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弟弟的魂魄向您起誓,中秋之夜,这临安城中一定会点起火来!”
连常青都愣了愣,才接着道:
“真龙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只怕你不能两全。”
“没关系,阿瑗会信我的。”
她笃定地说,面上浮现出笑意:“他一直信我。”
四
这一日的午后,普安郡王赵瑗正躺在榻上休憩,一只小鸟从窗外飞了进来。它左右张望了一阵,径直飞过来停在他胸前,口吐人言:“阿瑗,你在吗?”
这语气,还是跟以往一样,冒冒失失的。赵瑗觉得好笑,便闭了眼装睡。
第二只鸟儿又飞了进来,站在他头顶,低头看他。
“今晚,子时,在中庭。阿瑗,你要来啊。”
女子温软的语音,混杂在鸟儿的啾啾声中。
“木叶,就在你吹木叶之处。”第三只鸟儿以同样的声音说道。
接着,它们便再不肯作人言,蹦跳着啼了几声,便展开翅膀,各自飞走了。
赵瑗躺在原地,眉头跳了又跳。那日在中庭,他确实摘了树叶,吹过几声,可那是他一时兴起,况且周围一个旁人都没有,理应无人知晓。
然而这声音的主人就是知道。
虽然知道她不会害他,但这种被人随时监视的感觉,总是令人不快。
当天晚上子时,他如约去了中庭。
可他吹响木叶之处,并没有意料之中那人。
他耐心地等了一阵,便听见身后的树丛中,有环佩叮当作响。待他转过身,却只能望见一截衣帛露在外面。草木扶疏处,隐约有金钗的反光。
“你出来罢,我们什么时候如此生疏了?”他问。
“说不出去就不出去。”对方执拗地回答。
赵瑗便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名自称是雀娘子的女子,是在他被封为郡王后忽然出现的。
他还记得,一开始,她是名鲜花般活泼明朗的少女,忽然就从窗外翻了进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就跟那些不请自来,闯入他窗户的小鸟一般。
她说自己曾被他救过,因此前来报恩。她说她具有预言能力,能替他预知未来,躲避灾祸。
赵瑗并不记得曾救过她,况且他原本是不信这类神棍的,但是经她说出的话,全都一一应验了。
连上次苍梧山中的趺俺淞思稳峁主赵璎奴,潜伏在官家身边,她也有事先提醒。
自那次打击之后,官家的头发白得越发的快了,一日比一日地虚弱。朝堂上的诸多事务,便开始朝他这个郡王的肩膀上压了过来。
雀娘子所带来的预言也紧迫起来――某日的行程必须取消,某处的饮食绝不能接触,某人必须立刻被驱逐。
虽然她不给任何理由,但他还是一一照办了。
“这次又是什么?”他问。
“你伸出手来,闭上眼。”雀娘子说。
赵瑗照办了,只觉得一样沉甸甸的东西被放入了手心。还有冰冷枯瘦的指尖滑过了他的皮肤,像是一阵不存在的风。
怎么会这样?他想,当年分明不是如此的。
他那时甫为郡王,刚刚离宫建府,正在努力地挺直了腰板装作大人,好应对扑面而来的千头万绪。他自认为自己做得不错,白日里也能应付自如,可到了晚上,他身边连一个可以亲近的人都没有。
幸好还有这么一个时不时不请自来的少女,一口一个阿瑗地唤他,将各种新鲜好玩的事情,一股脑地讲给他听。她是真的不把他当外人,有时听着他吹的木叶,甚至就在一旁大咧咧地睡着了。
如果有人说他曾经偷看过她的睡颜,甚至还红了耳根,赵瑗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等她醒来后,他严肃地提醒了她,这么做实在是不合礼数。
“有什么不合适,是阿瑗啊。”那时的雀娘子眨着眼睛回答:“是在阿瑗身边,所以能放心地睡着啊。”
――如今她却连面都不愿意露给他看了。
连她说话的语气,都是冷冰冰的。
“今年宫中的中秋夜宴,你需得用我给你的这块黄金做菜,让到场的每个人都吃进肚子里去。”
“为何?”
“你别问了,照做便是。”
赵瑗揉了揉眉心,耐心地解释:“中秋宴历来由官家主持,朝堂上全体官员都会参加,其中牵涉众多,并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
“这些年来,我提醒你的事情,哪样没有应验过?”
