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混混,你做什么?”
“不能让这灯熄了。我爷爷说的。我爷爷教我的。”
路逍遥摔得满口鲜血,干脆先咽了下去,再含糊地说:“这是风将军的灯。他亲手给我的……要是熄了,天上的人就看不见了,他们就,看不见亮光――”
他胡乱地揉了把脸,低头看着怀里的灯。
“奶奶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甭管这鬼玩意儿是什么,你们要是准备找它的不愉快,就带上老子一起。它不是怕火吗?就算没有雪狮子,老子也有法子跟这玩意儿死磕!”
一点火焰悄悄地落入了灯里,在他的注视之下,渐渐蔓延开来。
九
无夏城里出了两件稀罕事儿:一是兴善街上家传制灯的路老爷子,将他躲在家中这几年制作的上千盏灯笼都拿了出来白送,不出半日便被城里的孩子们一抢而空。接着是路家那个不务正业的路二狗子放出话来,凡是在元宵节这日,在城里街上堆了只雪狮子的人,都可上他那里领一份糖糕。有人直接便去问路二狗:莫不是在哪儿撞了脑袋,竟肯做这样的亏本买卖。
“亏不亏本不晓得。”路逍遥咧嘴一乐,“反正这糖糕是天香楼出的,没花爷爷我一分钱。”
如此一来,天黑之前,无夏城中街边巷口,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雪狮子。夜幕加深,满街的灯笼一只接着一只亮起,路老爷子亲手贴在灯面上的皮影小人缓缓转动。
六街灯火,游人笑语。火树银花,明月照水。
元宵夜正式降临。
烛龙之首蛰伏在地底的黑暗之中,它为了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长久的饥渴没能杀死它,反而磨练出了难得的耐性。它已经厌烦了一只接一只地捕捉老鼠,那怎么能满足它的胃口?它要等待的,是毫无防备的新鲜血肉。
例如现在,它头顶传来轻巧的脚步。
是个孩子吧?它再也按耐不住,顶开头上的地砖,嘶嘶叫着探出了头
等等,有一个人影横空出世,映在了半空:金甲长枪,是风泊南!而那孩子身边居然蹲着只雪狮子!
烛龙之首并不聪明,但它还记得这个人,记得他手中的长枪刺入眼眶的痛楚,记得那会吐出火焰的雪狮子。它且惊且怒,重新缩回了地下。
死里逃生的孩子眨了眨眼睛,终于认为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拎着手中的灯,朝等待着的母亲跑过去:“阿娘,阿娘,这摊上的浮元子什么时候才能煮好?”
“快了快了,来跟阿娘一起唱歌。”
“阿娘,我又忘记了,你跟我说过的,我灯上的小人是谁?”
“那是皮影戏里的风泊南将军,是大英雄。”母亲低头看他,眉眼都笑得弯弯的,“他会保护我们的。”
烛龙之首还在地底穿行,愤怒而困惑。
它多次选好了猎物,然而这些幼小的猎物附近,不是有雪狮子镇守,便是有风泊南的影子,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来得如此之快?不,那人已经死了,它明明已经将他拖进了洞中,一点一点地吸干,他的血肉早就化成了它的一部分。
欺骗!这些人类竟敢欺骗它!
烛龙之首咆哮起来,拱开了头顶地面,根本没去想为何其余的地面都覆盖有青砖,只有这处异常柔软。它甩着发丝爬了出来,气哼哼地转动着头颅,一眼就看见了一人抱着狮吼枪,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
“风泊南在此!”他甚至得意地亮了个相,“还不快速速就擒?”
“你已经死了!”
“老子……本将军是不是死的,你自己跟过来看看啊!”说完这话,那人将长枪扛在肩上,扭头就跑。烛龙之首紧紧跟随,血红的发丝如波浪般汹涌,朝他伸过去,伸过去,眼看就要裹住他的腿
地面却在最后一刻突然陷落,让它摔进了足有两丈来深的坑里。坑底连同四壁都叫人泼上了水,结成了薄冰,它的发丝甩上去,却只能打滑。
无数只细小的黑眼睛冒了出来,在坑的外缘围成了一圈:是那些讨厌的老鼠!
扛枪那人也站在坑外,垂着头看它不甘地咆哮。
“风将军是盖世英雄,从来都是正面迎敌。我不过是无夏城里一个无名的小混混而已,”他露出牙齿恶狠狠地笑,“能阴一把是一把,能阴两把,是爷爷赚了!”
他拍了拍手,围着坑的老鼠们立刻有了动作,一只接一只地运送来小小的桶,将里面的液体倒入坑中。烛龙之首闻到了味道,不由地喊起来:“是油,是油!”
戴金色冠冕的肥老鼠被它的臣民们抬了出来,将叼在嘴里的一只火折子甩给了路逍遥:“如何?路二狗?孤说过,总有一日你会感谢孤的吧?”
