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缓慢地转过身来。他头顶缠着头巾,身着杂役的衣服,脸颊圆滚滚的,额头朝外凸起,正中却只有一只硕大的眼睛。
小姑娘将包袱里的罐子一只接一只地摆在柜台上:“山西陈醋,湖北嫩姜,平江紫苏。如今,我这里一样样都备齐了。”
她将两手撑在脸下,胳膊肘顶着柜台,虎牙晶莹闪亮。
“去告诉你家主公,我朱成碧又来吃他了。”
二
常青之前曾经以为,人生中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欠了某个绝对不能欠的人三百两银子,从此被她呼来喝去。但是现在,当他扛着朱成碧在复杂得如同迷宫般的巷道间奔跑,身后被一群疑似僵尸的人紧追不舍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短短五日前,他俩还身在一百多里之外的无夏城。按照惯例,一入秋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上便早早挂起了月白色的窗帘。无夏城绝大多数人都只道是朱掌柜为了寻找更新奇的食材,出游去了。只有常青跟贴身的两个婢子知道,她哪里都没有去,就在莲心塔对面,那层月白色的窗帘之后,整个人都瘫在湘妃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短则数十日,长则一两个月,她迟早会醒来,睁开眼便去寻那佛塔。佛塔能去哪儿呢,还不是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窗帘外面,静静地立在这一年第一场纷飞的细雪里。
常青初到天香楼的时候,曾经被她这不吃不喝的睡法吓了一跳,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既然她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他也乐得清闲,吩咐樱桃跟翠烟两个婢子打扫清理,晾晒被褥,自己却搬了桌子,在朱成碧的榻前摆开了笔墨纸砚,准备画她睡着的模样。
他选了只银毫,沾了墨,第一笔便勾出她细腰上垂下的腰带,接着是肩膀的曲线,圆润的耳垂。正换了只笔,准备去点眉间的那朵桃花,却听得她在对面说:“凇阳关下的枫树,如今又该转红了吧?”
“凇阳关?”常青手里的笔一顿,回忆着,“是那处每隔百年才红一次的枫树林吗?据说那里曾有过一场大战,死了好多妖兽,关下的枫树吸了太多的妖兽墨血,才变成这样的。我想起来了,那是在莲心塔……”
那是在莲心塔成形的那一年。他猛然想到佛塔于她不同寻常,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在画啥?”朱成碧朝他靠近,他急忙将尚未画完的纸迅速揉成一团,只差没有塞进嘴里咽下去。
“什么都没画!”
“不给看算了。”她哼哼,哪里还有半点睡意,扭开头,“汤包,我带你去吃一样好吃的!”
结果,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偏偏朱成碧还不肯安分,在常青肩膀上扭来扭去,茸茸的发髻擦着他的脖子。
“这样子好像扛着只猫喔。”
“现在是抱怨的时候吗?”常青七窍生烟,还不能停下脚步,除了酒肆里的那群人,越来越多的元和镇镇民也加入了追赶他们的队伍。表面上看起来,镇民们步伐僵硬,脖颈扭曲,但奔跑的速度居然并不缓慢。
“这样下去不行……”
他左右看了看,寻了处空白的影墙,奔过去将朱成碧朝墙顶一举,回手从袖子里取出只外表普通的画笔来,在墙面上全神贯注地一笔笔地勾画着。
“确实不行。从刚才开始你就在绕圈子。”朱成碧站在墙顶,眺望着远处,“这整座镇子都是按照某种阵法来修建的,似乎是七十二重乾坤挪移?八重这次倒是学聪明了不少,但也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这,次?”
常青手中的笔飞速地舞动着,为墙上的画添上最后的鬃毛。随着一声嘶鸣,一匹神骏的墨驹踏破了影壁冲了出来,背上还生有洁白的双翼。
他将朱成碧拦腰一抱,甩去马背上,自己待要跟上,却被一只指甲尖利的手抓住了肩头。一回头,那酒肆老太婆的脸近在咫尺,正咧着没有牙的嘴乐着。他看也不看将笔横握在手里,朝飞马的屁股上狠狠一戳。飞马顿时惨呼一声,带着朱成碧蹿上天空,扑翅声中,白羽纷纷飘落。
那老太婆眼神呆滞,口中嚯嚯有声,竟有口水流下来。眼看就要落到他身上。常青这下子大惊失色,真正地奋力挣扎起来,胸前一痛,却是那老太婆的爪子,在他胸口留下长长一道血痕。鲜血的味道让攻击他的镇民们动作一滞。
“人类?”
