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纪海茹过来劝阻:“谭大人,黎伯是看着我长大的,在浮鱼也有二三十年了,绝不可能……”
  “若他真是黎伯,自然不可能。”
  娇媚的女声遥遥传来,谭一鹭方才注意到,朱成碧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常青形影不离,而是直到现在,才从走道的尽头出现。
  “你们跟踪地上的水渍之时,我去翻了翻这昆仑奴的住所,瞧我发现了什么?”她举在前面的,是半张檀木制成的面具,用粗糙的手法勉强刻着眉眼。
  “这下你有何话好说?檀,先,生?”
  那黎伯见了面具,顿时变了脸色:“还……给……我……”他喉咙中嚯嚯作响,连谭一鹭揪着的衣襟都给扯碎了,露出的半边胸膛却并非血肉,而是同样的檀木质地。这黎伯自脖子以下,竟都是木制的!他在空中,双手十指箕张,便朝朱成碧扑了过去。
  “来得好!”朱成碧冷笑,双眼间透出熔金般的通红,唇边的虎牙寸寸生长。
  “不可!这是在船上!”
  常青一喊,她一愣。黎伯却已经扑到了她面前,伸手将面具一夺,翻身朝窗外跃了出去。人们再追过去时,瑶光海上只剩水花四溅,很快便重新归于平静。
  五
  “朱掌柜的,可是认得这个叫做檀先生的?”
  谭一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浮鱼一楼的厅堂。二楼的暗门已经被严实地堵上了,但门内再无动静传来,也不知道那妖鱼去了何处。没了黎伯照看,火塘里的火尽都熄了,一时间寒意彻骨。谭一鹭打起精神来,去寻了些炭火,将火重新生起来。九娘刚才也上了楼,瞧见了那怪鱼,受了惊吓,在一旁哀哀哭泣,抓着柳仲仙的袖子不放。被柳公子不耐烦地训了,她的哭声才因此小了些。
  朱成碧蹲在火塘旁边,伸出一双小手正在烤,闻言白了他一眼:“怎么?如今连我也疑起来?”
  “不敢。只是常公子的笔,坏得也太凑巧了些。”
  她鼓起了脸颊:“你不信我。我不告诉你。”
  还是常青苦笑着过来解释:“那檀先生之前与我俩有过一面之缘,只知道他是名傀儡师,能驱使机关傀儡。这人一侧面上覆有檀木面具,想来该是容貌有损。除此之外,便再不知其他了。”
  “也该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谭一鹭点了点头,自腰间将那枚沉甸甸的羿字腰牌取了出来,放在桌面上,提高音量道,“不瞒诸位,谭某并非普通行商,乃是无夏城中的羿师。任务在身,原本不该揭穿身份,但这妖兽凶险万分,既能化为人形,也能惑人心智,唯有大家同仇敌忾,方能有一条生路。”
  他见众人都点头称是,便取了一旁的背篓,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包裹来。那是一只骷髅,从头顶到脸颊,都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蘑菇。
  “今年入秋以来,瑶光海附近便总有人失踪,苍梧山中本来便有猛兽,就算是吃掉几人,也在情理当中。但这些失踪的人,无一例外,都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就是路过的商队宁愿绕远路,也不敢再来浮鱼的原因,也是谭某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他却忽然恍惚起来,忆起自己跪在纱帐之外,帐内人影模糊,垂着长发。那时他立下了怎样的誓言?他将手放在胸口说,属下定不辱使命,为王爷带回……
  带回什么?
  他没有来得及想清这个问题,常青已经在对面点头:“如此看来,谭兄要追捕的妖兽,跟如今闯入浮鱼的,是同一只。”
  “为何?”纪海茹忽然叫起来,“浮鱼在瑶光海开了二十多年了,从未受过妖兽侵扰,如今却是为何?”
  “自然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谭一鹭斩钉截铁,甩出两封信来,“这人故意设计,将诸位聚在一起。渊玄死后,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这封信,刚才追踪光头时,走道里掉落着另外一封,也叫我拣了起来。这两封信的字迹都是一样的,一封是邀请那神棍前来捉妖,另一封却是跟光头打了个赌,若他能在浮鱼住上一晚,便可赢五十两银子。”
  谭一鹭忽然问:“柳公子,你又是为何来到此处?”
  “我?”柳仲仙显然是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点名,偷偷看了看纪海茹。“是阿茹写信约我来――”
  “我没有!”
