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的还挺全乎,曹延华嗤之以鼻:“老七,你是气我还是糊弄你自己?就算你把个妾室扶上去,外面那些正头太太,这个是布政使的妹妹,那个是知府的女儿,最不济也是名门正族的姑娘,纪氏呢?落第秀才的女儿?只会丢了我们家的脸!那纪氏自己能好受的了?到时候抬得起头才怪!”
曹延轩沉下脸,整理自己衣袖,“那正好,就让宝哥儿媳妇在外面走动吧。”
“有那纪氏在,宝哥儿娶得到什么样的媳妇?哪家姑娘愿意有个妾室扶正的婆婆?”曹延华声音提高,怕外面的下人听见,强压着火气低了下来:“我告诉你,宝哥儿可是我们西府的继承人,你不能为了一个纪氏,把宝哥儿耽误了!”
今日第一次,曹延轩皱紧眉头,双目含威,气势盖过姐姐,沉声道:“西府未来什么样,要看我仕途如何,能走到哪一步;宝哥儿未来娶什么样的媳妇,要看他什么时候过院试过乡试,心性如何,沉不沉稳,有没有担当。”
世家子弟,娶妻其实是挑选妻族、挑选岳父甚至岳祖父,有个得力的妻子,仕途顺畅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曹延轩若娶了詹徽的女儿,未来定会比扶正小妾强百倍、千倍--弟弟为了一个小妾,什么都不顾了。
曹延华心里发堵,一时间全身僵硬,发脾气都没了力气,捏紧手中帕子:“老七,你以为我爱和你过不去,我个做姐姐的,你高兴了我有什么不好?你自己想想,纪氏已经在我们家里,已经有了小十五,大不了,你找个门第低些的,大度些的姑娘,娶回家来给你打理家务,结交女眷,岂不两全其美?”
曹延轩想也不想便答:“二姐,话说到这里,我也和你说实话:你说的,我是想过的,既省心又免了麻烦。可我再一想,无论我娶了谁,娶回家里,都比不过纪氏,时候长了,岂不又成了一个王丽蓉?何必白耽误人家。”
这句话把曹延华愣住了:弟弟居然如此长情。她与徐奎情投意合,恩爱和睦,徐奎对两房妾室只是应付,可听了弟弟的话,她不禁沉思:丈夫能为了自己,不娶继室吗?
“你个一根筋的。”待曹延华回过神,气得无语轮次,用帕子噼里啪啦摔打曹延轩肩膀,“那纪氏有什么好?莫不是给你吃了迷魂汤,你什么都不顾了!”
曹延轩一动不动,反唇相讥:“姐夫有什么好?你只见了姐夫两回,硬是退了和丁家的婚事,跑去和姐夫定了亲!”
“那不一样,你姐夫有真才实学!”曹延华不但不害羞,反而像闺中少女般骄傲起来:“丁家公子如何与你姐夫比,这句话还是你说的!你告诉告诉我,那纪氏有什么好了?”
曹延轩扬起脸,话语亦是自豪的,“纪氏幼承庭训,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书画针线下厨样样来得,又细心温柔,不光带昱哥儿,连带媛姐儿宝哥儿亦十分尽心,不输旁人家的姑娘。”
说到这里,他望着姐姐,不由感慨道:“她,她亦是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因时运不济,才落到我府。这世上,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不想辜负了她,盼姐姐成全。”
大家闺秀,大家闺秀!曹延华觉得弟弟睁着眼睛说瞎话,气极反笑“好好,你倒有自知之明,像你这个样子,真娶个别家姑娘回来,不是结亲,倒是结仇了!”
曹延轩笑了笑,任凭姐姐又训又骂,戳在当地不吭声。
过了大半日,曹延华气也气了,骂也骂了,捏着帕子呼哧呼哧喘粗气,见弟弟仿佛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
“曹老七,我告诉你,打今日起,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她赌气道,转过身便走:“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往后少理我。”
到了门口,她见弟弟不挽留,更加气了,到屋外反手关了门,见屋檐下没有人,仆人丫鬟统统站在庭院里,才有了一分满意。
贴身妈妈跟随时日久,端来一盅温茶,曹延华咕嘟嘟喝尽,出了竹苑才问:“方才可有人过来?”