“确实是如此――”
“那就不要问这么多,照做就是了。”雀娘子打断了他。
赵瑗捏着沉甸甸的黄金,陷入了沉默。
这些年来她所预言的内容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心惊。连那些关系到国家存亡的机密,她也能知晓,还能毫不在意地随口说出。
她说要保护他远离一切危险,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才是这临安城中最大的危险。
“还有,我要在中秋夜往宫中运送一批货物,需要你的腰牌。”雀娘子又有了新的要求。
“什么货物?”
“别问了,阿瑗。我总不会害你的。”
她的声音软了下去:“你救我时说过,要还世间一个清平盛世,无论是人也好,妖也好,都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我记得的,这是我们一起许下的诺言……”
赵瑗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我是曾说过这话,可你又是如何知晓的?你究竟是谁,为何能知道这么多的秘密?”
一声啜泣从树丛中传来,又被压抑住了。
他心软起来,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别过来!”她忽然惊叫起来:“我现在,样子很吓人呢……别看了,记得我原来的样子,我也记得你还是少年时的模样,不好么?”
赵瑗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是我唐突,忘记你我都不再是当初了。”
他摘下腰间蟠龙形制的腰牌,放在了地上。
“这次我会照你的吩咐,不过以后,不用再见面了罢。”
五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
月亮快要圆了,可总还是差上那么一点。连它的光芒也并不是十分满,就好像隐瞒了什么,犹犹豫豫地,带着月面上桂花树的影子,一并藏在了云层里。
眼下已经是四更,正常人一天当中最疲惫的时刻,负责看守皇宫最北面的和宁门的老李头从怀里掏出了旱烟袋和锅子,准备趁同伴睡着的时候抽点烟提神。
就在这个时候,从他面前长长的御街上,传来了车轮滚动的吱嘎声。
一支车队停在了他的面前,车上的货物包裹得严严实实,押车的领头士兵长着张惨白的脸,瘦小得像个孩子。
老李头过去拿灯晃他的眼睛,那士兵往后躲了躲。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老李头问。
“我是新兵营里的,队里缺人,今天刚调过来。”那士兵应道。他的嗓音很细,更像孩子了。
“为啥这么晚了还运货?”
“这是普安郡王紧急调拨,专门为中秋宴准备的,明天一早就要用。”
他朝老李头举起了蟠龙形状的腰牌。
老李头眯着眼睛,叼着烟杆看了半天。腰牌是真的,他总觉得此人分外可疑,但又找不出什么破绽来,最后还是挥挥手让他过去了。
车队重新开始行进起来,从老李头身侧一辆一辆地经过。押车的士兵们个个都沉默不语。
老李头一面看着他们,一面叭叭地抽着烟。烟锅里的火星四散,飘出去好远。
他还是觉得此事哪里不对劲,但是究竟是什么呢?
“等一下!”他吸了吸鼻子:“你这货物里怎么会有硫磺燃烧的味道?停下来,挨个检查!”
那瘦小的士兵朝他转过身来,飞快地拽过了老李头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还能有什么?不外乎是银钱之类。老李头心中不屑一顾:想贿赂他?没那么容易
然而等他定睛一看:掌心中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雀钗,那金雀的一双眼睛都在发光,直直地朝自己瞪了上来。
他只觉得手脚发软,整个人都变的轻飘飘的,就好像魂魄变成了一只小鸟,朝天上飞去了。
这名看守了皇宫三十多年的老兵朝后退了两步,滑坐在地,几乎是立刻便发出了鼾声。
瘦小的士兵挥了挥手,原本停下来的车队开始继续前进。但这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硫磺的气味还在加重,而且越来越浓。其中一辆车开始冒出了烟气,喷出了火花。
刚才从老李头烟锅里飘出的火星,竟在不知不觉中引燃了货物!
这一下的动静不小,连一队正在附近巡逻的镇殿军都被吸引了过来。
“怎么回事?”
