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光芒四射。
  那耀眼的光芒,犹如落日忽然直接降临在这片平原之上,光焰万丈,横扫过战场上正在厮杀的双方。姚世荷不得不捂住了眼睛,他身侧的傲因纷纷抬头,望向那光芒的源头。几乎在接触到那光芒的瞬间,它们便消融了,只在原地留下一摊带腥臭的黑水。
  耳畔响起了众多的欢呼声。
  “姚将军!金翅鸟!”
  湛蓝的晴空下,夕阳正在缓缓沉向西方。但比夕阳更加耀眼的,是一对火烧云一般金光闪耀的翅膀,以及那翅膀护佑下从郾城中冲出的一队骑兵,他们只有四十个人,却威风凛凛,势不可挡,犹如天神下凡。
  为首那人的身后,飘扬着一面“姚”字大旗。
  二
  金翅鸟的出现扭转了整个战局,金军没了傲因相助,无心再战,又见姚将军亲临,纷纷望风而逃了。
  姚世荷清点了战场损失,他作为军中机宜,需得尽快报与父亲知晓。因此他只让随军的医官简单处理了一下脊背上的瘀伤,便兴冲冲地朝帅帐赶去。
  直到今日,他父亲仍是住在临时搭建的帅帐当中。不知道让出府邸的郾城太守是否会因此而感到尴尬,从而在写回临安的书信中加上些“目中无人”的评价?姚世荷隐约有些担忧,但他也深知,父亲多年的脾性是不会因此有丝毫更改的。
  姚世荷边想边走,帅帐的尖顶已经近在眼前,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街道中弥漫着一股温暖的香味,像是面汤,却比面汤更加香甜诱人。
  他循着那味道找了过去,一路进了原太守府。太守慷慨地让出了这里,也不好意思立刻便搬回去。一来二去,这里便成为了军队的伙房。如今也不知道是谁在院中搭起了一座半透明的纱帐,其上绣着朵朵桃花,纱帐的缝隙间正飘出缕缕蒸汽。他所闻到的香味正是来自于此。
  已经有十多名士卒在院中排队,如今见他来了,纷纷行礼。姚世荷一面回着礼,一面朝前走。但见一对儿双生的婢子立在那纱帐之前,俱是鹅蛋脸,柳叶眉,生得异常讨喜。排在最前面的士卒朝前一步,对那对婢女说道:“姐姐们,小人名叫范小七,乃是蜀地人士。”
  穿桃红色褙子的婢女朝帐内侧了侧身,像是听着什么声音,接着便说:“蜀地湿寒,为免面条凉掉,常有小贩将锅炉碗盏一并挑在担子里,沿街叫卖,有客来时立时便能做得,因此叫做担担面。”
  她这里正说着,另一个穿翠绿色褙子的婢子却已经掀开了纱帐,从里面接过一只青花的海碗,连同筷子一起端给了范小七,被他惊喜交加地捧在了怀里:“多谢姐姐们!”
  如此短的时间,怎么来得及煮熟一碗面条?姚世荷疑窦丛生,却叫人在背上大大咧咧地一拍。
  “赢官人!你也来吃面?”
  张玉虎端着只大得堪比洗脸木盆的碗,正吸溜着里面的面条。这一拍正好在姚世荷的伤处,他倒吸一口冷气,又不好发作。毫无自觉的张玉虎已经转身吆喝起来:“喂,你!还不赶紧让开,叫赢官人排前头去!”
  姚世荷赶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又想让我挨训?”
  他朝碗里望了望:那面条足有腰带粗。
  “这便是油泼面?跟你娘的手艺比起来如何?”
  张玉虎一张脸笑得都要开出花来,嘴里还含着面条就开始说:“赢官人,你是不知道,油泼面极有讲究,要的就是……最后用热油这么一浇……我这辈子吃过的,除了我娘,再没有人做得恁地道了!”
  姚世荷也跟他一起乐了起来,一转头,那穿桃红色褙子的婢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细长的媚眼里笑意盈盈,朝他行了个万福。
  “赢官人,我家掌柜的请您帐内说话。”
  这桃花帐的内部竟有如此之大,从外面可完全看不出来。
  这是姚世荷入帐之后的第一个想法。他身侧俱是乌木架子,或高或低,挂满了粗细不一的面条,色泽从雪白逐渐过渡到金黄。木架之中,围着只斗大的青铜鼎,也未见有柴火痕迹,那鼎中的水却兀自沸腾,叫整个帐内都蒸汽弥漫。
  他再往前去,只听得头顶一阵咆哮。帐顶的虚空之中,竟有一张猛兽的脸缓缓现形,宽额飞耳,双目如炬。他刚要警戒,却看到它冲自己挤了挤眼睛,接着俯下去,嗅那飘着面香的锅。
  这动作叫姚世荷想起了金翅鸟。年幼时,它也时常像这样躲在父亲身后,趁姚世荷不备,猛地张开翅膀扑过来,做一副要捕猎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将头在他的肚子上蹭了又蹭。他壮了壮胆,伸手去挠那猛兽的下巴,它起初一惊,接着颇为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瞬间消失不见。
  “临危不惧,不愧是赢官人。”
  鼎边忽然多了个梳着双髻的少女,背对着他,持了只长柄的木勺,在朝鼎内张望。她整个人还没有鼎高,脚底下还踩了只凳子。
  “它毫无杀气,我为何要惧?再说,是你请我来的。”
  “是。我这里专门有一碗面,是为赢官人备下的。”
  “我听说你承诺外面的士卒,能为他们每个人都做一碗独一无二的,最适合的面?”姚世荷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那依你看,什么样的面最适合我?”
