只小小的粽子,也带来奇怪的熟悉感。
它跟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话,在包裹着他的壳子上面坚持不懈地叩击着。他虽然听不懂,却也疑惑不已。
那些,是徐若虚本人才知道的事吧?
难道有两个徐若虚?
但是戴着金铃的徐若虚朝他下了命令,而这命令必须遵从。
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白灵犀,跟他曾经猎杀过的猛兽完全无法相比。
阿零的唇间甚至都已经尝到鲜美血肉的滋味了。
这令他颤抖不已。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眼前亮起了光芒。
仿佛燃烧的犀角,誓要让在夜间流浪的影子显形。
光芒之中,阿零看见了一副半透明的魂魄。
这魂魄整个都是半透明的,漂浮在空中,正将自己的额头与阿零的前额相抵。
他的触摸轻得像是坠落的雪花。
“快想起来,阿零。”
这魂魄在对他说。
忽然间,阿零的脑海一下子清明起来,他看到了更多的回忆。
“我不想再杀人了。”
他看到自己跟徐若虚并肩坐在琼花树上,听到自己这样说。
“可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自己的声音里满是困惑。
“玄蜂本就是以吸食血肉为生的。”徐若虚回答,“但你这么喜欢甜食,说不定,也可以学着酿蜜呀。”
“……可以吗?”
“别担心,有我呢!”
徐若虚拍着胸脯保证:“我绝不会再让你杀人了,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阻止你的。”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徐若虚。
为了他,自己曾经寻遍了百花,每朵花里只取一毫厘的精华,日复一日地发酵,酝酿,等待,最后终于成就了独一无二的美好之物。
有谁听说过,玄蜂也能酿蜜呢?一开始,连阿零自己也并不相信他能成功。
只有徐若虚,自始至终从未动摇,从未怀疑。
这才是他。
这样的他,怎么会下令让阿零杀死小犀牛?
“徐若虚!”
阿零眨了眨眼睛,对那半透明的魂魄道。
在他们身侧,围困着小萱的蜂群终于开始散去。
那魂魄也朝阿零眨了眨眼睛。
紧接着,他在阿零眼前散为了无数细小的光点。
九
傀儡丝被冰牙长刀切断的瞬间,无夏城郊外的某处荒废的民宅内,檀先生猛地睁开了眼睛。
日光从颓败不堪的窗棂外照进来,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当中沉浮。
他就那样躺了一阵,重新调试着呼吸,再一点点地撑起了身体。
抢夺犀牛角的举动既然失败,就应该赶紧逃走才是。
但他此次动用的并非简单的傀儡术,乃是将自己的魂魄都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内的移魂之法,非常消耗体力。
连他自己的半边身体,都跟徐若虚的身体一样,缠满了傀儡丝。
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轻易逃走。
更何况,他还要等一个人。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那截被斩断的傀儡丝是如此明显的线索,此刻还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她一定会
忽然之间,原本垂落在地的傀儡丝紧绷了起来,将他一路拖向了墙角的阴影之处。
在那里,迈出了阴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是眼带红妆的女将军,肩上还扛着冰牙刀。
和他预想中一样。
她的一只手还拉扯着他身上的傀儡丝,正在一点点收紧。
他虽然早就是木制的身体,却也还是感到半身的关节都在嘎吱作响。
“你既招惹了我,便该料到有这一刻。”饕餮将军开口问道,“说吧,段清棠的坟墓中到底有什么,为何白泽一直在寻找?”
檀先生的整副身体都发起抖来,但他只是咬紧了牙关,一个字都不说。
“奇怪。”
饕餮将军朝他凑近了些。
“你的檀木面具呢?什么时候叫人撕了去?”
她甚至还伸了根手指,戳了戳檀先生脸上曾经有过面具的地方。
那里现在只是一片可怖的疤痕。
“你现在究竟是檀先生,还是谭一鹭?”
