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延轩亦没想到,神色颇为惊讶:六叔曹瑾的宠妾杨姨娘,被曹瑾宠爱十多年,生了一子一女,与六婶子相处甚佳,才敢叫六婶子一声“姐姐”。
珍姐儿是第一次来双翠阁,正矜持地打量院子和屋里布置,听到这话,莫名其妙地盯着纪慕云,夏姨娘张大嘴巴,于姨娘也是一呆。
屋中大多数人的目光集中过来,纪慕云本能地望向曹延轩,后者一如平日的平和温熙,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像平时一样恭敬回话:“回太太的话,今日早上大夫诊出来的,妾身觉得,和平日倒没什么不同。”
“想来日子还浅,我怀珍姐儿那会,吐得一塌糊涂,五个月了还吃不上一顿踏实饭,怀宝哥儿时候才好些。”七太太拉着家常,问于姨娘:“你怀媛姐儿那会儿,倒是没吃苦头。”
一个姨娘....便是不舒服,也不敢说出来吧?纪慕云想。
于姨娘应道“是啊”,一句话也不多说。
七太太忽然起身,一步步走到正屋门口,小丫鬟忙掀开帘子。“使唤人是有了,光有人顶什么用?”她打量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开阔的庭院,和沙沙作响的桂树。“爷,依着妾身,添些柴米,设个小厨房吧。”
小厨房?不光别人,纪慕云也惊讶地瞪大眼睛:普通官宦之家设一个厨房,统一采买、做饭,核账也方便。像曹府这么大的高门大户、富贵之家,各房群居的,才会按照主子们的住处,分设内、外院厨房和小厨房。
比如东府,就纪慕云所知,一个房头十几口人,加起来百十口主子,三百余下人,不算仆妇,内、外院各一个厨房。哪房嫌不合胃口,加设小厨房,是要拿出钱粮来的。
西府人口少,男丁就曹延轩父子,女眷才三位,加上三位姨娘,再分两个厨房就完全没必要了。
不等曹延轩开口,七太太已经款款讲下去:“妾身身子骨不争气,于姨娘夏姨娘也不能替老爷分忧。如今妹妹好不容易怀上了,生下哥儿是宝哥儿的膀臂,姐儿也是极好的事,妹妹又年轻,以后给老爷开枝散叶,才是正经事。”
“妹妹年轻,到家里时候短,身边人也没经过事,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还要跑到厨房去,路上远不说,什么饭菜都凉了。”七太太口若悬河般,“不像妾身,离厨房近,厨房那些人听说是正院用,个个都巴结。于姨娘住在妾身旁边,怀媛姐儿的时候,吃的喝的都赏下去了,又是妹妹比不了的。”
这番话说的有理,曹延轩微微点头。
七太太用帕子按按嘴角,语气情真意切,“还有件事,妾身如今用着药,又要补身子,汤汤水水不断,黑天白夜占着灶火。府里又有三个孩子。日后妹妹月份大了,吃的零碎,或是孩子生下来,想吃一口热乎的,万一赶上一日三餐,就耽搁了。老爷,家里又不是没有人、没有钱,何必小家子气,让旁人看笑话。”
说到这里,七太太像极了戏文里贤良淑德的正室夫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爷,这件事情,您得听我的。”又问夏姨娘:“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夏姨娘忙上前:“太太想的再周到不过了。”于姨娘附和“是啊,是啊。”
这样把她一个新来的姨娘架在火上烤....纪慕云手心冒出冷汗,却没有拒绝的余地:两位主子商量,事关子嗣,轮不到她做决定。
七太太笑眯眯调侃“爷是个规矩的,什么事都不愿意破例,这样吧,钱从妾身这里出。”
她不由自主望向曹延轩。后者静静倾听,并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待见到纪慕云略带无措的眼神,便直截了当地说:“便这么办吧,钱从公中出。”
也就是说,答应了“小厨房”的事。
七太太露出“可算办成一件事”的轻松,“还是爷爽快。”又埋怨“还不拿茶来,口都说干了。”
丫鬟们忙端上茶点鲜果,七太太歇一气,对于夏两人笑道“莫要说我偏心,等你们有了喜讯,我照样给你们做主,别说小厨房,什么好东西都少不了你们。”
说着,朝程妈妈伸伸下巴,后者指挥丫鬟把一个敞着盖子的红漆绘花鸟盒子捧过来,金灿灿一片,“太太赏给纪姨娘的。”
冬梅接了,纪慕云只好低声道谢。于姨娘连说“不敢”,夏姨娘看曹延轩一眼,笑着说“妾身只想服侍太太,沾一沾太太的光,旁的可不敢想。”
珍姐儿看了半日,忽然冒出一句:“娘,人家也要小厨房。”
七太太笑着用帕子拂女儿一下,“这孩子,净说傻话!你就在娘边上,想吃什么都吩咐下去,还要什么小厨房!”
