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坐着不动,目光扫过列表上所有选项。
其实有几个不错的地方,比如西塘国际美术馆,远洲航天科技中心,红盾通讯科技中心分部。
水族馆原本就不在他的计划中。
他是打算不去水族馆了。
正好,薛盛卫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进来,摆在薛凛面前,然后背着手笑问他:“怎么样,实践课去爸爸的事务所?”
薛盛卫是国内颇负盛名的建筑学家,二十年前和几个朋友成立盛棠建筑师事务所,是最资深的合伙人。
但他并不是单纯的商人,除了管理事务所的业务,他还在南湾大学建筑系担任名誉教授,身上学者的气息更浓。
薛凛懒散一笑,叉了一颗蜜瓜,捏着叉子在手里把玩,也不吃:“小时候去太多了,没意思。”
无数建筑系学子心驰神往的工作单位,薛凛却已经逛腻了。
薛盛卫若有所思,倒也尊重薛凛的意见:“那你想去美术馆还是设计院?”
薛凛轻吐一口气,将叉子放下,玩笑似地说:“水族馆怎么样?”
薛盛卫一愣,转瞬又有些惊喜。
他一直觉得薛凛锋芒太甚,思虑太深,被孟棠之教育的成熟过早,身上没什么孩子气和年少洒脱。
当然,教育是孟棠之的专业,薛盛卫不敢置评,不过他确实希望能带着儿子旅游,滑雪,玩帆船,看极光,尽情享受生活,而不是把薛凛关在各种培训班里,填塞技能。
别人家孩子六岁的时候,还央求着父母买玩具,玩游乐场,跟爸爸打打闹闹,亲密无间。
可薛盛卫每每兴致勃勃地邀请薛凛一起出门,薛凛总是蹙眉,小声说:“没意思。”
薛盛卫很遗憾,他们父子从没特别亲昵过。
他是想薛凛接他的班成为建筑师,薛凛也确实有天赋,可建筑设计是门艺术,艺术就需要感性,敏锐触觉,和无法言明的灵感火花。
薛凛显然缺乏这方面的灵动,如果无法改变,将来就不会有太高的建树。
薛盛卫鼓励:“水族馆好啊,看看海洋生物,感受生命,海洋是个很大的主题,很多杰出的设计师都以此为核心创作出了不朽的建筑。”
薛凛挑眉:“是吗?”
薛盛卫:“当然,你也不必以学习知识为目的,去了就好好玩。”
薛凛敛起玩笑的表情,喃喃道:“你说的。”
薛盛卫:“嗯?”
薛凛手指搭上鼠标,眼睛眯起来,定格在水族馆的选项上:“是你让我选的。”
薛盛卫笑道:“怎么,怕你妈不同意?”
时间跳到晚上九点,选课系统刚好开启,薛凛连续刷新几下,食指一动,选定了水族馆。
片刻后,显示选课成功。
薛凛盯着成功的提示看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始后悔。
他到底在犯什么病?
难不成他还真爱看那些鱼游来游去,听着一群小孩子咋咋呼呼,走马观花地了解那些工作人员的生活日常?
他赌气似的去点航天中心的选项,可惜买定离手,再不能换了。
他手一松,将鼠标推走,皱眉不悦地看着教务系统。
倒是随了她的心愿,让她赚得林佳祎的一百块钱。
薛盛卫失笑:“怎么又不开心,我也不是逼你选,还不是你自己想选吗?”
薛凛瞳孔一缩,抬手扣上笔记本电脑,自言自语:“就当信守承诺了,反正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对她释放善意,因她而心软愧疚。
阑市早春多风,晚间刮起大风,气温却上升了两度。
没几日,树梢挂上青色,生命的气息开始流淌。
每月十三号,是魏惜管魏铭启要抚养费的日子。
她已经十七岁,这笔小钱魏铭启也给不了多久了。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父母离婚后,魏惜才真正体会到钱有多么珍贵,自己以前有多么不珍惜。
明明是法院判定魏铭启支付抚养费,可现实却是她每次低声下气的要钱。
每到这天,魏惜都觉得很难熬,心中的愤怒像沸腾的岩浆,把她自己都灼伤,却半点不能发泄出来。
她盯着手机看了很久,才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给魏铭启打电话。
嘟声响了八次,魏铭启才接起。
“阿西啊,找爸爸什么事?”
魏惜绷着脸,嗓音平静,淡漠道:“这个月的抚养费。”
魏铭启顿了顿,疲惫地叹息一声:“你找爸爸,就只有这一件事吗?”
