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在屋角噫哗的纪慕云低下头,有些困惑:珍姐儿满十三岁了,又和门当户对的人家定了亲,应该跟着母亲长见识,打理家务,怎么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算一算,曹延轩今年年初才出母孝,一家人守在家里,七太太身体不好,又得照顾儿子,大概也没时间教导女儿?
到了午间,七太太带着珍姐儿和宝哥儿吃过饭便歇下了,三位姨娘到西厢房小歇。
夏姨娘一见纪慕云,阴阳怪气地,“妹妹晚上辛苦,白日也辛苦,快吃点好的补一补。”
这话是有原因的:今天天热,七太太身子骨弱,只放一座冰山,嫌屋里人多,把姨娘和小丫鬟们打发出去,唯独把纪慕云留住“你心细,帮四小姐听一听。”
她是妾室,又不是将来跟着珍姐儿出嫁的贴身丫鬟....当时纪慕云愣了愣,刚想推辞,七太太板着脸,直接叫两位管事的妈妈进来,她只好退两步,在屋角不吭声了。
现在么,她做出不在意的样子,答一句“姐姐说笑了”便端端正正坐着,等小丫鬟捧来食盒。
食不言寝不语是有规矩的,夏姨娘只好扭着帕子不说话了。
至于于姨娘,看上去愁眉苦脸的,根本没理会两人。
过几日是七月十五,一年一度的中元节。
提前两日,七太太便拿出账本给珍姐儿,“虽说每年去你三伯母那里吃饭,我们府里也是要祭祖、采买和置办酒席的,你以后遇到了,莫被下人蒙了去。”。
后者是坐不住的性子,平日做针线,可以和小姐们在花园玩耍,这几日被母亲拘在身边,都快闷出病了。
“娘,娘。”珍姐儿对着账本垂头丧气,忽然灵机一动,“年年都是这些事情,有什么意思,我们去街上玩吧。”
七太太一愣,她兴致勃勃地,越想越有趣“娘,我记得还是祖母在的时候出去过,你要看弟弟,爹带着我和媛姐儿出的门。娘,我们叫着三伯母五伯母,叫着素姐儿秀姐儿,好不好?人家很想去放河灯,还想去盂兰节会,娘~冯碧云就去放河灯呢~”
七太太盯着茶碗中碧绿的浮叶,瞥一眼安安静静侍立在一边的纪慕云,慢条斯理地说“你三伯母五伯母是爱玩的人吗?光我们几个有什么意思?你六妹要去,索性把于姨娘也带上,让夏姨娘纪姨娘也松快半日,显一显我们家的好处--你去和你爹爹说吧。”
姨娘什么的,珍姐儿半点都不在意,只听到母亲答应了,二话不说便跳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奔出屋子,屋中服侍的两个大丫鬟、屋檐下的两个小丫鬟忙不迭跟上去。
能出去吗?纪慕云心中迷惑:姨母对姨夫的两个妾室再宽容,也没有到“一起过节”的地步。正想着,忽然听到七太太叫她“往年过节,在家里做些什么?”
她恭恭敬敬地,“回太太的话,妾身在家中做些点心,跟着父亲弟弟出门,放一放河灯。”
七太太和颜悦色地,“甚好,日后在府里,也不必拘束。”
又说几句,珍姐儿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娘,娘,爹爹答应了,爹爹告诉了二掌柜,又说,既是要去,就早点安排下去,省得到时候慌手慌脚。”
七太太微微笑,“你爹爹还说什么?”
珍姐儿激动得脸都红了,一五一十地,“爹爹还说,六叔祖也去,到时候爹爹带弟弟,我跟着娘,媛姐儿跟着于姨娘、夏姨娘和纪姨娘,伯母和素姐儿她们若去,也一一跟着妥当人,带齐护院和随从。若是没办好,以后就不带我们出去了。”
七太太便叫程妈妈:“听见了吧?就这么办吧。”程妈妈恭声答应。
◉ 第25章
中元节前一日, 纪慕云还在为穿什么衣裳苦恼:
湖蓝色褙子?藕荷色褙子?