  柳仲仙委屈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我都贴身带着,不信我念给你听:天不老,情难绝,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纪海茹过去一把给他夺了过来,抖着手打开:“这分明不是我的字迹!”她将信纸摊开给其他几人看了看,信纸上笔力遒劲,气势不凡,确实不像是女子所写,倒像是出自男子的手笔。
  “会不会是黎……不,是那檀先生所为?他究竟意欲何为?”纪海茹攥着手绢问。
  “不知。”谭一鹭在厅中踱着,“可为何是渊玄和光头?为何这檀先生没有选中其他人,偏偏选中了他们?渊玄是个神棍,从他身上携带的银票之多,可见没少干坑蒙拐骗之事,光头死前也连喊师弟,想来是害了他师弟的性命。”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原来,吸引那妖兽的是――”
  “是‘愧疚’啊。”朱成碧拖长了声音,“刚才听汤包形容,那妖兽该是这瑶光海中的横公鱼。这种鱼善感应人心,可在夜间化为人形,但并不喜伤人,如今却不知道怎么的,叫它尝到了人类所独有的‘愧疚’的美味。”火塘之下,她双眼闪动,两侧眼角都是诡异红妆,“这可真是无法抗拒啊。只要呈现出猎物所愧对之人的相貌,便能有火焰般耀眼的愧疚可吃。”
  她将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
  “各位,从现在开始可要千万小心,别露出一丝愧疚来。”
  此话一出,其余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九娘原本呜呜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接着为了补偿似的,变得更响亮了些。柳仲仙翻了翻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空中。纪海茹盯着桌面,绞着手中的手绢。谭一鹭注意到,甚至连常青的眼神都暗淡了下去。唯有朱成碧仍是兴致勃勃,与他对视。
  “我刚才却忘了问,朱掌柜的是为何到此?也是收到一封信?”
  “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在等一样珍稀的食材慢慢成熟,这样东西,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可曾等到?”
  她露出一对儿虎牙,它们细小闪耀,如同碎掉的琉璃:“快了。”
  正在此时,一旁的九娘和柳仲仙却争吵起来。
  原来九娘自从淋了雨,便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又兼受了惊吓,哭了一阵,却开始说起胡话来,一会儿说听到窗外有人在喊妈妈,一会儿又说那妖鱼要上来吃人。柳仲仙心中正七上八下,听了这些胡言乱语更是恼怒。九娘伸手缠在他腰间,他抓开几次,都又被缠了上来,终于发火道:“总是吊着人不放!也不看看你现在丑成什么模样!”
  九娘不敢置信地抬头:“你明明曾夸过我花容月貌……”
  “那是在无夏城的平乐坊里!你还是当红歌姬的时候!如今是你自己吃不下,睡不好,半夜里总是惊醒,说有一双婴儿的手在被子里抓你的脚――生生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
  “柳仲仙!是你山盟海誓,说要与我白头到老,为了你,我连戏也不唱了,功夫也荒废了,连不满三岁的女儿也……”
  “是你自己抛她在乡下不管不顾,只想着要进我柳家的门,她才活活饿死――便是有饿鬼来索命,也该来找你,与我无关!”
  九娘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她放开了柳仲仙,朝旁边踏了一步,竟然抖了抖袖子,摆出做歌姬时的身法来。人虽已是消瘦不堪,但这一步走得,依旧是袅袅婷婷,如柳如烟。她抬了右手,举着柄不存在的扇子,一点点地弯下腰去,嘴里断断续续,竟是在哼唱。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需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有那么短短的一刻,柳仲仙的面上逐渐软了,眼神迷离,像是也忆起了当初。他甚至还朝九娘走了几步,伸出手去,要拉她一把。
  谭一鹭的耳朵里响起了嗡嗡声,就像他对视着那只横公鱼的时一样。愧疚。这两个字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盘旋着。朱成碧是怎么说的?对它来说,这可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快躲开!”谭一鹭大喊。
  他们脚底的船板轰然开裂。在犹如巨兽交错的犬牙般翘起的木板断端之间,谭一鹭又一次望见了那只生着蘑菇的横公鱼,它看起来比之前身形更加庞大了。
  谭一鹭冲了过去,拔出乌鹫刀,朝着横公鱼的脖子便是狠狠一刀。刀锋撞击在鳞片上,发出清脆响声。
  结果那横公鱼竟毫发无伤,已经将舌头缠在了柳仲仙的脸上,柳仲仙晃了晃,颓然而倒。
  九娘尖叫起来,扑上去,便开始揪他身上正在一层层冒出来的那些蘑菇,全然不顾妖兽的舌头就悬在她的脑后。谭一鹭想将她拖出来,一抬头,站在那里的又是琅琊王了,与平日不同,却是笑嘻嘻的样子。
  “你可带回了我想要之物?”琅琊王问,两侧的袖子上都是血迹斑斑。
  完全靠着本能,谭一鹭将握着乌鹫刀的手往自己前额一挡,顿时手上一阵剧痛传来,却是那舌头贯穿了手掌,鲜血滚滚而下。他忍着痛,另一手将九娘托着,回身朝常青跟朱成碧喊:“往楼上退!”
