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跪着的人闻言缓缓抬起了头,半边脸都覆盖在一张檀木制成的面具之下。他抽动了薄薄的嘴角,形成一个微笑:“吾王,汝之心愿,必将达成。“阳澄湖元和镇,曾邻千墩、锦溪,自唐起为昆山府所辖。水草丰美,民生富庶。有昏暗妖风,每百年一至,浩浩汤汤,卷鱼虾无数,百姓皆苦。一人覆假面,骑青马,曰:吾有解法。遂驱玉峰山南柯寺六臂金刚一座,步入湖底。湖水沸盈,天雷频降。妖风自此匿迹,再不复现。
第七章 双生菇
零
他在深夜的森林中奔逃,身后怪物紧紧追赶。
已是深秋,树林中弥漫着树脂和腐烂在枝头的果子的芳香,但这一切都无法盖过自他身后,朝他缓缓弥漫过来的脂粉香气。那香粉如此熟悉,是他曾亲手为她买来,又亲手为她涂上。
他两股战战,如今已经到了树林边缘,他拼尽力气,纵身一跃
落地的时候,半只脚却踏入了虚空,只差半分,便要朝无尽的黑暗当中坠落下去。他吓得连连后退, 忽然,黑暗中,射出了点点光芒。那是些细小的、不计其数的光点,散发着靛紫色的萤光。它们被落石所惊动,在水下四散逃离,却又撞亮了更多的光点。一层层由萤光组成的波浪沿着水面,朝着黑夜深处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这原是一处隐藏在山林深处的湖泊,犹如藏在匣内的璀璨宝珠,顷刻间叫人打开了匣盖,露出粼粼珠光。
瑶光海。
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陷入了短暂的失神。这等美景他只在书上读到过,但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感叹,便有一只冰冷的手如有吸盘般附上了他的后脑,指尖根根雪白,指甲还用凤仙花染成了红色。
“段郎,”随着它开口,腐烂的脂粉味道萦绕而至,“找得奴家好苦。”
他全身僵直,拼命想要闭上眼睛,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只得一寸寸地转过头去。
“你,你不是早就死了,我明明已经把你埋了!”
暴露在瑶光海的光芒之下的,依旧是他记忆中的美人脸,肌如凝脂,唇如樱桃,却只有半张。此刻朝他缓缓转过来的另外半张上面,腐烂发黑的肉块正在掉落。一只眼珠脱出了眼眶,左右晃动着。
他骇得手脚都冰凉了,想要逃走,却已经是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女人外表的怪物从前额纵裂开一条口子,一条鲜红的长舌从其中弹了出来,舌身上翻卷着层层利齿。
惨叫声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纪海茹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翻身坐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寻了件长袄披在肩上,便急忙撑开了窗。窗下是一层浮动的萤光,瑶光海正在用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轻柔拍打着浮鱼客栈的一侧。她没有听错。有人再一次惊动了瑶光海。
纪海茹迅速下了楼,自客栈一楼的柜台后面取出了一盏带灯罩的高枝双缠莲花灯,连鞋都没有顾上穿,便举着它走上了连接浮鱼和陆地的栈桥。
和往常一样,客栈里老迈的昆仑奴蜷缩在桥头,将满是白发的头枕在胳膊上。纪海茹经过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吃食,正在不安地嘟囔着:“还不够,远远不够。离熟还早得很……”
深夜的薄雾在林间蔓延,纪海茹举着灯,裹紧了身上的长袄,赤裸的脚趾陷在腐烂的树叶当中。她在一处明显的摔倒痕迹旁边停了一阵。判断着,这也应该是一只笨拙而且肥胖的野兽。因为它从泥潭中出来之后,直接逃往了瑶光海的方向。
她沿着泥水痕迹,走向了同样的方向。树木在她的两侧无声退却,她手中的灯光驱散了薄雾,将另一段瑶光海自黑暗之中拽了出来。有一个影子正立在湖水之中,搅动着水花。
吞咽和咀嚼的声音。腐烂的脂粉味道。纪海茹屏住了呼吸,将灯举得更高了些。那影子被她的灯光所惊动,猛地转过身来,长发上带着萤光的湖水飞溅,双臂挡在眼前。
一瞬间,她的耳边灌满了呼啸的风声,几乎让她摔掉了手中的灯,但她用尽力气将莲灯朝那影子高举。
风声在瞬间止歇了。
纪海茹再度睁眼的时候,齐腰深的湖水中站着个赤裸少女,有着跟她自己一模一样的晶莹大眼。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少女的耳朵,就像两只巴掌大小的蘑菇,边缘是胭脂一般的红色,正在沮丧地微微下垂。
纪海茹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八年了,你这是去了哪里,如今才回来?”她开口,声音里满是哽咽,却忽然一下破泣为笑,只顾着脱下身上的长袄,披在少女赤裸的肩上。
“快出来吧,水里凉!”
