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深可见骨,腥臭腐烂。
“我要求你十天之内痊愈。”她理不直气也壮地开始发言,顺手掏出了几个净白的瓷瓶一同放在旁边,“不然我不来了,你就会饿死。”
乞儿连喘气声都微不可闻了。
“你帮我一个忙。”
“大概十天后会有一个小姑娘经过,黑发黑眼…”
“不对,估计眼睛可能会肿的你看不清瞳色,反正街上最好看的就是她。”
“你帮我和她说,我留了一封信埋在院子里。”
她说完,也没有管地上的人有没有听明白这一长串没有前因后果的话,纵身一跃三两下间消失在了原地。
在一片脏污的尘埃中,逐渐冷掉的包子反出了油腥。
玉桂的冷香渐渐散去。
*
后宅,怀影院。
不说旁人,就连红袖自己也想不明白宁姑娘为什么选了自己来伺候这位家族的贵客。
小女孩低头端着一个乌木做的托盘,上面盛了一盏茶。她泡了三遍,才觉得勉勉强强过得去。红袖的眼睫不停地颤着,从踏入这间屋子的一刻连眼睛都不敢抬了。
“那么紧张做什么?”温润如水般的声音。
红袖的手抖了下,匆匆将茶盏递过后又站的远远的。
“宁姑娘说了……容公子是贵客…要,要奴婢好生伺候。”
狐狸眼的男人靠在梨花椅上,打量着面前像只小老鼠般瑟缩的小姑娘。看骨量不过十二岁,简直把“找麻烦就是你无耻”写在了全身上下。
他轻笑一声,摇摇头。
“是宁姑娘啊。”岑家神秘的筑基期,却带着易容装成一个疯小姐的婢女……他眯起眼,回忆起初遇时对方的样子。
——蹲在荷花池旁边,掬起一捧水,面无表情地将每一根手指擦拭干净。
红袖误解了男人的意思,壮着胆子应声:“是,姑娘跟着小姐少爷身边十年了,不似奴婢…才入府两年。”
面前的贵客总是一副笑脸,看起来倒是比家主还要和蔼几分。她年纪小,渐渐放下了心里的忐忑。
十年,倒是比想象中的久些。
想不到退个婚也能在这没有修士的地界上发现这样一个年轻的、没有被任何势力沾染过的高手。
“她腿上有疾,你们岑家竟也重用这样的人?”
小姑娘听了这话有些涨红了脸。“才没有,奴婢入府前那年。李家的少爷在游园会上意图对小姐不轨,是宁姐姐带着人将他打的半残,三年都没敢出过门!”小姑娘眼神亮晶晶的,满是佩服。
她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角,宁姐姐特意交代过不要顶撞贵客,对方说什么听着就好,免得给自己招来麻烦。
红袖没有注意到,容和景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若是宋和六年前入府的人在便会知道,李家的事在这座宅邸中须讳莫如深。此前,芙蓉城中两大家族一直在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
三年前的事是一场荒唐的意外,也彻底拉开了最后一层虚伪的遮羞布。
红袖入府的时间晚了整整一年,她只知道当年宁枝及时赶到护主的英勇,却看不透此后局势瞬息万变的莫测。
尊贵的客人端起茶抿了一口,修长的手指轻点在桌案上。他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小姑娘口中得到了想知道的全部。
…
后来的几日,宁枝大半的时候还是呆在后宅陪着岑思。
一边要回答暴躁青春期女孩一天三百遍你爱不爱我;
一边还要遮着小姑娘的眼睛处理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杀手。
这年头,打工不易啊。
她一走神,手里的针不小心扎破了手指。这让一直将视线放在她身上的小姑娘狠狠地拧起了眉。
莹白如玉的指尖突然涌出大团猩红的颜色,让人的心底也跟着动了一下。岑思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可是在看到那人毫不在意的神情时,她心底突然被无名的愤怒所占据。
“你刚刚在想什么?”