魏惜并不和他聊父女情谊,任何一丝心软,都是对姜颂辛的背叛:“抚养费。”
魏铭启笑了一声,魏惜听到了办公室椅子的摇晃声。
她去过一次魏铭启的办公室,空间很大,贴着墙有一面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放书,马克杯,插花筒,红酒,这几样东西搭配的很有品味,每一样都价格不菲。
魏铭启本不是有生活情趣的人,现在想想,那分明是有女人打理过的样子,只是当时她没想那么多。
她那时刚从蓉市回来。
魏铭启在她幼儿园时因工作调度去了蓉市,预计要工作很长时间,于是他们举家搬去了蓉市。
可在蓉市呆了三年,魏铭启突然又想创业,他的人脉关系网都在阑市,从阑市起步更容易些。
但那时魏惜和魏纯宇都开始上小学了,南北方的教育进度不一致,魏惜又更习惯蓉市温暖的气候,所以姜颂辛就带着他们姐弟留在了蓉市,只是每次寒暑假与魏铭启团聚。
魏铭启出轨就是在长期两地分居的阶段。
魏铭启叹息,用长辈的口吻教育她:“阿西,一千块钱的抚养费,够你以前一天的花销吗?女孩子要金贵一点,这段日子苦也吃够了,以后跟着爸爸,还能过以前的生活。”
魏惜麻木地听着,胃里却一直犯恶心,忍耐了一会儿,她开口:“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想带我走,因为我成绩好,有天赋,玩笑时说的好点子都被你挪用到了设计里,你觉得我像你,比魏纯宇好调教,能接你的班。”
魏铭启:“你是我的女儿,我花在你身上的教育经费都有上百万,你优秀是应该的。”
魏惜对他来说,是非常成功的投资,产出就有回报,从小优秀到大,唯一的缺点,就是跟他决裂了。
魏惜漠然:“既然我像你,你怎么用钱威胁我,你能积累的财富,难道我就做不到吗?”
“哦?”魏铭启显然被激怒了,他猛地踹了一下椅子,响声破空传递,“你这么有野心有自信,还管你老子要什么抚养费啊?”
魏惜眼睑眨动,不卑不亢:“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是法院判的。”
魏铭启深吸一口气:“我告诉你丫头片子,你觉得你了不起,那是老子我用钱砸出来的,你跟着你窝囊废的妈,过不了几年就成小窝囊废了!”
魏惜咬紧牙关,眼底攀上血丝,半晌,只吐出一个字:“钱。”
她冷静的过分,她知道自己现在能力不足,不能情绪上头跟魏铭启老死不相往来。
她反复告诫自己,动心忍性,徐徐图之。
魏铭启挂断了电话。
魏惜等了大半天,一千多块才姗姗来迟的打过来,魏铭启显然是故意的。
他始终认为,魏惜是小孩子脾气,在跟他赌气,只要吃够了苦,认清了现实,早晚会回头的。
他也不是让魏惜抛弃姜颂辛,只是要教导她,学会尊重和爱爸爸。
就像魏纯宇那样。
拿到钱,魏惜脱力般躺在床上,身心俱疲。
缓了一会儿,她爬起来,揣着手机出了门,把魏铭启刚打来的钱也存进了药店卡里。
药店老板见到她随口吐槽:“这个药需求量越来越少,开放专利保护后都去用能报销的仿制药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进口了。”
魏惜眸中染上一丝焦虑:“是吗?”
药店老板:“你妈妈还得吃几年?”
魏惜:“九年。”
药店老板:“......啊,哎呀没谱的事,现在不用操心。”
魏惜:“......嗯。”
13号就像劫难一样,没发生任何好事情。
直到晚上收拾第二天去水族馆的背包,魏惜才稍微放松一些。
她很喜欢水,海洋,还有无边寂静里,蓬勃旺盛的生命们。
高中之前,她每年都要去几次海边,将自己泡在水里,被海水冲刷,就和呼吸一样自然。
阑市也靠海,但这里的海保护不好,没有那么澄澈。
她很遗憾。
上床睡觉之前,她订好闹钟,枕枕头的时候无意中又摸到了那管冻伤膏。
她已经不用反复摩挲这东西找寻虚假的安慰了,那次在操场碰到,她就明白,自己怎么都不能讨薛凛喜欢。
魏惜闭眼,默默想,明天应该不会见到他了。
没有缘分的人,就会一次次错过,比如之前一起出任务拉外联的机会,比如这次一起去水族馆。
次日魏惜起的很早,学校要求七点半在指定地点集合,水族馆刚好离魏惜家小区很近,她直接扫了辆自行车,三公里,慢悠悠骑了过去。
早晨空气清冽,温度不算太低,路边早餐店热气腾腾,弥漫着香气。
她沿途买了根水果玉米当早餐,等到了水族馆门口,玉米的温度刚好。
她到的比较早,报名的学生还没来全,有学生会的工作人员在登记名单,分发实习证。
魏惜领了实习证,拿着玉米走到阳光拂照的地方啃。
她吃东西慢条斯理,咬玉米也很文雅,趁着有时间,她又用手机刷起水族馆官网上的珊瑚品类介绍。
直到有人遮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阳光,魏惜才停下看手机的动作,抬头。
林佳祎歪头看她,眼神很愤怒,阴阳怪气道:“我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薛凛选什么呢,原来是你想和他一起啊,说的那么义正辞严,我都差点被你骗了!”