一
谭一鹭离开无夏城,沿着驿路进入苍梧山,是在三日之前。
起初还有商队可以载他一程。他这人相貌儒雅,待人谦和本分,很快便跟他们称兄道弟起来,连带着听了不少山间特有的乡野传闻。他仔细听着,尤其将其中提到瑶光海的部分牢牢记了下来。
瑶光海是苍梧山中最大的湖泊,瑶光海上的浮鱼客栈,有着方圆百里最漂亮的老板娘。浮鱼客栈的虹鳟鱼汤是天底下最好喝的,这样寒冷的夜晚,如果能喝上一碗,便是皇帝老儿叫我去坐他的宝座,我也不去。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行商补充。
谭一鹭跟他们一起哄笑起来。
“若在下叫大家说得心动,现在便想去寻那浮鱼客栈呢?可有人愿意带路?”
奇怪的是,这些粗豪的汉子们几乎在同时沉默了下来。“若是之前,我们回无夏的途中,无论如何也是要去一趟浮鱼的,”老行商嗫嚅,“可如今……”
他在行商们的眼中读到了重重惧怕,但这仍不足以阻挡他继续前行。离了商队之后,他按照行商们的描述,离开大路,转而沿着苍梧山的山脊走了足足两日,才终究叫他寻到了瑶光海。
若那些行商所言非虚,这瑶光海的湖水到了夜间,受到剧烈搅动,便会开始发光。有时甚至整个湖面,都会铺满细小的萤光。这是因为湖中生有一种独特的细藻。它们终日浮游,白日里吞吃了阳光,在夜间吐出来,等光亮熄灭的时候,它们的生命也会随之终止。
而浮鱼客栈,就在这会发出萤光的湖面之上,随波逐流。它靠着八根鲜红的长绳固定在岸边,那原本是一艘双桅的木船,经过改装,在甲板之上又加盖了三层小楼,临瑶光海的一面俱是雕花的木窗。飞檐下面鲤鱼含珠形状的风铃正在风中打转。
几乎就在同时,投影在瑶光海中的云影发生了变化。谭一鹭皱起眉头。苍梧山的气候总是变化多端,难保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冰雹和暴雨,他迅速地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山风猎猎,沉甸甸的背篓在他身后颠着。他转念一想,将背篓解下来抱在胸前。
这举动非常明智,因为下一个瞬间,豆大的雨点便追着他的脚后跟砸了下来。他用袖子遮着背篓,跑上了栈桥。一个皮肤黝黑的昆仑老奴站在甲板上。雨点同样也砸在了他的身上,但他浑然不觉。
他望着谭一鹭狼狈地朝自己跑过来,嘴角咧开。谭一鹭顾不上跟他寒暄,只拖着背篓,急着去掀客栈门口垂下的棉布门帘。
“还差五个。现在还不熟。”
谭一鹭猛地回头。门帘外是那昆仑老奴意味深长的笑容。谭一鹭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全身黝黑的老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进一步回想下去。不准备再继续深究,只转身便进了浮鱼。
客栈内光线昏暗,跟无夏城内大多数客栈一样,一楼是兼供吃食的厅堂,摆了几张八仙桌,中央的方形火塘里烧着明亮的炭火。谭一鹭刚进去,首先跳入眼帘的便是地上那团明红的火焰,他一转眼,只见角落中一张凶恶的兽脸,怒目圆睁,双眼通红。