妈妈忙道:“不曾,奴婢把院子里的人远远遣开,姨娘带着十五少爷进了屋,您只管放心,”说着,妈妈又为难起来:“不过,夫人,奴婢看着,四小姐怕是在屋里。”
一句话把曹延华说愣了:“珍姐儿?”
留在屋里的曹延轩也口干舌燥,团团转着找水喝,方才丫鬟是把茶点送到南次间去的,此处什么也没有。
他一时找不到茶盅,坐到太师椅中,心情复杂:与慕云的事,他是头一回与旁人提起,姐姐的反对是预料之中的。
事已至此,男子汉大丈夫,做便做了,任凭亲眷呱噪,自己不娶旁人便是。
正想着,他心中轻松起来,南次间门帘子开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庞露出来,脸色发白,眼中写满难以置信。
曹延轩也愣住了:是珍姐儿。
时间倒退一点,明日是曹延华动身的日子,今晚府里摆酒,给曹延华践行。曹延轩早饭时便嘱咐女儿,在席中除了向姑姑道别,要向三爷三太太道歉。
道歉什么的,珍姐儿根本不乐意,嘟着嘴巴“人家已经想伯父伯母道过谢了,您也道过谢了。”
曹延轩细细解释,“虽是骨肉至亲,毕竟是隔了房的,你三伯父三伯母为了你,忙的人仰马翻。你给三伯父三伯母说一声对不住,你姑姑看了欢喜,锦明也觉得你懂事了。还有,锦明那边,你也当面赔个不是。”
珍姐儿委屈地叫起来:“爹爹,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明明是他对不住我!”曹延轩板起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女儿,“他做错的放在一边,我且问你,你是否对锦明恭恭敬敬,孝敬长辈,贤惠大度,洗手作羹汤,尽了为人妻子的责任?”
这话触动了珍姐儿的心事,低下头,慢慢瑟缩下来。曹延轩便拍了板:“就这么定了,若是你不听话,爹爹便不管你了。”
珍姐儿左思右想一上午,长辈倒也罢了,要当着宝哥儿昱哥儿、琳姐儿玉姐儿媛姐儿和堂兄弟们的面道谢、赔不是,倒像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似的。
于是她怏怏不乐,午饭只吃了两筷子,哄着喜哥儿睡午觉,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到竹苑来找父亲。
说起来,竹苑正屋由曹延轩、纪慕云住着,东边招待客人,西边卧房和次间有些隐私的东西;西厢房本是纪慕云的住处,后来给了昱哥儿,北面卧房是昱哥儿和奶娘的住处,南面两间纪慕云做了书房,连带和媛姐儿绘画、针线;东厢房给了曹延轩,在此读书、办事和偶尔歇息。
珍姐儿一来,不耐烦逗昱哥儿玩,又不想见纪慕云,便拉着父亲,到东厢房抱怨花锦明“日日在外院,不知道忙些什么!”
曹延轩刚劝几句,便听到曹延华的声音,掀帘子出来,当场和曹延华争执一番,早把女儿忘到脑后。
此刻见了珍姐儿,他极为尴尬,亦难为情,干咳一声,不知该如何是好。
珍姐儿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半天才小心地试探:“爹爹?姑姑说的,可是真的?”
说到自己的婚事,曹延轩不好意思看女儿,敷衍道:“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打听。”又起身笑道“这个时候了,走,外面散一散。”
珍姐儿却尖声道:“爹爹,你可是要娶那纪氏?”