  六
  他们跟着纪海茹,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二楼最大的一间客房。
  “这里是我用来存放账本跟银两的。四壁、楼板都特殊加固过,那妖鱼只凭一口牙,断然闯不进这里。”
  纪海茹的解说,谭一鹭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亲眼看见那横公鱼吃掉柳仲仙之后,耳朵上的胭脂红色又增加了一层,如今只差根部的一小段还是褐色。
  “可恶!”他捶在地上,常青过来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将衣裳用刀割开,将布条一层层缠在手掌上。
  “不如我们就守在此处?”常青将头靠过来,低声言道,“再过几个时辰便要天黑,谭兄的手又受了伤,无法与那妖鱼正面相抗……”
  “不可!”谭一鹭忽然激动起来,“虽不便明言,但谭某有非捉住那妖鱼不可的理由!”
  常青点了点头:“其实在下也一样,此地如此凶险,不宜久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望向一旁。在那个方向,九娘已经昏了过去,朱成碧正蹲在她的身边。
  那一眼,透着难以抑制的悲哀温柔。
  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此毫不相干:“既然如此,咱们便来寻个法子,叫那妖鱼自投罗网!”他用手指在地板上画着,一边解说。谭一鹭之前对常青了解不深,只道他全仗着那只笔的神通,才有恃无恐,如今见他身临险境,依旧心思缜密从容不迫,当下心中也有几分敬意,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听到最后,谭一鹭皱起了眉头。
  “计策倒是不错,不过,却是要麻烦常公子做诱饵?”
  常青苦笑:“总是要有人做诱饵的,更何况,要论起愧疚来,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常青原本的计划,是等到天黑,便由他一人留在房中,留一扇的窗给那横公鱼,待它从窄窗中钻入,必会变形成他所愧疚的人的样子。这时,谭一鹭便将准备好的重物投入瑶光海中,激起荧光,由纪海茹操纵原本梳妆用的铜镜,将光芒反射到这鱼身上。妖鱼为光芒所耀,一时间分不清白昼黑夜,会下意识地想要变回鱼形。横公鱼刀刺不入,唯有变形却未成形的一刻,是它能被杀死之时。
  “那时,便要仰仗谭兄的乌鹫刀了。”
  “好说。”谭一鹭将刀举在眼前,刀身如一面镜子,叫他忽然望见,一时无人照管的九娘晃晃悠悠地站在了窗边。
  “万万不可!”
  已经晚了,九娘刚将窗打开一条缝,一根鲜红的舌头便游蛇般钻了进来,寻着她的额头咬了上去。谭一鹭眼看着九娘伸出双手,像是要将那妖兽抱在怀中。
  “乖女儿,妈妈再也不丢下你了……”层层蘑菇疯长出来,盖住了那个欣慰的笑容。
  谭一鹭刚冲到窗边左肩便传来一阵疼痛――一只干枯的手,生生扣入了他的血肉。他一回头,望见黎伯蹲在窗边,衣衫尽都碎了,只剩半边木制的身体。这傀儡力道巨大,竟然将他整个人都拉出了窄窗。
  “谭兄!”
  “我没事!”他回应着常青,染血的手紧抓着窗边,脚下便是起伏不定的瑶光海。他紧握着手中的乌鹫刀,头顶,传来黎伯嘿嘿的笑声。
  常青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尽管早就知道横公鱼将会变化出的形体,但当对面真的出现了双髻的少女,连眼角的红妆都一模一样的时候,他心中,还是涌上来万般苦楚。
  他双耳轰鸣,视野边缘尽都模糊了,却还是听见真正的朱成碧在他身后,冲着纪海茹喊着:“那包蜜渍乌梅呢?柳仲仙给你的那包!”
  纪海茹惶恐地回应:“没,没带在身上,想,想是忘在楼下了!”
  接着,他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了。他的眼中,只有朝自己一步步迈过来的朱成碧,那形体还在隐隐变化,竟然当胸出现了一个血洞。
  他心痛如绞,便如那血洞是在自己身上,听她声声质问。
  “我是如何待你?你却如此待我?”
  少女朝他走得更近了,前额裂开,鲜红的舌头伸出。常青却忽然笑了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
  “阿碧……”他低声喃喃。
  下一刻,狭小的舱室内顿时灌满了野兽的咆哮,常青身边扬起了炽烈的带着火星的风,他微微闭了眼,再睁开时,已经有另一个朱成碧挡在了自己和横公鱼之间。她自袖中掏出一物,举在那鲜红的舌头前方。
  却是两只乌梅。
  “刀枪水火皆不入,以乌梅二枚煮之即死!”她双眼灼灼,犹如黄金,正在咬牙切齿,“小小一只横公鱼,如此放肆!”
  乌鹫刀从谭一鹭的手中坠入瑶光海中。此刻天光已经完全消失,瑶光海被刀所惊动,顿时发出汹涌的荧光。那干枯的猴子一般的木制傀儡,狠狠地踩在他受伤的手上,顶着黎伯的笑容,朝他低下头来。谭一鹭连连喘息,只道是终不能幸免,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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