听到这个久违了的名字,檀先生终于开了口。
“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并没有区别,但对琅琊王赵珩来说,恐怕很不一样。”
檀先生回以沉默。
“我知道你此刻全身都已经是傀儡,既无痛觉,也没有心。就算将你磨为齑粉,也未必能让你开口。不过……”
出人意料的是,饕餮将军松开了手里的傀儡丝,话锋一转:“饕餮肉虽然阴毒,可令人化为石像,却未必不能解的。”
檀先生猛地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有一道菜,可令吃下饕餮肉的人重新恢复为血肉之躯,那人若是正巧又有九尾灵狐的血统,说不定还会因此延年益寿。”
阴影聚合而又散开,此刻站在原处的,又是天香楼里那个十三四岁的金眼小厨娘了。
“只是这道菜所需材料罕见,工序复杂,不过,你既为傀儡,寿命该比寻常人长久,若慢慢收集,说不定也能集齐了。”
她眼角微微上挑,红妆艳丽如血。
“怎样,这道菜如何做法,你想不想听?”
檀先生挣扎了一阵,终究还是长叹一声,低声答道:“白泽想要段清棠坟墓里的一样东西。”
“是什么?”
“第二瓶麒麟血。”
和他预想中一样,这下轮到朱成碧睁大了眼睛。
十
而此刻,在天香楼的二楼,星空下的琼花树上,玄蜂的母巢当中,爬出了一只蓝眼睛的新蜂王。
它才刚刚孵化出来,翅膀都还是湿漉漉的,正在懵懵懂懂地往外爬的时候,一根手指接住了它。
“欢迎,我的兄弟。”
阿零对新蜂王说:“我带你去认识一个人。”
他转身走向一旁的长桌,桌上摆着只莲花纹的白瓷盘,上面躺着只圆鼓鼓的粽子。
“看,孵化出来了呢!”阿零朝那粽子道。
粽子身上的竹叶有气无力地挥动了两下。
“好了,徐若虚,不要生气了。”阿零想了一阵,笨拙地哄道,“其实,咸蛋黄鲜肉粽子也挺好吃的,我也很喜欢。”
“这根本就不是重点好吗?!”
新近晋级为鲜肉粽的徐若虚举起了全部的叶子,质问着苍天:“为什么我还是粽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恢复正常?”
“朱掌柜不是有说,这次再度附身之后,还要再过十二个时辰。”
粽子徐收回了叶子,紧紧地抱住了头。
话说回来,这次还得多亏了朱成碧,若不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快要消散的魂魄重新附在了另一只粽子上,恐怕他这次真的是凶多吉少。
若果真如此,阿零会怎样,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做了两回粽子了,口味还这么不一样。
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啊?他真的很担心!
粽子徐这边还在碎碎念,阿零已经将新蜂王放在掌心里,朝他递了过来。
“跟我一起保护他罢,我的兄弟。”阿零对新蜂王道,“我会将我跟他之间的所有的回忆都传递给你。从今往后,你要牢牢地记住他。”
请记得他微笑的样子,记得他的眼睛。
记得他是你见过的,最光明灿烂的灵魂。
从今往后,再不会认错了。
五月初五,为端阳,城中俱挂艾蒿,蒲丝,香团,亦有虎形面具,以驱毒虫。钱塘江上龙舟竞渡,万人围观,兼以蜜粽、豆粽、糖粽等投水,以飨龙君,却绝无敢投食肉粽者。究其原由,盖因钱塘龙君为甜党,与咸党洞庭君势同水火。两龙每每相斗,雨水绵延,无夏城中三十日不见日出,民甚苦之。故须以甜粽投喂钱塘,以肉粽投喂洞庭,万不可逆之,切记切记。
――《无夏风物志》
第九章 漱金宴
零
又一朵重瓣山桃凋零了。
花瓣随风而落,点点撒在常青面前的棋盘上。
一眼看去,可见黑白双方的棋子正在激战,犹如两只撕咬中的巨龙。常青将手中的白子摩挲得都带上了体温,却迟迟未能找到落下的地方。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连带着身侧的朵朵山桃也一并颤抖起来。
“三十朵了吧?”他懊恼地自言自语,“也就是三十日。这回竟让白泽占了这么久的上风!”