说起来,珍姐儿幼年住在七太太厢房,到了十岁,七太太把旁边一个四进小院收拾出来,把珍姐儿安置进去,指了十余个丫鬟婆子,给女儿管着,既能招待客人,又能管理衣物、库房、银钱和私房钱,打理的井井有条。
宝哥儿也吵着要“小厨房”,众人都笑,七太太让于姨娘说些怀孕的保养与忌讳,夏姨娘插科打趣,气氛倒也热烈。
不多时,七太太扶着丫鬟起身,对纪慕云和颜悦色“妹妹且歇着,缺什么差什么,使人告诉我。”又对程妈妈说“一会儿你留下,把家里的规矩给姨娘说一说”。
家里的规矩?纪慕云猜测。
待一行人走了,程妈妈张罗着,把纪慕云扶回卧房,问“脚肿不肿,可想吃酸的”曹延轩见了,叮嘱一句便回前院去了。
她靠在大迎枕上喊冬梅“请妈妈坐”,程妈妈笑呵呵地坐在绣墩,“姨娘需得静养,满三个月稳当了,就能起身了。至于什么时候走动,吃什么喝什么,都听大夫的。”
纪慕云连连点头。
程妈妈又说:“府里有规矩,姨娘怀了身子,就不能伺候老爷了。待得生了少爷小姐,再过个半年,身子骨复原了,再伺候老爷。”
原来是这个。纪慕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和孩子冒险,认真地应了。
菊香端来的粉彩蝶恋花双耳盅,程妈妈接过来,用调羹搅一搅冰糖银耳羹,笑道“姨娘是个有福气的,如今在府里,也是头一份了。饮水要思源,可不要忘记太太的抬举。”
纪慕云害羞地低下头,“妈妈说的什么话。”
待到屋里终于安静下来,纪慕云松了口气,周身说不出的疲倦,懒得起来,翻身睡着了,睁开眼睛已过了晌午。
午饭自然丰盛,六道热菜一个汤,睡醒午觉厨房送来茶点,是鸡汤细面、加了酥油白糖的牛奶,翡翠烧麦和奶油卷。晚饭八道热菜,一道山药鸡汤一道排骨冬瓜汤--曹延轩也过来了。
饭后怕积食,纪慕云在院子里散步,用小剪刀剪一些开得好的花,曹延轩颇有兴致,亲自帮她提着竹篮。
回到屋里,她细细摆弄花枝,用水泡进粉彩小碗,曹延轩在旁写字,是些“喜悦舒畅”的诗句。写过几页纸,他放下笔,摸摸纪慕云发髻,“可是累了?今天早点歇,嗯?”
纪慕云面上带着倦意,眼睛却亮如晨星,“爷,妾身不累,妾身是高兴。”
曹延轩嗯一声,搂住她肩膀,感慨着说“爷也高兴,前几日爷还想,带你出去走一走,今日你便怀上了。”
她仰起头,好奇地望着他,“真的吗?您什么时候想的?”
曹延轩刮一刮她鼻尖,“中秋节前,六叔约我赏月,结果杨姨娘不舒坦,耽搁了。”又解释“六叔经常带杨姨娘出游,到郊外庄子住几日,待明年生完孩儿,我也带你走一走。”
可以吗?没有太太,没有其他姨娘,没有小姐少爷,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纪慕云不敢憧憬....
她忽然有些难过,闭上眼睛,慢慢靠在他怀里。“爷,妾身,妾身....”他放柔声音,“可是有什么事?”
比起心思的七太太,纪慕云更愿意相信温和成熟的曹延轩,何况,他是家主,是她的男人,是她孩子的父亲。
“爷,妾身有些话,若是不对,您莫要生气:妾身听着,于姐姐怀媛姐儿的时候,没开小厨房,夏姐姐也没有过。”她细声细气地,“今天给妾身破了例,又当着两位姐姐的面,妾身有些怕,怕伤了两位姐姐的面子。”
曹延轩想也不想便拍拍她发髻,“不用怕,你和她们不一样。”
不一样?哪点不一样?出身?还是他的宠爱?纪慕云不晓得。
头顶声音传下来,“你啊,不用胡思乱想,以前没设小厨房,是家里人少,不值当的,如今你怀了身子,住的又远,自然不一样。”
又笑道“以后爱吃什么,吩咐人做。”
他既然这么说,纪慕云便把不安抛在一边,笑道“那,妾身给您做酸辣汤。”曹延轩笑着把她搂在怀里,“好。”
作者有话说:
◉ 第32章
有主子吩咐, 第二天双翠阁西南角的水房便被打扫出来,与隔壁屋子打通,砌了炉灶,灶眼成了两个, 水缸也添了一口。
紫娟带着厨房管事的过来, 问纪慕云“今日便把吃食搬过来, 正想问姨娘,柴米油盐, 鲜肉酱菜蔬菜酱料, 可都要一些?”