魏惜皱眉:“我没骗你。”
林佳祎夸张地冷笑一声,撩了撩长发:“那你为什么报水族馆?”
魏惜将吃了一半的玉米收起来,语气不善:“当然是我自己想报水族馆,我没工夫像你一样整天围着情爱打转。”
林佳祎当然不信,嗤笑:“得了吧,你就是知道薛凛要来水族馆,才跟来的,你以为没了你我就没办法了?只要我出钱,你知道有多少选水族馆的愿意跟我换吗?”
魏惜低头,继续看手机上的介绍页面,淡淡道:“可惜薛凛不来水族馆,你的消息过时了。”
林佳祎上下打量她,嫌弃道:“你消息才过时了呢,你不会睁眼看看?”
魏惜听闻抬眼,目光顺着林佳祎手指的方向,瞬间错愕。
她的位置逆着光,温热明亮的光线阻挡了她大部分视线,她眯着眼,透过纤细的光丝,看见潮湿地砖,破土新芽,以及台阶上,懒倦站立的少年。
作者有话说:
薛凛:不是我想来,我爸逼我来。
魏惜:嗯嗯,爸爸没有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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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那一瞬间好像耳鸣。
魏惜听不见周遭其他响声, 视觉侵占了全部感官,将阳光的形状也投射到了心底。
他居然来了?
他还愿意跟她一起去拉外联吗?
薛凛手里把玩着实习证,让它像铅笔那样在指间旋转, 刚刚发实习证的女生走过去, 似乎在跟薛凛汇报工作。
那女生也是高二的,魏惜走后通过面试进学生会,魏惜不眼熟。
女生笑盈盈地看着薛凛,马尾辫在晨风里一晃一晃, 她把手机递过去,给薛凛看着什么。
薛凛搭眼看去, 手里的动作停下, 点点头。
他领口微敞,颈后的皮肤白皙, 侧脸轮廓格外标志。
得到了薛凛的认可, 女生兴奋地蹦了两下,她把手机收起来,似乎想到什么, 低头翻包,翻出一盒绿箭薄荷糖,然后拇指一拨盖子, 给自己倒了一颗塞进嘴里。
她又将薄荷糖递给薛凛,动作自然,表情有些娇蛮,似乎认定薛凛肯定会伸出手来。
薛凛原本一直垂眸看着, 此刻, 却突然抬头, 目光朝魏惜的方向望去。
魏惜浑身一抖, 心脏像被一只手掐住,血液都停止流动了。
紧张,无措,慌乱侵袭了她。
视线不好,她不确定薛凛是不是在看她。
但她下意识将玉米棒又翻出来,塞在嘴里啃。
她必须找点事情做,才能显得镇定又自然,仿佛没有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水果玉米已经有些凉了,但甜意更甚,她胡乱咬着吞咽着,脸颊沾上了细小的碎粒,有些滑稽。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
他一会儿会来跟她交代工作吗?会带着她一起去见负责人吗?
林佳祎在一旁嘟嘟囔囔:“什么啊,那女生一看就对薛凛有意思,送糖这招我早就不用了。”
那女生还举着薄荷糖,但也顺着薛凛的目光看过来,表情有些挑衅。
魏惜完全没听进去林佳祎在说什么。
突然,薛凛朝这个方向招了招手,示意过来。
魏惜心空一瞬,口干舌燥。
紧接着,薛凛开口,带着清晨的微哑和些许气音,是魏惜最喜欢的状态。
他喊:“林佳祎。”
魏惜垂下眸,舌尖抿着不慎吃进口中的玉米须,自嘲地笑笑。
怎么会以为他是想叫她呢。
薛凛这个人,很难琢磨,或许感情本来就很难,很多人经营一生也是稀里糊涂。
还是学习最容易了,每道题都有标准答案,写上去的时候,心里就踏实了。
魏惜叹气,看着面前的玉米只剩屁股上的一点了。
便不再管别的,顶着日光蹲下身,专心致志地吃。
林佳祎眼前微亮,忙不迭朝薛凛小跑过去,声音立刻夹尖了几度:“会长,你找我?”
薛凛轻“嗯”了一声,瞥见啃得越来越干净的玉米棒,不动声色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