转眼间,老太婆的背后冒出了一只洁白的手,正抓在她皱纹遍布的侧脸上,另一只手也紧接着过来,按着她的肩膀,也不见怎么用力一扯,那白发的头颅就被生生扯了下来,腔子里的血顿时冲上了天空。瘫倒在地的身体后面,出现了朱成碧的脸。她两只虎牙都露在外面,喉咙里有咆哮低低滚动。
剩下的镇民转身便逃,几个逃得慢的,全叫她踩在背上,一个个地徒手将四肢撕了下来,轻巧得就像在撕纸片。有一个最多不过有四五岁的孩童,常青认得他便是当初守着糖人摊子,直拍手的那个,叫朱成碧抓起来直接往地上一摔,瞬间便没了声息。他胸前的银锁也被甩脱了,哐当一声掉落在常青身边。
常青正伸着手,一声“住手“还含在嘴里没有喊出。朱成碧转过脸来看他,面无表情,脸上溅落上去的鲜血在缓缓滴落。对视的瞬间,常青心中一紧,随即翻腾上来莫大的恐惧。幸好她眨了眨眼睛,又对他一笑,依然是平时天真烂漫的样子,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她脸颊上的血迹看起来如此碍眼,该为她擦去才好。虽然这样想着,常青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朝后侧了侧身,就像是要躲开她。
那只手悬在了半空。
一瞬静默。
朱成碧吸了口气,朝他踏近一步,准备开口。
就在此时,四面半透明的屏障从地面突然升起,将朱成碧困在其中。常青扑过去,在屏障上敲了又敲,那质地犹如琉璃,表面光泽流动。
朱成碧伸了一根手指,正在朝他这一面屏障内侧描画出几个文字――甲叁,丙贰,庚伍,辛柒。
她又在文字下方画了半边月牙,中间还添了几道水纹。
画完这些之后,她张开五指,将一只手贴在了屏障的内侧。屏障的内侧开始弥漫起迷雾,将她一点点地吞噬了。只留下一只掌印,悬在半空,还勾勒着那只手的形状。
常青怔怔地站着。他面前的屏障转变成了一般的砖墙。
“‘妙笔生花’,可自空无一物中化形万物。”忽然有女子声音自背后传来,“这次饕餮将军请来的帮手,却原来是谪仙人……”
“别吵!”常青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她,抬起手来,也放在那掌印曾经在过的地方。砖墙冰冷,但她手掌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上面。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去。眼前的女人长袖垂地,眼眉细长,左侧眼下一颗明显的泪痣,怀中抱着一面两尺来高的铜镜,两只鎏金的虬龙上下盘绕着镜面。她的腰尤其细,简直到了可以一掌盈握的地步,叫人不由得担心会不会有折断的危险。
“你刚才称呼我什么?”
“青莲居士,太白谪仙,怎么,这不是人类对您的称呼吗?”
常青恍然。这细腰女人似妖非妖,却似乎并不知道如今凡间早已改换了天地,还以为跟随朱成碧前来的人是妙笔生花的原主人。既然她看起来对李白还颇为尊敬,他决定不去纠正这个错误。
“朱……饕餮将军去了哪里?”他指着屏障,“这一切都是你所为?
女子弯腰行礼:“一切都不瞒谪仙:将军现在在我的镜中。只要你肯一并进入我镜中,便可再与她重逢。”
不知何时起,浓雾从四周悄悄包围了过来,将街道两头的建筑都吞噬了,唯有他们此刻所站立的一段还是清晰的。一样东西从空中飞过,常青抬眼望去,却是他当初绘出的那匹飞马。它无处可去,盘旋了几圈,疑惑地甩了甩鬃毛,顷刻间重新融化为一滴墨汁,溅落在地。
“世人皆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却不知,命途犹如迷雾,实实在在是尚未确定,也不可预知之物。”细腰女子将镜子放在了地上,铜制的镜面起初模糊一片,望得久了,竟微微地开始旋转起来。
“我这面镜子,便可拨开迷雾,窥见命运之一角,但这一角,却是即将发生在谪仙身上最可怕的事情。此事原本并非注定,一窥之下,便再无转圜余地。但如今,仙人若还想与将军重逢,便非得如此不可。”
“废话那么多。”常青不耐烦地回答:“入口何在?”
细腰女没有回答,只在那不断旋转的镜面上方摊开了一只邀请的手。
再睁眼时,他被囚于铁笼之中。
那铁笼极小,仅能容纳一人弯腰。 两根细小的铁链穿过脖子上的铁环,让他既无法完全坐下,也直不起腰来。胸口一侧传来剧烈疼痛,他伸手触了触,有血迹隐隐透过衣衫。喉咙中传来铁锈的味道,犹如有砂纸在割。
有阴影随着脚步接近,投在铁笼之上,他勉强扭头,去看那站在笼外之人。那人身后烧着火把,反而将面目映得模糊。那双髻却是熟悉无比。
“哈。”他听见她说,“只因我将这人类在身边带了几年,你们便以为,它对我来说,会与众不同?”