她平日素净,回到自己院子才穿得鲜艳些,这次是出游,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应该穿新衣裳。
冬梅把石榴红、杏红和桃红衣裳摆在床铺, 搭配各种颜色的裙子, “可惜七爷赏您的大红百蝶穿花和石榴红十样锦都没拿回来,针线房那些人, 手脚越来越慢了。”
纪慕云安慰, “眼看就是秋天了,她们要做府里的衣裳, 怕是做不过来。”
冬梅抱怨:“您还给了她们红包呢。”
她笑一笑, 没当回事, 在衣柜挑挑拣拣,想着有七太太和珍姐儿在, 决定穿一件鹅黄色右衽素面杭绸小袄,宝石绿镶海棠花襕边百褶裙--襕边一掌宽, 是用好料子自己缝的。
冬梅嘟囔“太素净了些”。她笑道,“不怕。明日你穿什么?”
昨日程妈妈说, 因要出门,姨娘不必一早请安, 吃过午饭, 申时再到正房来;每人可以带一个丫鬟,想来太太小姐带的人更多。
冬梅兴冲冲地,把官绿色比甲和蓝裙子拿出来:“系您赏我的汗巾子”。
汗巾子是茜红色杭绸的, 她裁了一匹料子做衣裳, 零头做成帕子、襕边和荷包, 也给了菊香和胡富贵家的。
至于首饰,她想戴曹延轩送自己的,又不想太扎眼,便没戴凤钗,把海棠花金簪拿出来,加上珠花和翠玉耳坠。
之后她按照在姨母身边的习惯,整理一些防止中暑、头晕、驱蚊虫的药丸,以及上好的茶叶,放在荷包里;自从曹延轩搬进院子,厨房巴结的很,要什么给什么。
第二日申时,纪慕云准时到了正屋,冬梅佩服极了:七太太穿一件耀目的真红底子金色兰花纹对襟褙子,珍姐儿穿了鲜艳的石榴红刻丝小袄,媛姐儿穿了绯红色杭绸小袄,夏姨娘穿月季红衣裳,就连向来低调的于姨娘,也穿了鲜亮的翠蓝色卷草纹褙子。【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红红紫紫的,倒显得她明亮柔美,鹤立鸡群。
曹延轩刚刚到正屋,目光温柔地扫过她,坐到左首太师椅,“宝哥儿呢?”
她悄悄看一眼,只见他穿那件自己做的宝蓝色水草纹杭绸长袍,因为要出门,戴了一根碧玉簪,腰间挂着羊脂玉竹节玉佩和靛蓝绣翠竹荷包:七夕那日,自己送给他的。
正说着,宝哥儿穿着宝蓝色绣仙鹤祥云刻丝小袄,胸前挂着明晃晃的金锁,蹦蹦跳跳地奔过来,“爹爹,爹爹!”
曹延轩把儿子抱住,伸手摸一摸锁片,“怎么戴着这个?引来人怎么办?”
每逢年节,都有妇人儿童被拍花子拐了去,或者丢失了饰物,越是富贵人家越要小心。
奶娘知道疏忽了,涨红了脸说“正要摘了。”
曹延轩嗯一声,七太太侧过脸,对贴身丫鬟桂芬说“去,去我屋子开了箱笼,把上回从大相国寺请的手串拿来。”
珍姐儿扭一扭身子,“娘,那我戴什么?”
七太太笑道“你好东西多着,还用娘操心?”
正说着,桂芬捧了一串乌沉沉的檀木佛珠来,小心翼翼系在宝哥儿衣襟,叮嘱乳娘“千万看仔细”。
曹延轩神色平静,端起案几上的茶杯,七太太露出胜利的神色,张开胳膊,把宝哥儿抱了过来,“今天出去玩,记得乖乖的....”
