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
“那姓陈的梳子匠若是现在还没有烧起来,只怕也差不远了。”
他朝前勉强迈出一步,又一步。
“不可!他是最后一人!我必杀他!”
与曲焰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外间那架凤头壁筷,上面的琴弦同时铮鸣作响,一根根地崩裂了。它们在空中卷曲,如有生命般射入了内室,缠绕在他的四肢上,生生勒入血肉。
墙上有一处霉斑,每日的形状都在悄然变化。
陈泽死盯着那堵墙。他被羁押在巡猎司已有几日,除了那日鲁鹰跟云敦前来审讯过,便再无人探访。这几日来,他闲极无聊,连桌腿上的节疤都摸得光滑了。他能肯定,那处霉斑确实与众不同,每一次他眨动眼睛,它都好像变得更大了一些。
不仅如此,起初它不过是聚集在墙上一处,如同溅上去的墨点。渐渐地,墨汁开始在墙上缓慢朝下流淌,勾画出线条。连同它旁边的霉斑,也被吸引着,一点点朝它靠拢。陈泽不敢再眨眼了,他抱着腿,躲在离那块污渍最远的角落。它的形状如今就快要完成,能看出来发髻高耸、细腰丰肩――却是个女子的剪影。
万万不可眨眼!陈泽虽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却终究控制不住,眼皮直往下坠。转眼间,室内立刻多了个穿桃红色子的婢女,长着鹅蛋形的圆脸,说话声音还脆生生的。
“奴婢是天香楼朱掌柜家的,唤作樱桃。”
她手里拎了个食盒,大方地走过来,将其放在陈泽身侧。他正在惊疑不定,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她身后那堵已经空空如也的白墙。
“掌柜的叫我给您捎样菜来。”
她自食盒中取出一口式样普通的黑色铁锅,朝他捧了过来,微笑着道:“掌柜的还说,需得趁热吃,凉了,可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六
琴弦震动起来,竟然还在奏出乐音,每震动一次,便会更深地割入血肉。
但鲁鹰还在朝门口迈着步子,一步接着一步。他咬着牙,不发一语,整个背都弓起来,缠绕在身上的琴弦被他绷得紧紧的。
“我们夫妻二人见那孤儿遭人欺辱,实在可怜,才收留他过夜,未曾想他知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盗走了我尚在孵化中的一窝五只宝贝。先夫去寻,一路追到盘云村,却叫羿师给捕杀了!”
更多的鲜血沿着弦掉落在地上。
“鲁大人,你如今要救的这个人,是个背信弃义的禽兽之辈,可怜奴家尚未睁眼的孩儿,一个不剩,被他敲碎了壳,拖出来活生生地吃了!”
他喘息着,转过头去。眼前的形体,已经不再单纯是个女人的形状。在那之上,又加上了由火焰组成的一双翅膀,头顶招展着火红的翎羽。
“奴家身为妖兽,便该遭此横祸?只因他是个人类,便值得你如此相护?”
如果不是这鸟蛋,婉儿怎么可能会朝他微笑?像他这样一个丑陋、渺小、一无所有的家伙?陈泽跪在囚室的稻草堆上,头顶抵着地面,嘿嘿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流出泪来。
吃下朱雀蛋者,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将终生被那渴望所狩猎。他们无法忘记那味道,只要一口,便会融化在血脉当中。
那日婉儿端坐在火焰当中,脸上是迷醉的笑容,她所说的是什么?哪怕烈焰焚身,她却还在说:“真美味啊――”
如今这美味也找上了他。陈泽颤抖着手,缓慢靠近铁锅,一点点掀开锅盖,却又猛地爆发起来,将陶质的锅盖朝地上一摔,锅盖顿时四分五裂,他捡了尖锐的碎片,朝自己的手背深深地扎了进去。
“让你贪吃,让你贪吃!”
他抬起头,声嘶力竭地笑起来。
“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先夫去了这二十年,奴家已经心如死灰,没曾想到了这一年,却如期生起蛋来。”
曲焰捡起了那枚碎掉的蛋壳,将其捧在手臂上,轻轻地摇晃着。她的眼神如此温柔,如同怀抱婴孩。
“每个月,都会有一只宝贝出生,奴家孵啊,孵啊,可是总也听不见里面有啄壳的声音传出来。每次奴家都以为这一次总能成功,上天眷顾,奴家还能做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地绝望,发起疯来将蛋啄碎了了事。幸好遇到朱掌柜,劝我拿了去做芙蓉焰,给了我这报仇雪恨的机会。”
“焰儿……你还年轻……未必不能再遇良人……”
“再遇?鲁大人,奴家与先夫,是通天引断绝后神州大陆上最后的两只朱雀。幸得朱掌柜提醒,教我知道,既无雄鸟,从今往后我族便就此灭亡了。”曲焰怀抱着碎掉的蛋壳,身周的火焰越发炽热了,连眼中都透出光线来。
“鲁大人,你来评判,灭人一族,该当何罪?”