谭一鹭心中一惊,伸手便去取藏在背篓里的乌鹫刀,眼睛却已经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再看时,坐在角落里的,只是个梳着双髻的少女,着石榴红对襟短袄,杏黄色百鸟翎裙。那件短袄的双袖都绣的是缠枝芙蓉牡丹,却偏偏在当胸绣了张凶兽饕餮的脸,兽眼处镶着一对鸽血红的宝石,湛湛生光。此刻她已经移开了打量谭一鹭的目光,正跟身边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低了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者带着笑望着她,眼神中三分懒散,却有七分温柔。
他松了口气,缓缓放开了刀柄,掌心中竟微微出汗。一回头,一个盘腿坐在火塘旁边的光头大汉正挑衅地盯着他,左手若有若无地摸着腰间一柄弯刀。
谭一鹭心中叫苦,赶紧高举双手,抱着他的背篓就想坐到火塘边去。
“嗯?”光头大汉的眉毛竖了起来,将弯刀缓缓抽出,刀背朝前,朝他当胸一送。谭一鹭瞬间明白,这火眼看不是白烤的。他从袖子里摸出十几文来,摆在那刀身上。那刀抖了抖,却只是不撤。
他哭丧着脸,将剩下的十几文慢吞吞地攥在手心里,朝刀身上闭眼一放。大汉这才满意地转过刀身,朝火塘对面点了点下巴:“喏。”
谭一鹭如得大赦,赶紧搬了背篓坐过去,将篓里之物一样样货取出来摆在火塘旁边的地上晾晒。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行商身份,这一路跟山民换了不少山货,甚至几朵罕见的天白花菇,足有碗口那么大,雪白耀眼,叫他珍惜地放在了中央。火塘的温度一烤,顿时鲜香四溢。
那个梳双髻的小姑娘遥遥地“咦”了一声,自语道:“好香的花菇”。
谭一鹭低了头,就当没有听见。无风,火塘里的火苗却忽然蹿了蹿,再平静下来时,那娇媚的少女声音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带着笑缓慢重复:“好香……”
谭一鹭硬着头皮回头,只见她一双大眼映着火光,便如融化的黄金。随之而来浓郁的芙蓉熏香甚至盖过了花菇的香味。他只得拱手:“见过朱掌柜。”
小姑娘朝一侧歪了歪头:“你认得我?”
“这世上统共就一座天香楼,无夏城中哪个不晓得朱成碧掌柜?”他语调轻松,半是说笑,“朱掌柜厨艺之精,当世罕见。上个月的芙蓉焰,小人蒙朋友相邀,有幸尝过那么一勺,至今犹有余味。那边那位,想必便是常青公子了。”
“我瞧你却面生得很?”
谭一鹭失笑:“谭某一个小小的行脚商人,朱掌柜的哪里能记得?”
“行脚商人?”常青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背篓旁边,低着头似笑非笑,“带刀的却是少见。”
“带着防身罢了。”谭一鹭叹一口气,将那朵天白花菇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二位想必也知道,最近这苍梧山中,不算太平。无夏城里,这一朵花菇,要卖到五十文了。倒是二位,凑的是什么热闹?”
“跟你一样。”朱成碧蹲在一旁回答。她早将他摆在地上的山货嗅了个七七八八,此刻点头道,“不错不错。唯有这苍梧山顶的花菇,叫夜间的寒冷冻裂了,又在第二日晴朗的阳光中愈合,如此重复上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十朵之中方能成上这一朵天白。不过,却依旧不是我想要的。”
“连朱掌柜都想要的,必定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奇珍了?”他恭维道。“却是何物?”