申时一刻,垂花门前停了数辆黑漆平顶马车,朗月掀开青绸帘子,曹延轩带着宝哥儿上了第一辆,七太太珍姐儿乘第二辆,媛姐儿于姨娘上了第三年,轮到纪慕云,和夏姨娘先后上了第四辆车,丫鬟婆子们挤在后面。
这还是纪慕云第一次乘坐府里的车驾,坐稳之后,便打量起来:车厢宽阔舒适,两边座位摆着杏黄色靠垫,中间是小巧玲珑的黑漆炕桌,下面有抽屉,她猜里面放着零嘴和茶水。
车身移动,车轮骨碌碌滚过青石路面,不多时出了府门,叫卖、交谈、呼喊和小孩子的声音很快顺着车窗传了进来。
有旁人在,她便没靠近车窗,在座位上坐得舒服一点。
对面夏姨娘看见了,用一方帕子按按嘴角,很像七太太。“妹妹可真有福气,一来就赶上好事。”
纪慕云笑着问:“姐姐这么说,以前过中元节,不常出来吗?”
“哪有什么以前。”夏姨娘翻个白眼,不搭理她了,打开抽屉捧出个黑漆梅花攒盒,挑着爱吃的糖放进嘴里。
马车停下的时候,纪慕云扶着冬梅的手,小心翼翼踩着小凳子下车,抬头一瞧,面前是一座檐角飞翘、古意盎然的酒楼,门边竖着有些年头的石狮子,头顶挂着绘着松树仙鹤的大红灯笼,牌匾写着“松鹤楼”三个字。
松鹤楼么,她是知道的,城中极有名声的酒楼,大概是珍姐儿要来的。
前面的人已经在管家和老板的招呼下踏进大门,她跟在于姨娘后面。一层是大厅,一色黑漆四仙桌被客人坐得七七八八,肩膀挂着毛巾的小二跑得满头是汗。顺着楼梯上去,头顶传来曹延轩和一个男子寒暄的声音和七太太的笑声。
说起来,东府今天没人来:前日三太太幼子中暑,三太太无心出游;五太太听说曹延轩这边妻妾都在,便也留在府里--纪慕云猜侧,她不愿两个妾室出头露面。
曹延轩倒是说,约了一位和他交情甚好的族叔,“家里人也会来,你可以见一见。”
大概便是这位“六叔?”
纪慕云踏上台阶,果然见曹延轩和一位不到四十岁的男子并肩站在雅间门口,亲热地说着什么。那人一张圆圆的脸,细缝眼,身材略胖,穿一件酱红色团花衣裳,笑模笑样的似乎是个好脾气。
她忙低下头,朝着曹延轩福一福身。后者虚扶一把,朝着身边敞开的门示意:“去吧。”
转过身去,纪慕云便听到身后男子揶揄,“延轩坐享齐人之福,令人羡慕啊!”曹延轩略带得意地笑,“今日我请客,六叔随意。”“六叔”笑道“既如此,定不能给你省钱。”
进了雅间,纪慕云发现此处颇为宽阔,中间用两架紫檀木镂空屏风和落地罩隔开,两位姨娘和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坐在圆桌边。
“来来,这是杨姐姐。”夏姨娘一反对她的冷淡,招着手,声音不大:“杨姐姐比我们长一辈,不过,杨姐姐和我们说好,各论各的。”
大概是刚才那位六叔的妾室,纪慕云想。
她是新来的,朝对方欠身行礼,友好地笑了笑。杨姐姐忙迎上来,声音也很低,“是纪妹妹吧。”
杨姨娘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肌肤白皙,眉目清秀,下巴尖尖的,削肩细腰,穿一件草绿色柿蒂纹杭绸褙子,月白色马面裙,戴一朵茶杯大的点翠牡丹头花,望着别人的时候双目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怜惜起来。
两人各自落座,寒暄两句,便不吭声了--屏风另一侧,七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陌生女子高声赞道“你的气色不错,我们珍姐儿越来越漂亮了。”