陈泽在囚室的地面上急速地摸索着,将能抓到的一切都塞到口中,生生地咽了下去。
泥土和稻草从他开合的唇齿间掉落,但他再也顾不上了。被抑制了十多年的渴望冲破了阻挡,在他的体内呼啸倒灌过来,将理智和恐惧都淹没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反复咂嘴品味。
“是这个……是这个味道!”
他的脸上出现了狂喜,以及与那天晚上的琅琊王妃一模一样的迷醉,他朝两侧伸开了手臂,仰天大喊起来。
忽然间,对面的空墙轰然开裂,盛装的婉儿自其中款款而出,还是她嫁给琅琊王之前,不顾一切奔出来找他,求他带她一起逃走时候的样子。她笑颜如花,眼角没有一丝皱纹,朝他张开了怀抱。
陈泽也朝她伸出了手。
“砰”的一声,火焰开始燃烧。
在火光照耀之下,墙面上的那处霉斑又开始变幻起来,勾画出一只头上生角的赤豹。它在墙上左右冲突着,形体尚且不全便穿透了墙面,直扑向陈泽,连同他身上的火焰也一起吞噬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哎呀呀,连着骨头一起嚼,口感果然不同。”
娇媚的女声这样感慨着。残余的金黄色火焰从赤豹齿间掉落,落向地面上的稻草,剧烈地燃烧起来。
鲁鹰喘息着,伸手扣住割入肩膀的琴弦。
“这首清心咒,后面还有三节。你若奏出,我必死无疑,为何不奏?”
“鲁大人虽无追日弓在身,但右手此刻便有三枚寒冰凝成的箭矢,要取奴家性命,手到擒来――你为何不射?”
两人四目相对,却是曲焰先转开了视线。
“冤冤相报,何时是尽头,焰儿,罢手吧……”
曲焰吸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爆炸声打断了。
他俩同时转头,只见窗外延绵不绝的青瓦之间升起了滚滚的浓烟,就方位看来,是巡猎司无疑。
“来不及了。”她缓缓道,“那人已死。”
她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鲁鹰身上的全部琴弦纷纷掉落。
“鲁大人,奴家如今,任你处置。”
曲焰紧紧地闭着眼睛,她能听到他忍着疼痛的喘息,听到他跪行着,一点点地朝自己靠近。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掌心灼热滚烫。
“你遇到我之前所做之事……都可以不再追究,但既然遇到我,之后……”
“之前如何?之后又如何?”
淡淡的血腥从他身上传来。
“之后,有我和你。”
曲焰猛地睁眼。在她耳边,顷刻间便有无数破空之声,铺天盖地朝她扑来。她曾对此畏惧万分,此刻竟动弹不得,叫他在肩上一拽,整个人滚在一旁。再睁眼时,却是鲁鹰跪在原地,咬着牙,正拔着手臂上一枚白羽的箭。
“休叫杀害王妃的凶手逃了!”
更多的箭矢如雨而下,将纸窗撕得粉碎,箭雨过后,扑进来两只尖齿利爪的海东青,每个都足有半人高。鲁鹰朝曲焰望去,正好她也朝他望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他意识到她心中打算,叫起来:“不可!”
但曲焰已经不见了,空中多了只纤细的鸟儿,金羽长翎。它展开翅膀,灵活地与那两头巨鹰擦肩而过,穿过了碎窗,头也不回地掠空而去。
“鲁教头,这次抓捕凶犯,你立下了大功。”
琅琊王的声音遥遥传来
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的海东青吧。”
七
“报王爷!朱雀焰水土无效,无法扑灭,福庆街以东五十多户均成焦土!”
“报王爷!火势蔓延,城南望族高氏、王氏均受波及,损失惨重!”
“啊啊,先不用着急,先欣赏一下燃烧中的无夏吧。”隔着半透明的纱帐,琅琊王赵珩陶醉地摊开了双手,“某个曾经承诺过要守护无夏的家伙,此刻该坐不住了吧?”
琅琊王话音未落,大地便开始了震动。自无夏城的另一端,挂着“朱”字灯笼的天香楼的背后,有庞大的阴影如同愤怒的乌云般缓缓升腾起来。
“那,那是什么?”
远远望去,那更加类似于由黏稠的黑色液体所组成的不固定的形体,头端层层翻涌,竟翻出了一张铜目巨口的兽脸,双眼灼灼,犹如燃烧着火焰。它张开血盆巨口,无声地咆哮着,六根长短不一的巨腿从身侧冒了出来。
“怪物啊!”