常青如此懊恼是有缘由的。
他此刻所在,乃是妙笔生花的笔灵特意在笔中为他隔绝出的空间。放眼望去,除了眼前的棋盘,和环绕在身侧的四五株山桃树之外,剩下的便是一片虚空。
自从常青被白泽俯身以来,双方没有一日停止过对身体的争夺。笔灵便想出了这个办法,以保护他的魂魄,不被对方完全吞噬。连他跟白泽之间的较量,也化作了一场永不休止的棋局,摆在了面前。
可这一次,他被困在此处也未免太久了些。
幸好虚空当中,总是有只言片语传来,让他对外界发生之事也能略知一二。
“第二瓶麒麟血?”
他听见白泽正用自己的嗓音笑着说:
“当初那瓶麒麟血,乃是段清棠斩断秋子麟的角时所取,世上哪儿还有第二瓶?不过是要诓那只饕餮,让她去找段清棠的坟墓而已。”
更多的话语声从天而降,如同晶莹的雪花从空中坠落。
“檀先生这招欲擒故纵,她倒是巴巴地信了。”
常青全神贯注地听着,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棋子。
“所以我早说过,这姓常的不在她身边,就剩她一个,就好对付得多了。等她进了段清棠的坟墓――”
又会怎样?常青着急起来,偏偏白泽的声音就停在了这里,再不曾响起。
常青这下就有些坐不住了。
以朱成碧的性子,若是知道这世上还有第二瓶麒麟血,能随时威胁到莲心塔,那还了得?肯定是又要化身饕餮将军,拎着冰牙刀便杀将过去,闹他个天翻地覆,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岂不是正中了白泽下怀?
他暗中一咬牙,手中的白子在棋盘上磕了一下,便要落下去。
这些时日来他被困在此处,心中早就演练过无数种落子的方式,眼下所用的这一种虽收效迅速,可在转眼间将黑子吞吃大半,但却后患无穷。若是白泽在接下来借势反扑,白子的态势将岌岌可危。
只怕这次虽能抢到身体,却再没有下一次了。
但若让他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朱娘踏入险境,却又绝无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自虚空中现形,握住了他正要落子的手腕。
“何必如此着急?”
那手的主人也一点点显露出形体:除了蜷曲着的满头白发,和额前鲜红的眼纹,他看起来和常青一模一样。
正是白泽。
“这回我便让你一次,记得要好好谢谢我。”
白泽笑道,一面引导着常青的手,让那枚白子落在了另一处。
什么意思?!
然而常青来不及细想,落下的白子已经彻底改变了整个棋局,大块的黑子凭空消失,整个棋盘都震动起来,从中间开裂,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接着他就重新开始体会到拥有身体的沉重感,感觉到衣袖在手臂上摩擦,鼻间充满了奇异的香气,连视野也开始渐渐地由模糊变得清晰。
这情况,在每一次夺回身体时都会发生,到如今他已经习惯了。只是这一次与任何一次都不同:为何会有另一副温热柔软的身体,与自己贴得如此之近?
常青眨了眨眼,往下看去
乌黑的云鬓高耸,插满了金钗,最显眼的是正中一只,钗头做成的是只惟妙惟肖的黄金雀。连他的衣襟,也教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了不放。
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扑在他的膝盖上,正在哀哀啜泣:“十二年了,我还以为,从此再无消息……”
随着她哭泣,那金钗上的黄金雀也颤动不止,睁着一对儿玛瑙制成的血红眼睛,瞪视着他。
幸好女子很快收拾了情绪,从他怀里起身,擦了擦眼泪,便又朝他郑重地叩拜下去。
“是我失礼了,白泽大人。”她俯在地面上,恭敬地道:“大人将这等性命攸关的消息带给我,雀娘子定不负所托,必会替大人达成所愿。”
什么所愿?
常青心急如焚,却也知道,此刻她将自己认作了白泽,唯有将错就错,才能问出更多的情报来。
“这任务不易,你可得多加小心。”他含糊地应对着。
雀娘子微微翘起了唇角。她肌肤雪白,媚眼如丝,只是瘦得过于厉害,之前一直病恹恹的。然而这一个笑容,点燃了她的脸。那眉梢眼角,尽都是光彩。
“请大人放心,我在此向您许诺,这临安城到了中秋月圆那天,一定会点起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