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赵瑗穿戴完毕,推开了门。院中却跪满了披甲执锐的将士,俱是浑身素白,是他亲生父亲麾下的亲信。
  “李将军,这却是为何?”
  “二皇子!二皇子不能去啊!”
  “宫中有传言,今晚要用皇子之心做菜……”
  “那又如何?你们这是要逼我反吗?”
  将士们回以沉默。赵瑗忽然笑了,过去拍了拍李将军的肩:“为我一人,不值。这一腔子血,还是留着洒在抗金的战场上,如何?”
  终究还是上了龙船。
  歌舞,宴席,祝酒辞令,都一如往常,并无可疑之处。除了赵璩并没有像往日一般坐在官家身旁,却是叫女官抱着,坐在了赵瑗旁边。即便如此,赵瑗也丝毫不敢大意,他装作喝着手中的酒,又趁人不注意,过去抓阿璩的手。
  “阿璩,一会儿要是乱起来,无论如何不要离开二哥身边!”
  赵璩懵懂点头。琅琊王就在他们对面,都瞧在眼里,却只是朝他俩开玩笑似的举了举酒樽。
  此时酒宴已经到了尾声,祝酒的辞令已经说到了第九重,一个雪白头发的老太监站在场中,拖着长声说:“福寿永享――”
  这话刚脱口而出,他便被一物呼啸而至,生生当胸贯穿,钉在了地上。那是一枚还在兀自颤动着的白羽箭。舞姬们的尖叫声中,鲜血在甲板上缓缓蔓延。
  赵瑗站起身来,望见西子湖边装饰着纱帐的渡口边,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军队,将士们手中俱是朱弓白羽,沉默不言。率军的是个白发白须,全副武装的老将军,背后一面大旗,写的是个吴字。
  琅琊王噗嗤一声笑出来:“难怪吴贵妃今天抱恙没有出席,果然还是逼得太紧了些。”
  “国丈大人,你吴家世代忠烈,今日却是要弑君不成?”官家气得声音都在抖。
  “老臣不敢!老臣眼看风烛残年,女儿嫁与圣上多年,却只得璩儿一个外孙。求官家立刻下旨,封我璩儿为太子,老臣便是被圣上千刀万剐,也无怨言!”
  琅琊王摇了摇头,做着口型,似是一个“太蠢”。赵瑗见父皇转过身来,双目都布满血丝,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下子定在他身边的赵璩身上。
  “璩儿。”他父皇眼神疯狂,声调却异常平静,“到阿爹这边来。”
  赵瑗想要抓住赵璩,但却被赵璩挣开了。他眼睁睁看着赵璩朝父皇跑过去,叫父皇抱了起来。曾经他也被父皇这样高高举起来过,他如今摔了下来,知道过痛楚,但赵璩太小,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就是你的乖孙儿。”官家将赵璩抱在怀里,他一步步走向船舷,伸直了手臂。赵璩在皇帝手中踢着腿,悬在西子湖的重重波涛之上。
  “阿爹!”赵璩喊起来,“害怕――”
  “朕一松手,你吴家便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满门抄斩――”官家嘿嘿地笑着。
  “官家是要用我孙儿的心做菜!我吴家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从来没有人要挟过朕。”官家平静地松开了一只手,“今日也不会例外。”
  他还要松开另一只手,却叫一人从背后用剑柄击中了后脑,顿时软软地倒了下去,那人眼疾手快,将正要开始下落的赵璩托在了手里,回头朝船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镇殿军将士们喊:“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角落里的琅琊王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赵瑗将昏过去的官家小心地放回了龙椅上。赵璩受了惊吓,在女官怀里哭着,琅琊王闲闲地在一旁喝酒,谁问都只是摇头,因此镇殿将军只得过来跟这个二皇子商量。
  “老吴将军的人马控制了西子湖岸所有的渡口,我们现在无法靠岸。若论人数,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但只要皇子一声令下,末将愿与他们拼命――”
  “不必了。”赵瑗疲惫地摇手,“对方是弓箭手,我们却连个盾牌都没有,完全是活靶子。”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他却站了起来,完全暴露在敌军的视线里。
  “老吴将军,若我没有记错,所率的是当初曾守卫汴京的神策军,大都是江北子弟?”
  “……又如何?”
  “如此,想必每一个人,都有留在故土上的父老乡亲吧?为护我宋室渡河,你们将母亲跟妻子都留在了失地上,不知道她们是否也在翘首以盼,等待着你们回去?”
  原本拉满的弓弦放松了下来,弓箭手们开始左顾右盼,却躲避着彼此的眼睛。
  铿锵一声,却是他抽出了手中的剑,直指北方。龙吟之声,久久不绝:“大好男儿,不为国捐躯,却要将满腔热血,洒在这内斗之中吗?”
