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傀儡却将他嗅了又嗅,嘿嘿一笑。
“主人,”它唤道,“如今还差最后一人,双生菇便可熟了。”
它举在他眼前的,是那只半边的檀木面具。
朱成碧一将乌梅拿出来,鲜红的长舌瞬时朝后方倒卷起来,嘶嘶作响。
“纪老板娘!”
一道靛蓝色的萤光穿过了整个房间,直直地聚集在妖鱼身上,是纪海茹用铜镜将瑶光海的光反射过来。妖鱼用少女的胳膊挡住了眼睛,形体飞速地变化着,渐渐地连半身都开始融化,萤光照耀中,看不真切,只知道那是半边人形,还在继续咆哮。
“姐姐!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哐当一声,是纪海茹手中的铜镜坠落在地上。她用手绢捂住了嘴:“阿蓉……”
“主人之前曾经说过,此次任务不比往常。横公鱼有读心之能,若叫它察觉主人是为双生菇而来,必定会逃入湖底深处。又兼有那凶兽饕餮在侧,对这双生菇也觊觎已久。所以主人服了药,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忘记了。只道自己是个普通羿师。”
那檀木面具就悬在谭一鹭的脸上方。
“主人还说,只要重新看见这面具,戴上它,就能想起一切。不这样,如何能带回王爷想要之物?”
王爷。琅琊王。袖子上的斑斑血迹,桃花眼。即使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也没有忘记那个人,他在等他带一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回去,但那是什么?
他心中一片混乱,有一句话却渐渐浮现出来,清晰无比。世间万物都可以背叛摧毁,却唯独只有那个人,是万万不能放弃的。
谭一鹭忽然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那面具,朝脸上狠狠地按了下去。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时,他也没有放手。
七
纪海茹手中的铜镜砸在了地上。
她一步一步,朝着正在地上挣扎的形体走了过去。它的整个下半身都已经融化了,是个赤裸的少女,垂着湿漉漉的长发,两只耳朵都是蘑菇的形状。
“原来如此。”朱成碧抱了胳膊站在一旁,“我说横公鱼怎么会转了性子。却原来是吃了你妹妹的血肉。它袭击浮鱼的客人,恐怕也是在你默许当中吧?小心你也被她吃了。”
纪海茹充耳不闻,她跪在少女旁边,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我早知道会有今日,它胃口越吃越大,终有一日,会来吃我。”她将少女湿透的长发一点点拨到脑后,露出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来。
少女的一对乌黑大眼,愣愣地望着她。
“我悔了,阿蓉。可我当年真的不是故意。我只是气,明明是我先遇到那少年公子,为何要嫁给他的却是你。”纪海茹俯下身去,将前额抵在少女额上。“我推你下海时就悔了……这么些年来,我欠你一句话,却从来没有机会说给你听。姐姐悔了,姐姐真的悔了。”
利器贯穿血肉的声音瞬间响起。
纪海茹的尸体倒向一侧。那少女外表的横公鱼无声地张了张嘴,身躯彻底融化成液体,只有头颅还保持着纪海蓉的样子,面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发间的一对儿蘑菇,已经通体都是胭脂红色,犹如陈旧的血迹。
朱成碧轻叹一声,上前一步,伸手去拽她的头发,却忽然缩回了手,常青抢过去看她的手背,上面一道细细的血痕。
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此刻正弹跳着回到主人手中。瑶光海的光芒中,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前,他将脸微微地偏转向一侧,脸上的檀木面具之下,尽是烧灼的痕迹蔓延。声调却是无比熟悉。
“朱掌柜的,还请将双生菇递给在下。”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檀先生。”朱成碧慢吞吞地将那横公鱼的头颅拎了起来,“上次在阳澄府的账还没有算,你便自己找上门来了。没有人告诉过你,从来没有人能从我口中抢食的吗?”
“抢是抢不过,不过,可以拿你家宝贝的账房先生来换。”常青一愣,便听得戴着面具的谭一鹭继续说着,“上次在阳澄府,我抓住他的时候,便在他的背上埋下了一根傀儡丝,如今只要我一个动作,这丝便会朝他脑中爬去,转眼之间,便如那老昆仑奴一般,从此成为我的傀儡。”
“……空口胡言,我却信得?”