那怪物挥动着腿,开始在层层屋檐之上爬行,朝着火光冲天之处扑了过去,一口便将还在着火的屋舍吞吃殆尽,只余下还冒着缕缕青烟的大坑。
“那个?一只被彻底惹怒了的饕餮而已。”琅琊王的嘴角弯了起来,将手中乌黑的纸扇漫不经意地朝下一挥,身侧的婢女立刻举起手中的哨子,吹了起来。
那哨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说来也怪,原本飞在空中,只见两个若隐若现的黑点的那两只海东青,立刻改变了飞行的姿态,它们原本紧跟着那只全身披着火焰的朱雀,此刻却前后夹击,眼看着将朱雀逼向了莲心塔,一头扎进了佛塔的六楼。
佛塔笼罩在火焰之中。
鲁鹰寻到曲焰时,她正倚着莲心塔六楼的窗户,俯瞰着燃烧中的无夏城。远处,那只庞然怪物已经横扫过整片无夏,生生吃出了一整块隔离区域,将失火之处和尚未受到波及的城区分隔开来。
“你为何会在此?”
她没有回头,问。
“为求曲姑娘一滴泪。”鲁鹰抱拳,“徐学士刚刚告知在下,朱雀焰非寻常火焰,无法扑灭,只有朱雀的眼泪冰寒无比,可救无夏。”
“奴家早就说过了。奴家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曲焰转过去看他,“更何况,你们人类全都是坏种,全部死有余辜!”
“也包括我吗?”
鲁鹰持着追日弓,脸色却是苍白的,他本来就失血过多,又加手臂受伤,任谁都能看出,此刻只是勉强站立。
“你以为我会烧死时,分明是有落泪的。”
“……”
焰儿,我们还有将来……”他朝前一步,她却向后退,连连摇头。
“奴家如今大仇已报,只求一死。鲁大人,若要奴家性命,动手便是。若要眼泪,却是没有。”
他们沉默地对峙。远远的,风中传来木柴和血肉燃烧的味道,还有隐约的哭喊。她终于听见他沉稳地说:“好。”
利箭破空而来,而她不闪不避,任由剧痛撕裂肩膀,整个人瞬间失了重心,一下子便朝窗外翻了出去。
鲜血四溅。
“云大爷!我的乖囡还在里面,我的乖囡!求云大爷救命啊……”
云敦放低了重心,想要托住那抱着他的腰哀哭的包子铺李大娘,却没有成功,连带着他自己也一并跪在了地上。十六岁的初级羿师抬眼望去,他面前是一片熊熊燃烧中的屋顶,房梁被火焰舔舐着,正在根根爆裂。而他腰间,只有一柄袖珍得可笑的弩箭。
而在这些嘈杂当中,他偏偏听得到,火焰包围中一声声细嫩的哭喊,仿佛随时可能断绝。
他的拳头越攥越紧,终于一咬牙从地上蹦了起来,将李大娘朝旁边一推,扎向了火海。
灼浪当中,他用袖子掩了脸,伏在地上,寻着那哭声一点点摸索过去,竟叫他在碎瓦和断梁间摸到个软软的小身体,他大喜过望,抱起来便想要回身。
两三段房梁紧接着掉落,将他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四周尽是火焰,再无出路。他内心一片荒凉绝望,只得将那孩子牢牢地护在怀中。
金黄色的火焰扑了上来,将他完全吞没。
鲜血四溅,她颓然而落。
却被一双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便如同千百次,她曾经在梦中梦到过,却从来不允许自己去想的场景――他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但求同死。”
曲焰猛然睁眼,鲁鹰正在跟她一起急速坠落,地面已经近在咫尺,饶是她迅速展开翅膀,奋力拍动,才在最后一刻将他们两人生生地又拉上了天空。
“傻子!”她骂着,只觉得眼角发烫,视线模糊,“我摔不死的,你忘了我是鸟吗?”
“人类欠你的,便由我来还,如何?”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觉得心乱如麻,身后却响起了雷鸣般的咆哮声。那只吞噬火焰的青铜兽头从半空中探了出来,气势汹汹地俯瞰着他们。
“殃及佛塔,汝可知罪?”
那火焰抚摸着他,如同母亲温柔的手。
云敦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金黄色的火焰在他周身流动,却没有伤害他分毫。它们就像是钻入了他的皮肤里面,让他觉得浑身轻飘飘暖洋洋的,好像随时能生出翅膀飞起来。
这个念头刚刚从脑海里冒出来,他的双脚就离了地,自己竟然真的飞了起来!惊喜交加之余,他将李大娘的孙女抱在怀里,还不忘回头确认了一下――在他的身后,竟有一双由火焰组成的翅膀!
这下子舒巡检他们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那怪物是什么?鲁鹰与那双燃烧的兽眼两两相对,满心疑惑。无夏城中,竟然还潜伏着这等妖兽?却只听得怀里的曲焰朗声回答:“曲焰知罪,谢姑娘成全!”
成全什么?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怀里只是一空,自己已经被甩向了莲心塔。幸好他尚有一臂可用,抓着佛塔的飞檐,抬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