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
常青心中一跳。自北狄占了汴京,这里便是南迁的宋室临时的都城。而且,临安城中的普安郡王赵瑗,乃是这一世的真龙血脉。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如今整整一座宋室江山,都压在这位真龙的肩上。朱成碧知道这秘密。还在天香楼时,他就曾见她多次对赵瑗出手相助。
如今白泽又想在临安做什么?
常青揣摩着这个念头。那雀娘子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便请他歇息,自己告退出去了。雀娘子前脚刚走,他这边便听见白泽在耳边悠悠地说:“没错,这里是临安城。”
到这时,常青反倒放松下来。无论白泽究竟想要做什么,现在掌握这副身体主动权的人是他。
“你为何又肯将我放出来了?不怕我又坏了你的事?”常青问,一面取了一旁的茶盏来,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这次不会。”白泽回答,“若你知道她真正想要做的事,恐怕还要帮上一把。”
“你确定我会如此听话?”常青失笑,尝了一口茶,又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啧,这茶比我天香楼里的醍醐差远了。”
“你会的,你也知道,若你我心愿相同,你便可以自由运用我的妖力,就跟苗夜森和那九命猫妖一般。那时,我们俩能做到的事情就更多了。”
常青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
能做到的事情更多,倒是真的,又或许,他能寻着个机会,给朱成碧那边去个消息,提醒她,第二瓶麒麟血根本就是假的。更何况,临安城这边的情况,也不能放任不理。
“你究竟要让雀娘子在中秋夜做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放回了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
“这个嘛,就要靠你自己去发现了。”
白泽在他心底呵呵地笑起来。
一
此刻的雀娘子,正在阁楼上梳着头。
那满头的金钗,叫她一根接着一根地轻轻拔了出来,又小心地摆在了桌上。说来也怪,这些金钗都是单股,没有一根是双股的,钗头上托着莲花,云朵,月牙,却残留着明显的断端。
就像是,曾经的双股金钗,被分成了两股。
最后拔下的,是正中的那根金雀钗。她将那小小的金雀捧在胸前,抚摸着它的翅膀。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它颤动着羽毛,就像是要活过来一般。
“阿弟。”雀娘子轻轻地唤着:“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从她所在之处望出去,西方的天空正被灿烂的晚霞所点燃。
流淌着的黄金一般的夕阳,将朱红色的光芒照耀进了室内。每一根金钗都被点亮了,连同雀娘子手中那只金雀钗,也一并发起光来。
夕阳的光转瞬即逝,室内很快便暗淡下去。
然而所有的金钗依然在散发着朱红色的光芒,甚至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连雀娘子的脸,都被那光芒照耀得,带上了一丝血色。她将金雀捧起来,挨着自己的脸颊。在旁人眼中,她只是合了一阵眼。
唯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她已经脱离了这副人形的躯壳,展开了翅膀,跟随着钗头上飞出的小小金雀,升入了空中。
那摆放在桌上的金钗,也不再只是普通的首饰。
它们中的每一根,都自断端生出了无数透明的,金色的线,延伸向临安城的各个角落,交织出一张庞然巨网。
而雀娘子,就像是这网中的蜘蛛,仔细检查着每一根丝线。
每一根线的尽头,都有一只经她亲手打造,又亲手卖出的金雀钗。临安城中有多少贵妇,就有多少只金雀藏在云鬓之间,妆奁之内,睁着对玛瑙制成的眼睛,将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悄悄告诉她
她默念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一出口,她便觉得自己融化成了光,成了闪电,沿着那一根根交织的线朝前涌动,直到最后停了下来。
再睁眼时,她是一只脚踩祥云,口衔如意的金雀钗,教人插在了发间,正随着这人的行进颤动着双翅。
“郡王何在?”戴着她的女子问。
就有侍从上前来,答说郡王此刻身在中庭云云。
接着,便是罗帐起伏,花木移动,她跟着这女子,一步一步地朝中庭行去,直到能看清草木掩映之下立着的那人。
月华初升,那个身影笼罩在淡淡的月光当中,仿佛本身也在发着光。
就算他背对着她,雀娘子也能想象出他的样子。
这么些年来,她看着他从少年一点点褪去了稚气,成长为成年的男子。可在她心中,他从未变过,依然是十二年前的模样。
她从金雀身上升腾起来,此刻的她宛如一阵云雾,一阵细雨。若是她伸手触摸他的下巴,他也只会觉得有一阵微风刚好经过。
她朝他越靠越近,终于看清了他此刻拿在手中,又凑在嘴边之物:竟然是一枚小小的树叶。
他是要吹响这片叶子吗?就跟当年一样?