“朱掌柜的若是不信,尽可以一试。”谭一鹭低沉着声音。他晃了晃手指,常青只觉得脊背中央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不由得叫了一声。那疼痛渐渐向上,竟然真的是朝后脑的方向而去了。
朱成碧二话不说,将横公鱼的头颅朝谭一鹭的方向一甩,回身便将常青扯了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有更大的痛楚贯穿了后颈,在血肉中搅动,他闷哼了一声,只觉得淋漓的液体沿着双肩淌了下来,眼前一阵发白,几乎昏了过去。
渐渐醒来时,朱成碧跪在他面前,满是鲜血的手中捏着根银白的细丝。
“没事了。”她见他醒过来,急忙说。
“……多谢你。只是叫他逃了。”
“那混蛋!下次别再让我遇上!”朱成碧恨恨地道,“不过,他也没那么称心如意就是了。”她摊开另一只手,掌心中,是一朵胭脂红色的蘑菇。
八
朱成碧立在帐外,手中端着只梨花木的案几,上面摆了只绘着彩枫的漆碗,其上蒸汽袅袅。她絮絮叨叨地,正在解说:“这双生菇历来只寄生妖兽,需吸取天地灵气,花上六十年,慢慢成熟,那檀先生为了催熟,替横公鱼约来了更多的猎物,反倒帮了我一把。我将它切碎了,加上凤鸟的蛋,蜃贝的肉,炖了四个时辰,十碗汤水浓缩出这一碗。你喝了吧。”
帐内一片沉默。
朱成碧顿了顿,接着温言软语:“这次是我不好,害得你也受了伤,我答应你,下不为例便是了。”
她向来飞扬跋扈惯了,何时这样低声下气过,越想心中越是委屈,不由得伸手抓住床帐。帐内之人相貌模糊,正在叹气。
“上次我俩一起去阳澄府,你在那细腰女的雾镜中,见着了什么,哭得那般伤心?
“也没有什么。”朱成碧的手指缓缓收紧,“还是汤包你说得对,那不过是些幻象,做不得准的。”她将案几放下,只取了那碗汤端在手里:“来,趁热喝了吧。”
“……你早知道。”
“……”
“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这双生菇而去。你早知道瑶光海中有横公鱼会食人来养蘑菇,你甚至连乌梅都早备下了。”常青一连串地说,“你袖手旁观,等着这菇一点点成熟了,却不肯出手相救。为了确保我也不能阻挠,你甚至还弄坏了我的笔!”
“那些人若不是自己做了亏心事,又怎会被横公鱼给盯上?他们本来就死有余辜!”
朱成碧说完,便后悔地咬住了嘴唇。
“说得对。”常青点头,“你从来都是这样性子。人类的性命,在你眼中犹如蝼蚁。我还以为这么些年来,你或许也能稍有改变……”
“可唯你不同――”她急急地说。
“只我一人不同?”
朱成碧语塞起来,只将那床帐在手中越绞越紧。
“那么,还请掌柜的示下,若凡人喝下这汤,会如何?”
“……延寿一甲子。”
“原,来,如,此。”常青慢慢地说。“这二十多条人命,却原来,该着落在常某身上。”
朱成碧忽然惶惑起来,他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就像他虽近在咫尺,却即将不知道要远去何处。常青在帐内挣扎着起身,郑重其事地跪坐在床上,整了整袖子,朝她拜了下去。
“蒙尊驾厚爱,常某只觉惶恐不已。然区区人类,不足挂念。这碗汤,不饮也罢。”
她气结,望着那汤渐渐凉了,只觉得心底也一片寒凉。半晌才重新开口:“如此一来,七十年后,我又到哪里去寻你?”
许久之后,她依然记得,那一日他的回答。
若还有来世,该相逢时,自然会相逢。
第八章 同心签
零
常青只着了件单衣,立在天香楼二楼的圆窗前,望着莲心塔。
初雪时分,莲心塔看起来总是格外冷清。前些年无夏城走水,虽有饕餮怪兽吞吃了着火的屋舍,但佛塔仍受了波及,到如今一侧塔身还残留着被烟熏黑的痕迹。但即便如此,莲心塔依旧屹立不倒。
常青将两根手指在窗棂上盘绕着的山桃树身上叩着,一面望着佛塔出神。翠烟捧着只盘绕仙鹤和祥云的八角铜手炉进来的时候,望见的就是这副情形。
她抿了嘴,悄悄过去,将手炉递到常青手里。他也不回头,顺手接了。翠烟一转眼,瞧见他后颈,仍是残留有狰狞伤痕,不由得心中一恸。
常青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回道:“我已经大好了,你们不必担心。”说完后,又去望着莲心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翠烟终于忍不住:“公子,你如今这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不如这次我也跟樱桃一起,陪你回扬州过除夕?”
“便留姑娘一人在此?”