“这次算你做得不错!谢了!”
“啪嚓”一声,那小混混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爹,娘,丫头。”他喃喃,“你们在天上看着,我给你们点灯了!”
火折子旋转着,自空中落下。砰的一声,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烛龙之首发出阵阵哀嚎。它的发丝寸寸灰飞烟灭,眼看就要全部被烧毁,痛楚逼得它濒临疯狂,可即使如此,它也还在蠕动着嘴唇,挤出笑声:“只是寻常的火焰,你是杀不死我的……”
最后一缕发丝甩了出来,将路家小混混拦腰一缠,一并拖入了坑中。
“除了风灯雷火狮,谁也阻止不了我!”
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阴影中,遥遥地看着那对母子,看他们守着煮浮元子的锅,拍着手,唱着祝愿的歌:一愿岁岁平安,二愿花好月圆。
“那是,南哥哥教给我的歌。”
“那是,无夏城里的百姓每次煮浮元子的时候,都会唱的歌。”
朱成碧从小女孩背后走了出来,跟她一起并肩望着那对母子。她的手中端着碗雪一样白,云朵一样柔软的浮元子,蒸汽袅袅,桂花的清香四溢开来。
“就算他们不知道风将军最后因何而死,可他们依然记得他。他们唱着他的歌,记得他的心愿,也记得他的名字。”她转过金眼,看着小鸾。“你真以为,风泊南当初是因为皇帝的命令,才去白白送死的吗?”
“他饮了鸩酒之后不久,融秋园中便传来震动,是烛龙之首感应到他的虚弱,要突围出来。风泊南的最后一战,依然是为了护住你眼前这片繁华灯火。”
孩子牵着母亲的手急急地朝前奔跑,情侣间含情脉脉地彼此对望,卖浮元子的小贩在他们身侧拖着长声叫卖。潜藏在黑暗中的怪兽,以及为了阻止它的被吸干了血肉默默死去的英雄――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就在现在,也有人为了这片灯火,正在默默地死去。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人会记得路二狗子。”
小鸾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你是说――”
“是的。”
“不可能,他靠什么应战?烛龙水火不入,只怕我玉灯中的火焰。可那灯要靠我的心魂才能点燃……”
“靠着一片赤诚之心,他竟点燃了你的玉灯。人类有时候也能带来些意外惊喜的,不是吗?”朱成碧微笑起来,“要来尝一口浮元子吗?这可是真真正正的风泊南亲手包给你的,整个无夏城里,只我天香楼一家,别无分号。”
路逍遥撞上了坚硬的冰面。
左肩传来咔嚓一声,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烛龙之首就在他身后,它只剩下光秃秃的一颗脑袋,还在朝他滚过来。
“肉――肉――只要吃掉你路二狗――”它已经张开了大口,就像多年以前,它从江中冒出来,朝男孩头顶气势汹汹地扑下去一般,要将他吞噬。路逍遥却在此刻猛然转身,举起了怀中一直藏着的玉灯。
一星火焰,突然间光芒四射。
“说过多少遍了,爷爷的名字是路逍遥!”
他紧握着灯身,将火焰捅进了烛龙仅剩下的眼睛。
十
风小鸾终于吃到了迟到多年的浮元子。
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人用新下的雪堆了只雪狮子,又将家传的定魂玉灯放入了它的口中。他兴许只是觉得好玩,可没曾想,灯盏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他给了她一滴血,也给了她生命。从那之后,她便是踩着火焰,口含光明的狮子。
她随他而战,又在他死后多年遵他遗志继续镇守,却渐渐地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可她总是记得他跟她许下的诺言,记得他亲手包的浮元子的滋味――这是用庭院中那株早就枯死多年的桂花树开的花做的馅儿,连糯米粉都是他亲手磨的,亲手筛过……
它如此滚烫,从小鸾口中一路滚向心口。她觉得自己简直要融化了。
她真的融化了。成水,成泪,成透明的冰。她朝下去,B入地底,沿着无夏城的地下水道一路向前,一路搜寻,终于找到冰坑当中,双目失明的烛龙之首。
就在那吞下浮元子那一刻,风小鸾忽然想到了,可以彻底杀死烛龙之首的办法。
眼看它已经咬住了路逍遥,几乎将他半身都吞入口中。她却已经悄无声息地B入了它的体内,沿着血脉,贯穿进入头颅,再将它寸寸地结成了寒冰。
到最后,它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座冰雕。路逍遥奋力一击,它便粉碎了。
“……小鸾?”
她听到路逍遥朝空中问。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透明了,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不由自主地要朝空中升腾而去。她用了最后的力气朝他再靠近一点,努力用隐形的双手轻轻抚过他的前额。
花好月圆,岁岁平安。
山河宁静,海清河晏。
“小鸾!!”