  少女侧过脸来,朝他短短一瞥:“赢官人十二岁从军,生活一向从简,虽是将帅之子,却与寻常士兵无异,要我说,一碗用羊肉汤做的河南烩面便可让赢官人心满意足。但只是如此,却远远不够。”
  她背对着他,手中便忽然多了案板和剁刀,只听得笃笃有声,也不知道在切些什么。
  “这碗汤虽然简单,却是用后院里的井水煮的;这面,是今年新收割的小麦;野葱是自己种的,露水都还未曾洗掉;切成碎末的,是过年时邻居家腌制的豚肉;最难得的是这菜头腌制的咸菜,是令堂亲手所做,这滋味独一无二,除我之外,恐怕无人能仿……”
  她一面念叨一面操作,最后捧出来献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碗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面条。姚世荷翘了翘嘴角,拿过筷子来随便尝了一口,忽然便沉默了,手中的筷子举了半天,也不知道放下。
  “这滋味,是我娘做的千齑面。”他艰难地说,喉头上下滚动,接着一抱拳。“敢问尊驾究竟是谁?为何而来?”
  “我?我是无夏城天香楼的朱成碧。”蒸汽缭绕,少女的金色兽眼炯炯生光,“某人被请来为金翅鸟瞧病,我不过是顺便被拉来伙房当差罢了。”
  三
  姚世荷远远地便望见,父亲的贴身卫士守在帅帐之外。
  这有些不同寻常。他们几个从未到过如此远的距离警戒。可此时姚世荷捧着那碗跟母亲亲手所做一模一样的千齑面,满心欢喜,想的都是赶紧让父亲也尝一尝,到了帐前一伸手便要掀帘。
  卫士们赶紧过来拦他,说是姚帅在休息,不便打搅。
  “我知道,可这面条要凉了。”姚世荷朝帘缝里张望,“这不是明明是在接待客人吗?”
  他父亲的帅帐向来简陋,帐内只摆得有几只书箱、简易床铺,旁边一只作战用的沙盘模型。床榻之上,金翅鸟蜷成一团正在休憩,露在外面的翅膀上羽毛凌乱,光芒看起来比前几日又暗淡了许多。姚世荷正在揪心,却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毫不客气地正在质问:“……什么契约?!却将金翅鸟活生生拖到如此境地,还要为人类而战,与奴役何异?”
  父亲并没有立时回答,姚世荷自己先按耐不住,将面碗朝卫士手里一塞,掀开帘子就闯了进去。
  “谁说这是奴役了?!”
  先前质问的青年原本站在金翅鸟的床头,如今朝他转过身来。这人面色白净,犹如书生,一身柳青色的直裰,双手揣在袖子里,皱着眉头,并没有立刻回应。倒是一旁的姚将军先开了口:“谁让你进来的?我令所有人都在外等候,自然也包括你!”
  “孩儿一会儿领罚便是。但他说得不对!金翅鸟被我姚家世世代代奉为守护神灵,助我姚家退敌。父亲自与其定下契约以来,每回浴血奋战,都是同生死,共进退,哪里来的奴役二字!”
  姚世荷朝那青年怒目而视,却遭到了父亲的训斥。
  “没礼貌!”他父亲拱手致歉,“犬子无礼,还请公子海涵。”
  姚世荷有些不解。他极少见到父亲对任何人,哪怕是朝廷派来的带着圣旨的官员,如此恭敬过。那人叹口气,也回礼:“姚小将军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他父亲朝他一瞪眼:“还不快过来见过妙笔生花的常公子?”
  “你便是常青?”姚世荷忽然欢喜起来,上前便长揖道,“之前是我无礼,若你能治好金翅鸟,我姚世荷甘愿任阁下驱使,绝无二话!”
  常青苦笑起来,只低头去抚摸金翅鸟,那伤痕累累的翅膀上,凡被他摸过的地方均重又发起光来。金翅鸟抬头,与他视线相接,喉咙里发着轻轻的咕咕声。
  “是,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
  “你真能听得懂?”