樱桃在这个当口进来,捂着嘴笑道:“咱家姑娘那么厉害,连烟花坊也吞得,我看这世上能伤她的人,怕是少之又少。”
常青将手炉磕在身旁的几案上,砰地一声:“眼下是什么情形,可还是说笑的时候?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们,琅琊王赵珩一直在暗中动作,处处针对天香楼。我疑心之前无夏城走水,也是他背后操作。更何况,还有一个檀先生,只需一根细丝,便可将血肉之躯化为傀儡。上次我与姑娘在浮鱼客栈……”他像是想起上次的凶险来,闭了闭眼,止住了话头。
“我虽疑心这檀先生也跟赵珩有关,但并无确实的证据。偏偏到了年底,扬州那边,小梨还在等我,是必须要回去的。可无夏城这边,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翠烟恍然。他之前一直皱着眉头,忧心的却并非自己。她朝前膝行了两步:“公子放心,有我在这里,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得姑娘周全。”
樱桃在后面使劲拽她的袖子,她也不顾,只接着说下去:“只是奴婢生性柔弱,怕是力不能及……”
常青点点头,从袖子里滑出只笔来,笔尖在虚空中一划,有墨迹浮现出来:“眼下这个形体,确实不行,你且再靠近些。”
翠烟依言前行,任常青将笔尖点入她的前额,刺入了血肉,却没有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再睁眼时,却是悬在半空,眼前是公子含笑的眼睛。
“呐,这个样子还差不多。”
翠烟低头,只见一对纤细的龙爪,回身一望,却是条带青绿鳞片的龙尾,想要惊叫出声,喉咙里却只发出咝咝声来。她竟变作了一只两尺来长的三足青螭!
“你素来心细,便藏在姑娘袖子里,替她多留意。她生性鲁莽,不知道又要吃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你在身边,多管束着些,别又回来胃疼……”
朱成碧却从门口探了只脑袋进来。
“汤包你又开始念叨了!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她一转眼瞧见悬在空中的小青螭,翠烟依言钻进了她的袖子,盘在她手臂上,听她欢喜地道:“翠烟你这新造型不错!眼见着更像条新割下来的韭菜了!”
因着这句“好似新割下来的韭菜”,翠烟深受打击,直到常青带着樱桃上了回扬州的马车,她才从袖口望见那马车沿着两侧堆满积雪的石板路,渐渐地去远了。
朱成碧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马车已经连影子都望不见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两侧的肩上薄薄一层雪,想必心里不舍至极。翠烟正揣测着,却见她双肩抖动,不由得大惊:“姑娘你别难过――”
“哈哈,汤包终于走了!再也没有人念叨了!可以随便取帐房的银子来用了!可以想吞谁就吞谁了!”
“等,等一下!”
翠烟急了,却听得耳畔一阵嘶鸣。两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挥舞着前蹄停在她们面前,额头上装饰着明珠和羽毛,身后的马车式样普通,垂着雪白的纱帐。
驾车男子脸庞瘦削,紧紧闭着薄唇,半边脸颊上覆盖着一张木刻的面具。勒停了马匹之后,这人也没有下车,只是朝着朱成碧略一拱手。
“见过朱掌柜。”
有短短的一个瞬间,翠烟察觉到自家姑娘的呼吸略有停顿。朱成碧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檀先生。”
“! 贝溲叹醯米约旱男脑喽家炸开了,她立刻从朱成碧的袖子里冒了出来,竖起鳞片来咆哮――但下一刻便被朱成碧捏住了脖子,差点翻了白眼。
“赵家小子?这戴面具的家伙果然是你养的。”
“你怎知是我?”纱帐内传来笑声。
“除了你,谁家马车会奢侈到用鲛绡做纱帐?”朱成碧哼哼,“为何来我天香楼?”
“听闻朱掌柜做的糟鹌鹑可谓一绝,再配上小红炉,绿蚁酒,在这初雪天岂不是赏心悦目的美事?”
连我都不相信!翠烟一边在朱成碧的手腕上有气无力地抓着,一边默默地喊。
朱成碧眨了眨眼睛,微笑起来,露出了一侧的虎牙:“楼上请。”
一
那只戴着半边檀木面具的鬼,自人群中冷冷地望着他。
赵瑗原本是跟着驱傩的游行队伍缓缓前行,这一望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皇城内的诸位班直都戴着假面,扮作了钟馗、判官、城隍、灶神等等,着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跟在他们后面。
道路两旁都是围观的百姓,一年一度的除夕驱傩是临安城中的大事,每次都是由官家牵头。这队伍浩浩荡荡,彩衣纷呈,有上千人之多。赵瑗素来不喜这类活动,但他作为仅有的两位还在临安城内的皇子之一,却是不得不参加的。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他面上一股老成,眉头紧缩,倒像是有三十岁。
这一回他不仅没有戴那描金画粉的假面,还一身素服,连车辇也没有备。驱傩仪式举行之前,赵瑗曾经向官家上书,言道前线将士在寒冬中缺衣少粮,国库吃紧,这临安城内的驱傩仪式,不便过分铺张。这番话想来并不顺父皇的意――只需看看此刻游行队伍中最为富丽堂皇的皇家马车便知道了。那是为本次游行特制的,四面的朱红柱子上都雕刻着五爪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