七太太显然和对方很熟,嬉笑着“婶子这根钗子我没见过,咂咂,是京城的手艺吧?”六婶子矜持地答“翠羽堂的人说,是京城总店过来的,本城师傅差一筹,我才定下了。”
翠羽楼是大江南北有名的银楼,总铺在京城,金陵、苏杭、两广都有分号。
七太太笑道“嫂子特意戴出来馋我,不行,明天我也得去一趟翠羽楼。”六婶子笑得开心,“那就说好了,别忘了告诉掌柜的,是我告诉你的。这么一来,下回再有什么新东西,翠羽楼都得给你我留着。”
珍姐儿和另一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放灯”的话题,没听见媛姐儿的声音。
松鼠桂鱼、清炖鸡浮、龙井虾仁、麻油干丝、盐水鸭、美人肝、烧黄鱼、樱桃里脊盛在青花瓷碟里,中间是一道用山蘑、火腿煨的鹿筋,看着就很有胃口,每人一盅冰糖雪耳,或者老参炖官燕。
纪慕云低头吃东西,屋子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调羹偶尔碰到碗璧的声音。
出了松鹤楼,暮色不知何时笼罩四周,天空迷迷茫茫地,酒楼门外被灯光照的亮晃晃。
依然由男子领头,由身高体壮的护院开路,沿着街道朝金陵城东的道观而去,女眷们跟在后面。左右是七、八位护院,后面是随从和仆妇还带着青竹滑竿。
上回逛街是四月给母亲扫墓的时候,纪慕云眼眶微湿,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周围人头攒动,张灯结彩,蜡烛、果饼和冥钱不时闯入视野。越靠近道观,行进的速度越慢,她留神打量,七太太和六婶子并肩而行,珍姐儿和一位穿金戴银的贵小姐手挽着手;媛姐儿拉着于姨娘,夏姨娘和杨姨娘牵着手,她紧走两步,走到媛姐儿另一侧。
进了道馆,上空悬着一张张金红色的灯笼,视野中满是兴奋的面孔和黑压压的头顶。小道士引着,一行人好不容易前行几步,就无论如何走不进去了。
纪慕云掂起脚尖,看到正中祭坛上大朵大朵的粉、白莲花和碧绿荷叶,一锭锭金闪闪的元宝钱,一叠叠印着红点的点心和五颜六色的果子,还有小孩胳膊似的白莲藕。
一位中年道士在高台上行祭礼,突然定下身形,张口朝右手木剑一喷。下一息,一串长长的火龙在夜幕间闪耀,引起一片叫好声。
祭祀、祈福、送钱,离开道观的时候,每人从木桌挑一只河灯,就连宝哥儿也兴致勃勃地拿了这个又看那个。
借着金红色的灯光,纪慕云打量着自己手中一只:层层叠叠的粉色硬纸花瓣,木头底座,有四片绿色叶子,中间插着半根手指般的蜡烛。
不如她以前放过的河灯精美,她也知足了。
深夜时分,纪慕云安安静静站着,等前面的人一一放过河灯,才蹲在岸边,小心翼翼松开手指。
小小的河灯在黝黑河面顿一顿,随即像迈开蹄子的小马,朝前方冲出去。
纪慕云松了口气,一时忘了起身,望着自己的河灯在水面划出长长的痕迹,乘着凉风,追逐前面的同伴。
宝哥儿本来累了,到了岸边才兴奋起来,拍着手叫“娘,娘”,珍姐儿也拍着手,对六婶子的女儿芳姐儿嬉笑“我的灯追上你了~”
十余只静静燃烧的河灯像一朵朵初夏粉莲,在水面悄然绽放,忽而聚集,忽而纷乱,陆续涌向河中心搭着高楼的彩船。
七太太拉住儿子的手,笑意忽然凝结在脸上--大多数河灯好端端的,只有一只河灯像被水里怪物拽了一把似的轰然倒在河面,一个水花翻过就沉下去了。
那只可怜的河灯,是她亲手放下去的。
◉ 第26章
水面涟漪尤在, 七太太的荷花灯已经不见踪影,纪慕云低下头,盯着岸边一朵在秋风中摇摆的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