想你啊小小姐。
“是不是容和景!”连日来的委屈喷薄而出,岑思黑洞洞的眼睛像是能摄人心魄的精怪,她死死盯着宁枝的手指。
从小到大被宁枝守护的过于顺心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有了危机感,容和景实在是太强大了,连父亲都要敬他几分。可是更重要的是——
“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你一个残废的下人,他是少宗主。你有什么资格去攀龙附凤。”
哇,小小姐你人身攻击。
宁枝笑了一下。
“笑什么!我最讨厌你了。永远都在笑,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我都要嫁给那个贱人了。”
岑思看着宁枝有些抿紧的唇,别开了眼。声音也渐渐小了几分。
她都想好了,等把容和景打发走了她也不对宁枝这么凶了。她不能修炼,身子又不好,留在岑家也没什么用。容和景要是敢来犯霉头,她就捅死他。这些烂摊子就让兄长去管,反正对方从小是按继承人培养的。
然后,她们可以找一个只有春夏的地方买一间宅子。
宁枝也可以不用再为岑家杀那么多人,受那么多伤。
宁枝蹲下身来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她不知道岑思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只知道对方是真的很讨厌男配。
“小小姐,你不喜欢容和景,我们就不嫁了。”
“真的吗?”
“岑家也不会倒。”
“我才不在乎岑家。”
“李少,你有印象吗?他们要搬出芙蓉城了,我过两天得去帮忙搬家。”
岑思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某个纨绔,这两年对方的家族在芙蓉城势力越发强大,几乎撼动了岑家的地位,老头子每两个月都会想起来这桩事,骂她当年为什么要揍对方。
李家权力扩张,怎么可能甘心离开,和宁枝又有什么关系。
愤怒的咆哮瞬间响彻了整间卧房。
“啊啊啊我就知道你刚刚都是骗人的!”
宁枝飞快捂住她的嘴,难得严肃起来。
“以后修炼要戒骄戒躁,不能急于求成。”
“你敢讽刺我?我杀了你!”岑思一口咬住宁枝的手,下了死口。
红蕊路过的时候看到小姐抓着宁枝的发尾尖叫,跛脚的侍女被拽地摇摇晃晃,捂着耳朵一直在道歉。她笑了一下摇摇头走了。
宁枝确实很快哄好了岑思,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绣花。
侍女剪断最后一根丝线,打了一个死结,抬头瞧了一眼。
岑思没有动手,她本来就讨厌这些东西,她正望着远处的人间界地图发呆。
——小孩真有意思,不过以后哄不了咯。
——只有春夏的地方,扬城?还是盐城吧……有海。
第3章
芙蓉城九月,远山层林尽染。
各大势力几乎是抻着脖子等着,不知道这桩可能改变局势的婚姻何时能尘埃落定。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后院热闹了几天。听说是怀影院的客人亲口要了一位小姐身边的侍女伺候……要先了解清楚小姐的脾气秉性、情操爱好。
合乎情理,也给足了岑家面子。
一句话,就将岑家小姐带在身边十年的仆从夺去。
娇滴滴的小姑娘砸烂了整间屋子的名贵摆设,却偏偏拿对方无可奈何。
她只是怄气,宁枝却真真切切被差遣了五天。
“宁大人这么晚回去,不会受责罚吧?”男人垂眼轻抿了口茶,状似不经意道。这位轮回宗的少主举手投足间总是带着笑,一双桃花眼慢条斯理地落在谁身上都像是含着情。
“您是贵客,哪里有人会见怪呢?”
婢女笑眯眯地颔首,方才她独自沉思时那让人只可远观的清冷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手到擒来的市侩。
纵使容和景嘴上说的再好听,这大宅院中几百号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着这几日的闹剧。
第一日,容少主要城西的煎饼和城东的冰糖葫芦。要求同时送到不说,煎饼不能软,糖葫芦不能化。
吃食的事情倒也罢了。
第二日,容少主未曾出门,命宁大人红袖添香在侧。可怜本就腿疾在身的人水米未进站了四五个时辰。
听说,小姐当晚用膳时以办事不力的由头革了掌勺的职。那厨子跪在地上开脱说冤枉,做糖糕哪有不放糖的。少女阴测测地回了句:
「你这糖放多了,我吃着苦。」
又听说,岑思小姐半夜去宁姑娘的房里砸了半宿的东西。
第三日,容少主带着宁姑娘泛舟河上,他让侍女坐在船边供他描摹。整整一个午后,不许说话也不许乱动。
等到终于停笔,他展开画幅,山水磅礴大气中微风一点涟漪——不见人影。
“第一笔落下后容某顿觉山水惊奇,再画美人未免俗气,因此作罢。”俊美的男人垂下眼来,倒好像有几分委屈。
「333: ……比岑思还鬼畜的人出现了。」
第四日,容和景突然说,想看夕阳下莲花初绽。
这是深秋,哪里来的莲花。
“您容小的试试。”
宁枝消失了一整天,最终空手而归。
容和景没说什么,只是看起来有些失望。
第五日,容和景晨起时视线扫了一圈,落在低着头捧着帕子的宁枝身上,“今日天晴,想请李家少爷把酒言欢。”
红蕊的嘴张了张,到底是合上了。
消息传到前厅,岑家主僵着脸咬着牙,打发了宁枝去——既然是你惹的祸,你自己去道歉。
等到这围着一个人转的荒唐酒宴散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容和景喝了些霰金留连饮,两颊微微晕起红色。他本就生的俊美,如今多了些迷蒙后更是惹的芳厅伺候的姑娘们纷纷红了脸。
他看向宁枝,对方在察觉他视线后露出一个标准的笑。
就像是这五日来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刚刚好站在容和景身后半步的位置,不多不少,谦卑、谨慎、无可挑剔。
男人眯了眯眼睛,“宁大人说,要有东西给容某?”