  五
  只差一点点。
  对岸弓箭手的阵形已经开始混乱,老吴将军连连驱动着马匹,奔走着试图镇压。赵瑗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剑。只差一点点,这场干戈便可消弭无形,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叫他望见弓箭阵中,半张熟悉的瘦削面孔,上面覆盖着檀木制成的面具。阳光下,晶亮的傀儡丝一闪而过。
  一名弓箭手忽然便挺直了身体,手中的弓弦一放,白羽箭瞬间呼啸而至。赵瑗连眨眼都来不及,便有一阵剧烈的痛楚撕裂开来,连同半边身体都麻木了。
  世界忽然倾斜,甲板升起来,狠狠地拍打在他背上。血腥味充满了他的喉咙,他耳边响起的是身后镇殿将士们愤怒的呼喝声。
  更多的羽箭在破空而至。
  真是太可惜了。青龙对他这样说。
  赵瑗赤着脚,站在甲板上。他望了一会儿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又望着脚下那具被珩哥赶过来抱在怀里的,曾经是自己的躯体。珩哥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面上的神色,只能看清他紧扣的手指,指尖几乎发白。
  他曾见过的,从牛车中冲出的那只美丽的青龙盘绕在他身侧,与他一样,它也是半透明的。
  在他的身边,正有白羽的箭矢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飞来,插入血肉之中。鲜血以同样缓慢的速度在空中绽开,如同花朵。
  “我现在还能做什么?”他茫然问那只神龙。“我已经一无所有。”
  青龙在他身侧蹭了蹭,接着钻入了他的身下,将他驮着,竟飞了起来。他们越飞越高,丝丝流云擦过他的身边,他抓着龙的鬃毛,顺着龙头的方向望去。暮色已经从天边赶了上来,遥远的北方,闪烁着无数细小的火光,犹如由灯火组成的海洋。
  那里的每一朵火焰,都代表着一颗百姓的心。
  他回头,望着身下的西子湖,湖面上,也有光点在闪烁,其中的一些只晃动了最后一下,便熄灭了。
  便在此刻,在与金国作战的战场上,无数的心火正在一个接着一个地熄灭。为了护佑这片仅有的国土,有的人再也看不到明天的黎明。
  “那道同心签,真如你所说,可以令我大宋君臣同心,兄弟同心,可佑我宋室大好河山?”
  青龙转过头来,默默地看着他。她眼中是点点星火映上来的光。
  赵瑗低头,看着自己心口,是同样的一团火焰,与底下千千万万的心火并无区别。
  “既然如此,神龙姑娘,还请你按照当初的约定,来取走我的心。”
  垂直的万丈虚空之下,漂在西子湖上的龙船甲板上,被琅琊王紧紧抱在怀中的赵瑗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挺起了身体,沉默的挣扎着,牙关却紧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就如同正有无形的手探入了他的胸口,活生生地取走了心脏一般。
  自始至终,琅琊王都紧紧地按着他,没有松手。
  “成了。”
  朱成碧站在龙船的甲板上,手中只是一只普通的粗陶质地的土碗,却微微地放射着光芒,照得她披散的发丝也根根发起亮来。在她周围,时间犹如静止一般,连箭矢都悬停在空中。
  她端了那碗,一步步地走过来。
  “秋葵,苋菜,梗米,不过是最平常的,连寻常百姓都能找得到的材料。最最珍贵的,却是这一颗赤子之心。”她停顿了一下,“你若不舍,现在还来得及。”
  “……不用。”回答她的,是坐在一旁,抱着赵瑗的琅琊王。
  “要成就真龙,哪里有那么容易。我这个兄长于他,只是枷锁而已。”
  他们一起抬头,漫天的星光之下,正有一只巨龙在云层中遨游,浑身的鳞片闪烁着光芒,垂下的尾鳍缓缓摆动着。
  “跟我们一开始准备好的不同。他就应该选择牺牲老三,这样真龙也会觉醒,而且会是更加无情和强大的帝王。”
  “但如今觉醒的这只,是兼有仁慈和冷静,非常美丽的真龙呢。”朱成碧感叹道。
  “那日我问他,一颗心,和天下千万百姓之心,孰重。而他回答我,我亦是赵家血脉,我也未满十五岁。他对我说,既然如此,便请拿走我的心。”
  那只龙似乎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自云层中降下了头颅,一双眼中星光闪烁,打量着他们。
  “又见面了啊,这一世的真龙。”朱成碧朝前踏了一步,“吾乃这一世的饕餮,吾为你而来。”
  鸿蒙初开,尘世和灵界之间还没有断绝之时,有许多妖兽跟人类一起生活在这片神州大陆上。他们中的一些因为喜爱人类,便同他们生下后代,这些后代大多具有人类的形体,并无妖兽的异能。其中有一支,是神龙的血脉。但与其他的妖兽不同,这只神龙,或许是过于热爱人类了,每当神州大陆又要陷入战火之时,他便会借着这子孙的血脉,在其中一位的身上,再度苏醒。
  但因为毕竟是人类的身体,虽有神龙的血脉,仍不免会受伤,衰老或者死去,等着下一次再度苏醒的到来。
  “这一世的王者,你面对的却是残破的江山,大厦将倾,靠你一人之力,也不知道能撑住多久?”朱成碧对那只龙道,“即使如此,你还是要选择苏醒吗?”