雀娘子欢喜起来,她飞得更近了些,等着第一个音符自他唇间响起。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叱责犹如惊雷,朝她袭来:
“什么?!那赵瑗竟还活着?”
二
雀娘子受到了惊吓。
她重新融化成了光,在金雀钗形成的网络中搜索着。是谁在说这样的话?不,不用费心寻找,据她所知,对赵瑗恨之入骨的,这临安城内统供就那么几个。
这一回,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成了另一只金雀,口中还衔着串明珠,教人斜插在妆盒内,正好对着那大发雷霆的贵妇人。
“废物点心!”
那妇人肥胖至极,胸前涂满了白粉,正随着胸口激烈的起伏簌簌掉落。
“我早说过,你今日不杀他,明日他便会抢先动手,到时我们全家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跪在她脚边的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一脸尴尬。
“夫人息怒。不是为夫不够努力,实在是……这陷阱也挖过,刺杀也派过,郡王他,就像是能事先预知一般,总是忽然便改了行程。”
“你还叫他郡王?”胖妇人愈发恼怒起来。
“你不晓得,大家都在传说,赵瑗乃是真龙化身,注定要守护江山社稷。虽然不晓得真假,小心点儿总是没错的……”
“什么真龙?”胖妇人冷笑道:“若没有一两个怪力乱神的传言,他们赵家的江山怎么坐得稳!”
“收声!”小胡子男人一着急,居然胆大包天地捂住了妇人的嘴,一面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我总疑心有人偷听……”
雀娘子俯身在那金雀身上,一动不动,便见那妇人拉开男人的手,撒起泼来:“好你个李似道!若不是我爹当朝为相,我妹妹贵为贵妃,你能有今天的位子?你还偏偏要在军饷上动手脚,动静太大,才惹得赵瑗紧盯着你不放――”
“我这不是,为了攒钱给夫人你做首饰么?”李似道连忙哄起来:“夫人姿容绝世,要配上你的美貌,非得赤金钗不可。”
“油嘴滑舌!”那妇人显然十分受用,态度缓和了些:“赵瑗一旦抓住把柄,第一个要做掉的就是你。你还是早点动手。”
“为夫这厢已经有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李似道俯在妇人耳边,悄声说了起来。
雀娘子全神贯注,想要将他们所说听个仔细。可这一次,她俯身在金雀钗上的时间太久了些,只觉得两耳轰鸣,旁边的灯花瞧在眼里,也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一阵阵的寒意涌了上来,恍惚间,她又成了当年被罗网捕捉的飞鸟,拼命地扑扇着翅膀,想要逃出去,却只能在风雪之中一点点冻僵。
不如……先退回去,再做打算?
不,眼下和当年不同!
当年她挣的是自己的命,眼下有性命危险的,却是他。她能拿自己冒险,又怎么能将他置于险地?
那只斜插着的金雀钗,忽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连同它衔着的珍珠,也散发出奇异的光芒来。
这光芒吸引了李似道身旁的妇人,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手取了金雀钗,插到了头上。
珍珠垂下来,正好落在她的眉心。
她跟丈夫的谋划,一字不落地叫那金雀给听了去。
与此同时,在临安城的另一端,隐蔽的阁楼上,雀娘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砰的一声,是她手中的金雀钗滑落在地。
紧跟着,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一头栽倒,连同她一头黑发,都在颤抖着,从根部一点点地变为雪白。
“好冷……阿瑗……”
她喃喃自语,一面徒劳无功的抓挠着,指甲在楼板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就在此刻,有人悠悠地叹了口气。
“你这又是何苦?”
伴随着这句话,雀娘子的眼前亮起了一团金色的火焰。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静静地躺着,看着它。
火光洒在她的脸上,她慢慢觉得自己重新又活了过来,温暖过来。有人将她抱了起来,靠在自己胸前。
就跟十几年前那个少年,将冻僵的小雀放在自己胸口,让它一点点地活了过来一样。
她一声不吭,只觉得泪水一点点地盈满了眼眶。
“值得吗?”这人问道。
雀娘子终于一点点看清了这人的脸,看清他一脸严肃,前额正有鲜红的眼纹浮现出来。
“白泽大人。”她认出了这人,艰难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火焰?”