呼喝声中,押车的其他士兵被吓得纷纷朝空中跃起,现出了鸟雀的原型,四处飞散了。
只有领头的那名瘦小的士兵还不肯走。他朝后退去,背靠着已经开始燃烧的那辆车,紧张地四顾。
人影逼近,火把晃动,混杂着弓弦作响。
他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以为又回到了被追捕的冰湖之上。该怎么办,难道要死在这里
刚想到此处,他后背便一阵冰凉,耳畔只听得哗啦一声。
有晶莹的水龙从天而降,扑灭了他身后的火焰,又重新化为墨汁,被一只外表普通的笔吸回了笔尖。
水火相交,众人眼前顿时蒸汽弥漫,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趁此机会,那持笔之人伸出手来,将他的手腕拽住不放。
“还不快走?”
他却挣扎起来,帽子掉落,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原来是雀娘子。
“这是最后一批了,白泽大人。”她对来救她的常青恳求道:“一定得安放在皇宫内!为了中秋夜……”
“ 你要做的事,难道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雀娘子却朝后退了半步。
“你不是白泽大人。”她喃喃:“白泽大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只会说,你去吧,这件事比你性命重要得多。”
“究竟是什么事?”常青干脆直接问道。
雀娘子于是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原来……是这样……”常青慢慢地说。
“如何?”白泽在他心底问。
“这次让你说中了。”常青回答:“我会帮她。”
“好学生。不枉我教会你用这生花妙笔!”白泽呵呵笑起来:“现在,拿起笔来,让我给你上最后一课,教你如何自如使用我的妖力!”
蒸汽终于完全散去了,露出站在其中的常青,和揪着他袖子的雀娘子。
镇殿军开始了合围,包围圈越来越小。
常青却忽然面露惊讶,伸手指着天空:“那是什么?”
领头的镇殿将士嗤笑一声:“小子,你要是以为我们会上当――”
然而自他身后爆发出了更多的惊叹声:
“天哪,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月亮之下,流云之间,有庞然巨兽显露出了身影。
那兽生着双灼灼的金眼,巨口中利齿交错,披散着一头火焰组成的鬃毛。
它在空中飞奔而来,每一步,都踩在飞鸟的头顶,每一次跃起,身后都涌动着长长的阴影。
它的气势如此磅礴,几乎能随口吞下日月。
脖子下面却极不协调地挂着个青铜铃铛。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兽吸引了注意力。除了常青。
他借此机会,将那只生花妙笔往地上一插,接着又朝空中拔了数笔――一株山桃沿着他的笔触生长了出来,转眼间便是累累繁花,再转眼,花瓣全都凋落下来,却并不落地,而是绕着他和雀娘子,还有那十几车的货物,一并飞旋起来。
砰地一声,被花瓣所包围的,无论是人还是货物,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处只剩下几枚花瓣还在缓缓飘落。
而下一刻,这几枚花瓣也被火焰烧尽了――那巨兽朝此处轰然而落,地上的砖石瞬间被踩得翘了起来。
连镇殿将士都有被吓跑的,没来及跑开的也被震翻在地。
火星四散,阴影涌动,那怪兽一步步朝皇宫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便有更多的阴影从它身上掉落,消散在空中。直到最后显露出来了人影
是个头梳双髻,眉间画着桃花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喂,”她走到趴在地上的镇殿将士面前,蹲下来问,“赵家那只真龙现在在哪儿?”
六
皇宫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了砰的一声。飞旋着的桃花花瓣挟裹着常青和雀娘子从空中显形,他俩跟十几车的货物一起跌落在地。
“刚,刚才那是什么妖兽?”雀娘子心有余悸地问:“甚是可怕……”
“就是个连稍微掩饰一下都不肯的笨蛋而已!!”常青握着笔咬牙切齿:”如今连牛车也不肯用了,招摇至此! ”
远处的朱成碧因此打了个喷嚏。
她原本在翻赵瑗的窗户,就此分了神,脚下一滑,险些要以脸着地。
幸好赵瑗赶过来,拎着衣领将她揪了起来。
“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翻我的窗户?”他问。
朱成碧大感丢脸,愤愤道:“哼。若不是你燃起了我给你的怀梦草,唤我过来,我才不来呢!”
她转了转金眼,接着将话题一转:“猜我这一路过来闻到了什么?硫磺,硝石,木炭,是火药的味道。而且还不止一处,临安城里有很多处。我还见人带着你的腰牌,混进宫来……”
“这事我已经知道,你不用管。”赵瑗打断了她:“她是站在我这边的。”
他说得很缓慢,就好像他也在努力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