她睨着笼中的他,面无表情。就像她撕裂那些围攻他的人类时一样。
“连我自己也差点要相信,它真的会与众不同。只可惜,终究还是蝼蚁一般的东西。”
她忽然出手,探入笼中,将困住他的两根铁链尽都扯断了,又抓住笼上的铁棍,朝两侧一掰。铁笼吱吱作响,叫她生生掰出一个缺口来。她抓住铁链的断端,将他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滚吧!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那三百两银子,本姑娘只当是打了水漂。”
他欲开口,喉咙剧痛,却是一个字都无法出口。心口疼痛更甚,只伸手想去抓她的裙边,手指却只顾着颤动,哪里还抬得起来。
“还不快滚?”
“汤包?汤包?”
呼唤声中,他再度睁开了眼睛,第一样所见之物,便是那梳着双髻的毛茸茸的头顶,就顶在他的下巴上。
“做了噩梦吗?你刚刚在哭呢。”朱成碧趴在他的胸口,伸一根手指在他眼角沾了沾。
“这里是哪里?”常青抬起身来,视线所及,俱是山桃,身下芳草鲜美,旁边小溪潺潺,蝴蝶飞舞。而远处却是浓雾――这片桃源,被缓缓旋转着的浓雾包围其中。
“你睡糊涂了?不是我说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午睡,所以你画出了这处桃源?”
“不对,我们还在镜中。“常青站起来,伸手拽她,“你忘了吗?是你说要带我去寻一样难得的美食,便一路带我去了昆山府的元和镇?你还引得镇民们全都追在我俩后面,你还――”
你还将他们尽都撕了。你看他们的眼神,便如同他们都是尘土。
朱成碧却缠了上来,继续靠着他嘟哝着:“不要,我要留在这里。汤包也一直很想要这样吧?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也一直很想做这样的事情吧?”她越发贴近,在他的唇边吹了吹,翘了嘴笑着,却在同时翻转了手腕,袖中滑出一截细长的利刃,寒光闪烁,直直刺向他的腹部
千钧一发之际,叫他攥住了手腕。
“不要……用她的脸……说这种话!”常青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将那柄利刃扭转过来,一点点逼近她的细腰,身后传来碎裂之声,四周的浓雾顿时扭转起来,什么芳草美景尽皆消失了。他们依旧站在那处街道上,那细腰女子背靠着铜镜,正在挣扎。他手中的刀刃已经穿透了她的身体,将她钉在了镜面之上。
常青叹了口气拔出了刀,一抬头,却自铜镜中望见了真正的朱成碧。她身在之处,是另一处街道,仍是青砖白墙,根本无从辨识,只知道她正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人。那人半身都已经血肉模糊,面目不清。而朱成碧正在抽泣,满脸都是泪痕。
自他与她相遇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伤心。
就在此刻,却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细腰女子,带着右眼下的泪痣从朱成碧身后闪出来,在她身后举起同样的利刃。而她没有回头。
鲜血顿时溅落在铜镜上,镜面所展示的景象瞬间消失了,只有那些血迹沿着镜面缓缓滑落,甚至B入了地面上的砖缝。他蹲下去,用指尖沾了一些,是真的,而非幻象。
“谪仙没刺要害还真是怜香惜玉。“细腰女在他旁边爬了起来,接下来,她再也无法吐出一个词。常青捏住了她的喉咙。有墨汁自他的衣袖中染出,一只由丝线绣出的浑身雪白的狮子出现在他的胸前,须发贲张,无声嘶吼着。
“我后悔了。”他简短地说,“我只问你一遍:她在何处?”
三
朱成碧置身在迷雾之中。细腰女倒在她的脚边,正在歇斯底里地左右翻滚。
“不过是一对儿双生的蛏子精,竟然嚣张至此。光是为了你刚才让我所见,便该活活捏死你!”她脸上泪痕交错,眼底却隐隐有怒火,她将手中一样软趴趴的东西狠狠一捏,“我且问你,需如何破解?”
细腰女惨叫一声,却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将军比我清楚……这雾镜所见,皆是命中注定,要成真的事实……更何况,人类的寿命能有几年?将军难道不是早就知道……”
“我原是想,纵有七十年相守也好。”她喃喃,犹如自语,“可刚才那场景,他的头发都还是黑的,看起来尚不足三十岁。人类就算短寿,也不该至此!”
“这便是命运了。逆天转命,便是将军,也是要付出代价的。”细腰女笑得越发放肆了,“奴婢等着那一天!”
朱成碧手中之物终于被她彻底地捏爆,汁液四溅,细腰女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原本环伺的迷雾也渐渐淡去,露出之后隐藏之物――却是一片半月形的池塘,池水清澈见底,旁边屋舍环绕。背后一轮巨大的金黄色的圆月,占据了大半个天空,连其上宫阙的轮廓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盘腿坐在池边,脊背蜷曲,下巴都快要碰到脚尖,身旁摆有两只酒坛,用红纸扎了口。
酒香无声无息袭来。朱成碧脚下一个趔趄。
“好酒!”她赞扬道。老头缓缓转过头来,细小的黑眼晶亮,头顶两条鲜红长须在空中摇曳,面颊发红,醉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