  “在下自幼便能听懂鸟兽之语。幼时,也曾有一只不知名的兽,其毛如雪,与在下朝夕相处,便如金翅鸟与姚将军一般。后来却因在下之故,累其惨死……”他闭了闭眼,似乎是不便多谈,“一时激愤,失礼了。”
  这位常青公子的名声,姚世荷早就有所耳闻。据说他有一只生花妙笔,无论绘制何物,都可立时成真。除此之外,他还能听懂飞鸟走兽之言,凡有向其求救者,均不遗余力,倾力相助。前些日子才听父亲说起过,想请他来为金翅鸟医治。想到这里,姚世荷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正好常青也在朝他望过来,黑曜石般的眼里除了严肃,还有一股难掩的沉痛。
  “在下又何尝不想治好金翅鸟。”常青又低头去看金翅鸟,“自通天引断绝之后,不知有多少妖兽被阻隔于现世,不能回到灵界。现世灵气不足,它们无法休养生息,更何况,还要与人类争抢食物和山林,死于羿师之手者,不知凡几。在下一己之力,也不过杯水车薪。金翅鸟自与姚家定下契约以来,不断作战,累积之伤无法愈合,能坚持到今日,已是奇迹。”
  忽然间,姚世荷明白了那眼中的严肃沉痛从何而来。这个人虽然不是将士,却也见过烈火和死亡,而且不止一次。
  他们三个都沉默下来。只有金翅鸟伸长了脖子,用头顶着姚飞的手,向他讨要着一个抚摸。见他不理,它索性将脑袋钻到他手下,眨着双大眼睛。
  “……果真无能为力?”
  “除非能得到麒麟血……”常青喃喃,却忽然如惊醒一般接着说,“不,眼下唯一的法子,是希望姚宣抚能解除契约,释放金翅鸟,如其不再受伤,或许能拖延一些时日,到时,说不定能有再开通天引的希望。”
  “我明白了。但如今战事紧急,北狄又忽然派出了傲因,我方除了金翅鸟,没有其他克制之法,现在释放金翅鸟,等于置我十万将士的生命于险地。”
  对父亲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姚世荷能猜到他选择的结果:父亲在身侧紧握着右拳,这是个拒绝的姿势,但他嘴上说的却是:“多谢常公子,请容我再想想。”
  姚将军的决定还没有做出,又有新的妖兽出现在了战场上。
  郾城之战后五日,姚家军进入临颍县,派三百骑兵前哨小商河,却与金兀术的十二万大军劈面相迎。姚世荷得到从前线传来的消息之时,双方已经交战多时。他丢下传令官,四处寻找,终于找到常青――他立在一架由雪白的母牛所拉着的牛车前面,跟车内的人不知道说些什么。车前垂着的帘幕极为眼熟,在雪白的纱帐上绣着桃花。
  姚世荷跑上前去,二话不说便单膝跪地,朝车内一抱拳。常青吓了一跳,过来扶他,他不肯起,只朝车内喊道:“请尊驾出手相助!”
  “……你又知我能相助……”
  “我三百骑兵,在小商河遭敌人围困,北狄竟派出前所未见的妖兽,有三丈多高,状若野猪,浑身长刺,可如箭矢般刺出。凡有近者,皆遭刺杀!”姚世荷一边描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沸了,听得常青在旁边低声道:“该是杌,四大凶兽之一。”
  “如今金翅鸟伤重,无法应战。之前在桃花帐内曾见过尊驾真身,虽不识,却也是猛兽无疑,因此斗胆,请尊驾相助!”
  常青看了看他,朝牛车走了半步,帘内之人却开口言道:“常青,你可是要劝我出手?”
  “……是。”
  “我非金翅鸟,不曾与任何人类有过契约,也没有为任何人而战的理由。”那女声娇媚,言下之意却冰冷异常,“千百年来,我从未参与过人类的战争,也不曾帮过任何一方。”
  她停顿了一下,才道:“这可是你的心愿?”
  常青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一掀衣襟,在姚世荷身侧也跪了下来。
  “请掌柜的出手相助。”
  “你舍不得让金翅鸟再战,却也舍不得这些人类士卒送死,所以只好让我出马。”女声忽然变得很轻,“我再问一次,可是你的心愿?”
  常青的脊背一僵,但他并未吐出一字。
  “也罢……”此刻风向却突然变了,向他们吹来的,是来自战场上的风。连姚世荷都能闻出,风中除了血腥,还有一种特殊的腥臭。就跟那日战场上的傲因化为黑水后的味道一样。
  牛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了,出现的却并不是姚世荷预料中那个金眼双髻的少女,而是个陌生的戎装女将。一缕红缨从她头顶的盔甲披散下来,垂在脸侧,真真是冰肌雪肤,容光照人,一双剑眉却拧成了个疙瘩,只望着战场的方向:“难道……”
  她只说了半句,便朝空中高高跃起,竟忽然失去了踪迹。姚世荷正在瞠目,又见常青连忙站起,从袖子里抽出只外表普通的毛笔,朝那只雪白的母牛脖子上画了几下。落笔处,浓厚的鬃毛披散开来,转眼只见一只狮子般的狻猊站在原地,抖了抖背毛。常青翻身骑了上去,朝姚世荷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追过去了。
  四
  三百名背嵬骑兵,只剩下张玉虎一个还活着。
  其余的骑兵都还立在他的身后,身上贯穿着数根一丈多长的黑刺,维持着朝杌冲锋的姿势,尚未来得及摔倒。鲜血正在沿着插入泥土中的黑刺缓缓滴落。他心爱的战马,那匹乌云骢,也倒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它及时侧身,用胸口为他挡住了飞来的黑刺,才让他有了继续向前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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