见父亲不否认,珍姐儿脸色发白,鼻子都气歪了“爹爹,您糊涂了!那纪氏一个妾室,如何做西府主母?爹爹,姑姑伯祖父给您找了那么多亲事,哪一个不比那纪氏强百倍?爹爹,您以妾做妻尊卑不分,让女儿和弟弟如何在人前抬得起头来?西府成了天大的笑柄,爹爹!”
便是方才胞姐指着鼻子训斥,态度也没如此恶劣。曹延轩皱起眉,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温声道“先不说这个。你且坐下。”
珍姐儿一挥胳膊,有些歇斯底里,“爹爹,那纪氏人品低劣、粗俗无理、不守妇道,您怎么偏偏看到了眼里?”
听到这里,曹延轩沉下脸,颇为不悦:“这是什么话?谁在你耳边胡言乱语?给我叫过来。是裴家的还是程家的?”
又摆出父亲的架势,谆谆教导“纪氏是你母亲选中的,入府四年,知书达理,恭谨良善,养了你十五弟,又教你六妹针线丹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你放心,爹爹眼里还能揉沙子?”
一股怒火陡然涌到珍姐儿脑海,母亲的病容、花锦明的冷落、纪慕云牵着昱哥儿的窈窕身影、姑姑的气恼和方才父亲那句“千金与知己”挟裹在一起,把她整个人魇住了。
纪氏怎么配!
“爹爹,她一个朝廷钦犯!”珍姐儿脱口而出,“阖家流放西宁卫的,传出去我们家要不要过日子!您的脸面往哪里搁?花家怎么看我们家?弟弟....”
作者有话说:
◉ 第115章
只一息, 曹延轩就变了脸色,喝道“噤声!”就把珍姐儿没说完的话截在口里。
只见他起身大步穿过堂屋,立在门前张望,见仆妇们依然远远站在庭院里, 便随手拎过一把椅子, 挡在门里面。
之后曹延轩走到女儿面前, 沉着脸道,“胡说些什么?荒唐!”
珍姐儿以为父亲仍然蒙在鼓里, 理直气壮地叫:“您不知道, 纪氏确确实实是顾重晖家的人,就是那个顶撞先帝、阖家被贬到西宁卫的顾重晖!爹爹, 这样的人你怎能留在身边, 怎能打算娶她, 还不快快打发出去!”
曹延轩紧紧盯着女儿,半晌才道:“纪氏向来谨慎, 不会把这种事拿出来说,身边人亦忠心;这件事, 是你打听出来的,还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不知为什么, 珍姐儿明明理直气壮地,现在被父亲的气势压得不敢动弹, 硬着头皮道, “有什么区别?爹爹,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曹延轩看了女儿一会儿,摇头道:“是你母亲, 你母亲既挑了她入府, 自然把她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嘿!”
想起原配, 曹延轩心里像冬季什刹海的冰面一般透亮:慕云端庄温婉,聪慧和气,满身书卷气,一笔字写的比王丽蓉还好,针线厨艺样样出挑,行事大方磊落,把院子管的井井有条,哪里像个穷酸秀才的女儿,分明是富贵人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千金闺秀。
王丽蓉出身王家,平日走动的妯娌、亲眷、朋友都是大户人家的主母,一开始或许只是见慕云美貌,动了纳回家的心思,待接触的时候久了,必然对慕云起了疑惑,打探纪家的底细。
纪家确是出身金陵,可十余年间跟在顾重晖这位前途无量的大员身边,是件值得夸耀的事,必不会对邻居亲友隐瞒;待顾重晖获罪、被贬,纪家再躲避,旁人也是有记忆的,王丽蓉查出来并不奇怪。
至于自己,早就觉得慕云不像小家子出来的,可她一进府,就合了曹延轩的心意,宠爱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追查?
想到这里,曹延轩低下头,想起纪慕岚过了院试的时候,慕云悲伤欲绝、挂着泪珠的面容。做个服侍人的小妾,对她来说,是世上最最痛苦不过的事情吧?