漂亮的侍女从身后的红木食盒中端出了小小的一盏净白瓷碗。里面浅浅一汪温泉水中用灵力珍贵地护着生了细根的植物。
他手中随意摆弄的珠串在下一刻僵在了原地。
此时此刻,
骄阳迟暮隐入云,碗莲初绽。
“第四日,容少主想看莲花。”
在所有人都在等笑话的那天,她没有暴露修为来满足容和景这个愿望。可是又在她推脱无能为力的第二日,她将他带到无人处,给了他一朵碗莲。
容和景坐在原地,有些怔愣,
当初的随口之语只是和五日来的任何要求一样——为了折腾面前这个总是刻意露出谄媚模样的人。
一个筑基期,隐藏了那暗处被各大势力捧得炙手可热的身份,甘心呆在小小的芙蓉城,做一个深闺小姐的无名侍女。
你对他们,也会这样倾其所有吗?——这样愚蠢的问题,容和景没有问出口。
“你为什么要费这个心?”
宁枝的脸上还没有来得及恢复那个招牌的笑容,容和景便垂下了眼。他知道,她只会说出让人高兴的、欣喜的讨巧之语。
她大概会说,少爷小姐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受岑家庇佑,自然尽心竭力……
太会说话也不好,说了让人高兴的话,却未必是真话。
第四日的晚上,容和景确实是失望的。
他并非是失望于没有得到一些花、一些草。他只是有些失望……面前的这个人和那些蠢货一样,总是轻易承诺自己无力完成的事情,然后再做出拼尽全力的样子给出一个让人无言的结果。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对他说过好听的话。
那个也许该被称为母亲的人曾经抱着他深夜离开,发誓不会丢弃他。不过三年,母亲哭嚎着拔出头上的簪子,用指甲死死地扣住他的眼角。对方声嘶力竭地想要剜掉这双怪物般的眼睛——她后悔了,也妥协了。
后来,便是轮回宗的长老找到了他,告诉他那让人趋之若鹜的身世。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在地上,眼含热泪求他原谅,他们会待他如亲子。
容和景觉得有些好笑,长老们的“亲子”可不需要没日没夜地修炼,在禁地中忍受那些折磨。
男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出神,稍微抬了下眼。
桌前这一碗植物太小,太干净。它的蕊心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它又何尝知道人的劣根和旧日的冤仇。
碗莲对面的人,也不会知道他那些卑劣恶心的往事。她说会尽力一试,便真的将它送到了他面前。
容和景莫名有些庆幸…
宁枝通过了这个考验。
心底有一个地方渐渐变得滚烫,他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悸动是因何而起。但是生活在冰冷中的猎手熟知怎样满足对这份温暖的贪欲。
他突然不舍得让她如计划中那般轻易死去。
“和我……”
话未出口,后院却突然灯火通明,侍卫盔甲加身列队奔来,随后的青年身着素白长袍,此刻正目光如炬地盯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宁枝,你在做什么!”
来人年纪不过双十,身侧代表身份的玉佩上篆刻了一个“望”字。
容和景手中的温度慢慢消失,他垂下了眼。
岑望凉薄的目光落在亭子中一坐一跪的两个人身上,又在下一刻换上了客气而疏离的笑容。
“婢女冒犯,还请容公子不要见怪。”
他虽是说着责怪侍女的话,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警告。岑望身后的人扶起了她,将她反剪着扯了下去。
岑望来的急,走的也仓促。
湖心亭中只留下容和景一人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