  龙头靠得更近,将鼻尖凑向了她,闭上了眼睛。
  她前进一步,将手掌抵在它鼻尖上。
  “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片土地,如今有金翅鸟庇护,你需得记着,金翅鸟不亡,宋室江山不堕。”
  “多谢你。”
  回答的人,却是坐在一旁的琅琊王。
  朱成碧和那龙都转头看他。
  “如今我拿走了他的心,却无法拿走你的,你可会觉得不公?”
  “……便我一人记得也好。”他嘲讽地笑起来,“更何况,我也记不了多久了。”
  “不如我回赠你一个承诺吧。我答应你,等他这一世死去的时候,我会在旁边,在他弥留的最后一刻,我会将他的心还给他。然后,我会吞噬他,你的弟弟将永远与我同在。”
  “……多谢。”
  朱成碧站在船舷上,将陶碗中发光的液体朝着西子湖缓缓倾倒下去,直到整个湖面都放出了光芒。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巨龙仰天长啸起来。它在龙船上空盘旋几圈,最终呼啸而至,重新灌回了琅琊王所抱着的少年的胸口。
  六
  绍兴十一年正月初七,赵瑗跟随官家在西子湖上乘船游玩,官家不慎落水,诸位皇子中,唯有赵瑗奋不顾身跃入水中,将官家救起。醒来后,官家对其大加赞赏,并言道:唯第二子最肖我。当日夜间,大宴群臣之时,官家又特地赐酒给他,离开的时候又允许他与自己共乘同一驾车辇,一时间恩宠无边。
  赵瑗本来已经快要登上车辇,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问身边的侍从:“刚才在宴席上,角落里坐了位束白玉珠冠的人,好生眼熟,却是谁?”
  “二皇子想是忘了,那是从无夏城回来的琅琊王。也难怪,当初他还在宫中的时候,与您殊无往来,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赵瑗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肩头,那里有一处浅得几乎看不清的淤青,众人都说,是他跃入湖中,救官家时撞出来的伤。瞧起来,却像是条龙的形状呢。宫人们这样恭维着。
  赵瑗登上了父皇的车辇,他的位子就在龙椅旁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等待着官家。夜风吹拂,不觉有些凉了起来。
  “阿瑗,挺直了腰,别回头。”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说。那声音他曾经是极熟悉的,猛地回头时,只见树影憧憧,隐约有一点珠光,不知是否是珠冠上的反光。他张了张嘴,一个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忽然失却了踪迹。
  于是赵瑗坐了回去。按照那个人的吩咐,他挺直了腰,也再也不曾回头。从今以后,他便是雪野上一匹朝前奔跑的独狼,爪牙锋利,目光沉静,再无挂碍。
  万里江山,如今尽在脚下了。
  七
  由雪白的狻猊所拉着的牛车在月光中静静地飞着,狻猊的耳朵上还系着游行时缠上去的红绡。
  翠烟已经恢复了原貌,她这次扮作神龙,得了朱成碧“干得很不错”的表扬,心中欢喜,一面往手炉中添着香一面问着:“姑娘,你说这赵珩为何要这样对他弟弟?表面是各种为难嘲讽,最后却是处处维护?”
  “我又如何会知道?”朱成碧打了个呵欠,“我既无兄弟,也不是人类。这些事情,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罢了。”
  翠烟将手炉给了她,见她手中执一纸素笺,将指尖在其上划来划去,打趣道:“又拿出来看?公子的信,我都要会背了:陌上花开时,可缓缓归矣……”
  “偏你贫嘴!”朱成碧作势要打,又想起来另一件事,“这次在临安我中毒的事情,不许告诉汤包,否则会被他念叨死!”
  正在此时,却有唧唧鸟鸣响起。翠烟掀开车窗,一只青鸟便钻了进来。
  “公子也真是的,这半日里,便连写了两封信来?”
  朱成碧取了那青鸟脚上的卷轴来读着,翠烟还要再说,却见她神色有异,指尖发抖,连那张纸都被带得簌簌作响。
  “怎么了?”
  “无事。”朱成碧如同惊醒一般回答道,“不是汤包写的,想是鸟儿迷路,送错了人吧。”
  她指上燃出了青色的磷火,舔上纸条的边缘。火光中,她只盯着其上的寥寥几行字,便如要刻骨铭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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