绍兴十五年元宵夜,无夏城骤降大雪。翌日晴,城东路二狗以新雪堆雪狮子,置灯于其口,名之曰“小鸾灯”。时人竞相仿之,一时满城雪狮子灯,蔚为壮观。
第七章 嘉庆李
零
她就快要死了,可仍有心愿未了。
痛楚和寒冷都已经渐渐远去,唯有濒死的心脏,还在勉强支撑着跳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她数度感觉到自己离开了残破的身体,朝高处升去。
自空中回首时,她望见自己躺在下方折断的树丛中,半边身体都压在石砾下,一只胳膊被利器削断。这等伤势,魂魄早该离体。她此刻不觉半点哀伤,只觉无与伦比的轻松自在。若是能一直这样升上去,便真的再无烦恼痛楚了吧――但那人该怎么办?
这念头每次浮现,便如一只尖锐的钩子自下方伸来,贯穿她的腹部,将她狠狠地拖回那副残躯中。一瞬间,原本停跳的心脏猛然抽搐,断臂处传来如此剧烈的痛楚,叫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无声地喘息着。
昏暗中,一对招摇着长毛的白耳正在朝她逼近。
“死了吗?终于死了吗?”猿猴般的野兽嗅着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她知道它已经张开了嘴,迫不及待地想要撕开她的喉咙。
不,不!她昏乱地想着,仅剩的那只手一阵摸索,竟然抓住了一块边缘锐利的石头,砸向了它的侧脸。
野兽发出了一声惨叫,飞快地退开了,用小孩子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诅咒着:“还没死?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死?我已经等了整整一个白天!好饿啊,好饿啊!”它在她身侧焦急万分地爬来爬去,踢得尘土飞扬,可再不敢轻易靠近,“你听,那是远处的狼嚎!狼群正在逼近,它们会将你从我手中夺走,不,不,这是我的肉!是我的!”
它磨着牙齿,再次靠近,又被她举起来的石块给逼退了。石块上沾着几缕淡金色的毛发,还有它的血迹。这猿猴似的野兽颤抖了一下。
“听着,我是这山上的山神。遇到我,是你天大的运气。”它忽然油嘴滑舌起来,用的是成年男子的声音,“你很快就要死了,这么年轻就死,一定很不甘心。可我能帮你。”它伸手触摸她举着石块的手背,见她没有反应,更大胆起来,“只要我吃掉你的血肉,哪怕只是一口,就能知晓你的过去。我能知道你爱过谁,恨过谁,又被谁害得如此凄惨。我会替你完成所有未了的心愿,替你看顾你念念不忘之人。”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干涩已久的眼眶里居然流出了一滴眼泪。
“啊――这么说,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野兽得意地笑起来,“告诉我,他是谁?”
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松开了手,任由石块从她手心滑落。猿猴般的野兽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鲜血沿着它的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尘埃中。
奇妙的是,一点也不疼。
她再度离开了沉重的躯体,穿过重重枝叶,穿过寒露和月光,朝着更光明的所在升腾而去。枝叶轻拂过她的脸,她甚至隐约听到了乐声。就像多年前的中秋夜宴,她站在用新罗白罗木建造的四面亭中,那亭周垂着的雪白鲛绡在风中起伏,也是如此拂过她的脸。
她又一次望见了他。明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故作严肃地皱了眉,自怀中拿出包李干来,细细地撕碎了喂她。那时她便想,这个小哥哥虽然外表严肃,心里其实软得很呢。
远处传来乐声,萧韶并举,缥缈相应,谁家的女童在唱:“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
绍兴十四年十二月,金兵破临安府、越州,上携少数宫嫔避祸至明州,乘舟入海达三月有余。后金兵退走,方得以归朝。嘉柔公主赵璎奴随上驾同往,中途失散,官家伤痛不已。
次年春,有女子诣阙,称为嘉柔公主遇人所救。其音容样貌,殊无二致,言及宫禁旧事,皆能应答。上恻然不疑,诏入宫,与之相对痛哭,恩宠甚重。
一
普安郡王赵瑗顶着午间明晃晃的太阳,立在勤政殿外,已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他来的时候心急,连朝服都未换,此时沉甸甸地罩在身上,捂得贴身处厚厚的一层汗。日头灼热,他被晒得口干舌燥,却又不能随意走动。
其间有内侍出来过一次,言道官家还在午休,未曾醒来。可他分明听见殿内有人传唤,几个小黄门进进出出,奉上洗漱用具和各类果品。父皇恐怕早就醒了,不过是不想见他罢了。
赵瑗自嘲地笑笑,他这个郡王,当得真是如芒在背。诸臣以为他们父子仍像往日般亲和,但凡有什么劝谏之词都找他出面,久而久之,父皇也晓得从他这里听不到什么好话,连见都懒得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