朱成碧注视他良久,忽然露出虎牙,莞尔一笑:“来早了!没想到等了那么久,却还是不够成熟。”她两手一拍,站了起来,“罢了!再呆一个晚上便回去罢。”
此刻,从楼上飘下来一阵笑声,犹如银铃相击。
“怎么,姑娘这便要走?不再多住些时日了?”
二
带着笑从通往二楼客房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正是浮鱼客栈的老板娘纪海茹。
纪老板娘一身素色,挽的是少妇的发髻。弯着对细细的柳叶眉,明眸流转时,却有十分的风情。
照那些行商的说法,八年前,她的双胞胎妹妹纪海蓉,眼看就要出嫁,却不知怎地溺死在了瑶光海里。纪老爷子悲伤过度,也跟着一起去了,将浮鱼留给了她一个弱女子。那时纪海茹不过只有十八岁。却拿出了男子一般的气魄,自梳了头发,立下誓言终生不嫁,继承了客栈。浮鱼从此便靠她跟一个昆仑老奴撑着,居然没有倒闭,生意反而越发红火,光凭这点,眼前这年轻的老板娘便不容小觑。
眼下她柔若无骨地靠在栏杆上,朝楼下的诸位甩了甩手绢:“可巧我正跟这位渊玄道长说,虽然确实并非我邀请他前来,但他既然都来了,便当替我看一看这浮鱼的风水,他告诉我,浮鱼的风水可是再好不过了,姑娘不再多住几日吗?”
谭一鹭这才注意到,在纪海茹后面还跟了个花白头发的道士,看起来倒也仙风道骨,只可惜前襟却油腻腻的,像是吃完了鸡腿之后,随手便往上抹的结果。
这道士一边下楼,一边忧心忡忡地说:“这风水是好,但也难敌妖鱼作孽啊!这瑶光海中便有吃人的妖鱼,那请我来此的人说得千真万确,说不定,此刻便在浮鱼客栈附近!”
此话一出,厅堂里的客人们都静默了。纪海茹用手绢拍着胸口:“哎呀呀,吓死咯!既是如此,便请道长捉妖如何?”她眼珠转了转,“不过,道长若能捉到,自当有谢礼,若是捉不到妖鱼,可得替我广而告之。否则我这浮鱼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那道士正待开口,一个锦衣的公子哥裹着雨点闯进了客栈,一叠声地喊着阿茹。纪海茹抬了抬眼:“柳公子?这么大的雨,你这是――”
这姓柳的公子原本装束精致,此刻却有些狼狈,半边身子都湿淋淋的,但他毫不在意,朝前走了几步,满面欢喜:“还不是为了过来见你?”
他这一走,露出原本躲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却是个单薄的女子,眼下乌青,瘦得两颊都凹了下去。她手中拿着把油纸伞,不知为何,湿得比那公子还要厉害,浑身的水都在往下滴着。
纪海茹赶紧从楼上下来:“柳夫人?我的九娘哎,你也来了?这如何使得,一会儿又要咳起来了,赶紧在火边烤烤!”
那女子只是不动,拿眼睛去望柳公子。
“你还是赶紧去烤火。”柳公子连忙摆手,“省得一会儿烧起来又来缠我。”
九娘得了这话,哆嗦着凑去火塘旁边。谭一鹭挪开了背篓,好叫她能坐下。柳仲仙立刻凑去纪海茹旁边,将一个层层包裹的小纸袋从怀里取了出来:“阿茹,我一收到你的信――”
“嗯?”纪海茹一拖长声音,他立刻改口。
“不,不是,是我自己相思如焚,一刻也不能耽搁,特地给你送无夏城里春熙楼新出的甜嘴儿来。我知你最爱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