“这是,世上最笨的那只凶兽的金焰。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她竟然献祭了她的心。”
“白泽”也注视着那团火,它在他的眼中跳动着。
“为什么身为漱金雀的你,也这么蠢?”
三
漱金雀。
《太平广记》中有记载,这种鸟形如雀,毛羽柔密,色为明黄,常翱翔于南海。如以珍珠和龟脑喂养,可吐金屑如粟。
雀娘子头上的金雀钗,便是用漱金雀所吐之金制成的。
常青最初看到金雀钗时,便对她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待他发现雀娘子竟已在临安城中布下了这么多的金雀钗,并能与之共鸣时,便更是确定了这一点。
唯一令他意外的,是这些金雀钗的数量如此之多。
一只漱金雀不过麻雀大小,又能吐出多少金屑来?
更何况,那吐出的每一寸黄金,都是鸟魂的一部分。吐尽了,这只漱金雀的性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有了“以漱金雀所吐之金为钗佩,可得心上人怜爱”的说法,临安城中的妇人争相竞夺,将一支小小的金雀钗炒成了天价。
可她们并不知道,漱金雀们魂魄未散,全都俯在这些外表华贵的首饰上。
日日夜夜,雀娘子都能与它们共鸣。
“没错,这就是你们人类造下的罪孽了。”
白泽阴冷的声音冒了出来,响在他耳边。
“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有数千只漱金雀按照祖先留下的路线,朝温暖的南方迁徙。它们会在南方的大海上过冬,捕食鱼虾,生儿育女,来年的春天,再带着新生的儿女北归。
数百年来,一直是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然而在这个晚上,提前的寒潮在半空中赶上了它们,封冻了绝大部分的湖泊。因为长途迁徙而疲惫不堪的鸟群全都降落在了唯一一处没有冻上的湖里。
谁晓得那湖面上,已经教人事先倒上了油,粘住了它们的羽毛。等到火光和喧哗围拢过来,受惊的漱金雀却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无法飞离水面。
勉强挣扎着飞起的那些,又得面对四面的罗网。
“大部分的漱金雀都死了,活下来的,也冻僵了翅膀,粘掉了羽毛。你猜等着它们的,是怎样的生活?”白泽问。
“别说了。”常青暗暗地道。
“被囚禁在辟寒台上窄小的笼子里,不停地吐着金屑,否则就得挨饿。”白泽完全不听,还在变本加厉地继续下去:“一直到死,都不得自由。啊,我想起来了,当初它们还曾经设法传出消息,向你求助过吧?”
常青默默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笔。
“你没能救得了它们,如今看着最后一只漱金雀就要死在眼前,是不是很开心?”
“我不会因此就选择帮助她的。”常青回答:“若她对真龙不利,我少不得还得阻止她。”
白泽却奇异地就此沉默了,再也不作声。
在他对面,雀娘子终于一点点地被饕餮金焰暖和了过来,眼看着重又有了力气,从地上撑起了身体。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却是朝他深深地叩拜了下去:“白泽大人,求你允我,再见阿瑗一面!”
这一声倒是颇出乎常青的预料。他惊讶之余,选择了默不作声。
雀娘子见他不回答,着急起来,朝他膝行了几步,伸手揪住了他的袖子:“我刚刚得知了要命的消息,有人要行刺阿瑗,必须要警告他。求你允我最后一次,自此之后我与他再无瓜噶――”
“我原以为,你布下金雀钗,是为了复仇。”
常青试探道。
此话一出,雀娘子的脸更白了,几乎毫无血色。
“复仇,我是要复仇……”她喃喃:“每一夜我都能听见,满城的哀鸣声,我的族人,我的父母,还有阿弟……”
她抓住金雀钗,紧紧贴在胸口。
“那便简单了,”常青道:“这次你只需坐视不理,若真龙遭遇不测,临安城很快便会毁于战火,岂不是你最好的复仇方式?”
雀娘子颤抖起来,紧紧咬着牙。
“只怕你舍不得。”常青模仿着白泽的口吻道:“既然如此,中秋夜之事便就此作罢――”
“不!”雀娘子却激烈地反驳道。
她满头白发散乱,眼眶凹陷,几乎瘦得不成人形。可这一刻,她眼中熊熊烧着烈火,手指按着怀里金雀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