再想一想,自己发现她和姨母的书信时,曾问起“太太可知晓”,慕云摇摇头,说“太太不知道”。
真是傻姑娘。
“珍儿,你告诉爹爹。”曹延轩立在原地,温声道:“你母亲明知纪氏是朝廷钦犯的亲戚,为什么依然把纪氏纳进府里?”
话题朝这个方向延续,是珍姐儿做梦也想不到的--父亲不是应该难以置信、大怒乃至惊惶么?不是应该对纪氏厌恶、不是应该连带昱哥儿都不喜起来吗?
看起来,父亲提前知道了!
她本能地替母亲辩解:“纪氏那么狡猾,娘亲当时怎么知道,事后才~爹爹!”
曹延轩却想起,早在慕云入府不久,问起,她说“本以为东主太太做媒”,望着女儿的目光便有些冷漠:王丽蓉,定是觉得慕云奇货可居,才用了手段。
他垂下目光,缓缓问:“珍儿,你今日冷不丁地说起此事,是想怎样?想要爹爹怎样?”
“爹爹,怎么是我提起这件事,明明是您和姑姑先提起来的,姑姑好心好意给您找了妥妥当当的婚事,伯祖父给您找了詹家,您可倒好,被那纪氏欺瞒住了,一个都不要!”珍姐儿一口气说完,气呼呼道“爹爹,爹爹,我是告诉您,她不是个好人!”
听完这话,曹延轩面庞平静无波,眼中却乌云密布,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
“珍儿,今日爹爹要告诉你,第一,顾重晖确是获了罪,却不是什么公事上的差错,更不是贪污、受贿或者徇情枉法。先帝时候,有个姓司马的宦官,在甘肃收受贿赂,霸占良家女子,旁人敢怒不敢言,顾重晖激愤之下,上折子参奏。就此惹怒先帝,顾重晖好好一个三品大员,被贬斥到西宁卫,这件事,天下人提起顾重晖,都要竖大拇指。如今皇上登基,把那司马发配给先帝守陵寝去了。”
珍姐儿迷惑地睁大眼睛:她只听母亲说顾重晖被流放,便以为是一件后果很严重、很丢人的事情。这么说起来,还是个有风骨的?
“第二,退一步讲,就算那顾重晖犯了重罪,惹了抄家灭族的官司,被判秋后问斩,也连累不到家里女眷:我朝律例,罪不及出嫁女,何况,纪氏不是顾重晖的女儿,只是顾重晖夫人的外甥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珍儿,纪氏素来对你恭恭敬敬,对你弟弟妹妹亦是体贴关照,你为何对纪氏如此反感?”
珍姐儿愣了一下,跺跺脚大声道:“纪氏不过是个小妾,却指使得您团团转,把您哄得说什么娶她,爹爹,阖府的人都把您当笑话!”
曹延轩无奈地摇摇头,伸出第三根手指:“珍儿,你既知道了纪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这个问题又是珍姐儿没想到的,嗫嚅道:“您,您已经被那纪氏蒙蔽,女儿说什么都迟了,今日不是见您和姑姑...”
曹延轩打断她的话,“是你母亲说,让你暂不提此事,日后待我娶了新夫人,有纪氏在,新夫人或许会与纪氏龃龉,到时候,你再把纪家的事告诉新夫人--可有此事?”
这种事情怎能承认,珍姐儿硬着头皮,一口否认“爹爹,哪有的事,您,您怎么这样?”
像曹延华看得出弟弟心虚一样,曹延华亦一眼分辨出女儿在撒谎,失望、后悔和心凉把他的心脏一寸寸往下坠。
“新夫人若是小心谨慎的性子,或许还会遮掩,只和我闹个不休;新夫人若是个跋扈嚣张的,视纪氏如眼中钉,定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曹延轩仿佛看到那时的情景,冷冷道:“到那时候,为了家里的颜面,你三伯五伯几个定然劝我把纪氏送到庄子,连你十五弟亦受牵连--这是你母亲的意思,我说的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