冬梅忙说:“自然是越全越好。马家的会做饭。”
紫娟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姨娘平日爱吃什么菜”。纪慕云却没想真的再设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厨房。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她温和地笑, “老爷太太的意思, 是体恤我怀了身子, 天又冷了,吃热的方便些。依着我说, 生肉鸡鸭、虾蟹牛羊一律不要,送来了一没地方放, 二不会养,上回送来的螃蟹就险些没吃完, 白糟践了。劳驾紫娟姑娘,差人把成袋的米面送来些, 平日做些粥汤就够了。”
紫娟看她的目光多了些慎重, “会不会简慢了些?”
纪慕云摆摆手,“怎么会?我和冬梅她们的一日三餐,还像平日一样从厨房领回来, 添些汤水就好了。”
冬梅在边上嘟囔:“姨娘爱吃蔬菜果子, 添些鲜物吧。”
紫娟满口答应, 叮嘱娘子“每日送一篮鲜菜一篮鲜果”,纪慕云却说:“何必日日送,麻烦不说,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不如和以前一样,若我想吃什么,告诉厨房,再送也不迟。”
商量来商量去,厨房下午便送来四色米面、糖油调料、红枣桂圆核桃之类,纪慕云派了新来的马家的管着小厨房。
这样一来,厨房好记账,月底方便核对,出了什么事找马家的便是。
紫娟又问“姨娘还缺些什么,告诉奴婢,正好一次备齐了。”纪慕云想了想,以前在姨母身边和在家里,都有药丸子,便说:“吃的不少了,倒是天气热了,想备些防暑降温的药,另外若有跌打扭伤的也来一些。”
晚餐时分,除了饭菜,桌上多了一道红枣糯米粥,慢火熬了两个时辰,上面洒了桂花瓣。
“妾身做的。”纪慕云亲手盛一碗,端到曹延轩面前,“您尝尝。”
曹延轩叹口气,“也不知道歇着”,她笑道“妾身只动了动嘴,活儿是菊香几个干的。”
曹延轩这才喝了一口粥,咬红枣的时候顿了一顿--枣核剔了出去,放了冰糖豆沙,香甜软糯,粥也带着香气。
晚间散步,两人逛到小厨房,曹延轩看时,靠墙四个酱菜坛子,木架摆着成袋米面,灶台擦得干干净净,摆几个瓶瓶罐罐,外墙墙边堆着木柴,便微微点头。
夜渐渐深了,曹延轩握握她胳膊,“早些歇着。”
大户人家的惯例,怀了孕的妻妾,要和男人分房。
她依依不舍地应了,拉住曹延轩衣袖:“那,明日您还过来?”曹延轩笑了起来,柔声说“自然。”
当晚纪慕云睡得很好,一点也没有因为影单影孤而担忧:腹中一个小小的孩儿正慢慢成长,是她的血脉,她的未来,她一辈子的依仗。
用不了几日,纪慕云就发现,新来的三位仆妇都很能干:
绿芳是个细心周到的姑娘,年纪轻轻的,做事很沉稳,一点也没有“服侍过老太太”而自觉高人一筹。喏,冬梅和她差不多大,因是先来的,纪慕云令冬梅做了院里揽总的,绿芳便听冬梅差遣,做一些外面的零碎活,什么话也没有。
丁兰则很聪明,一学就会,和菊香相处得很好,一道儿打水一道儿提饭,叽叽咯咯地令院子热闹不少。
石家的什么粥汤都会,也很勤快,不用纪慕云叮嘱,手洗得干干净净,灶台也令人挑不出毛病,把胡富贵家的比下去了。
纪慕云照着先前冬梅的例,给新来的打赏,三人道谢的时候很沉稳,显然是见过世面的。
因为这件事,她挑了些上好的石榴、蜜桔和柿子,满满装了一筐送给紫娟。紫娟送了些精致糕饼,做为外院管事的大丫鬟,身边也少不了人奉承。
添了三个人,小小的双翠阁热闹不少,活儿抢着干。
曹延轩虽不宿在双翠阁,日日过来用晚饭。隔几天,纪慕云在针线筐里发现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一支镶宝石赤金累丝发簪,簪口足有茶盅大,薄薄的金箔打成十余片指头大的石榴,其间点缀着小小的红宝石。
石榴多子,取多子多福之意,饶是她见过好东西,也对簪子十分喜爱。
日子甚是舒心,其他地方却没有好消息:七太太并没因为到了一次双翠阁就痊愈起来,反而病情忽好忽坏,缠绵病榻,每日汤药不断。
两位姨娘没日没夜服侍,据菊香说,分别瘦了一圈,纪慕云庆幸不已。
两位小姐跟着侍疾,曹延轩怕过了病气,加上珍姐儿媛姐儿年纪都小,便把两个女儿打发回去,“若再病了,让你们娘亲忧心。”
珍姐儿便带着弟弟,在自己院子玩耍,或是招待来探病的亲戚,媛姐儿日日在屋里做针线、抄经书。
九九重阳节那日,纪慕云打扮的朴素干净,按照平日的时辰去了正院。
一见到她,七太太便咯咯笑了起来,对程妈妈说:“怎么样?我就说她必定过来。”程妈妈也笑“姨娘是个知礼数的。”
纪慕云扶着冬梅走过去,还没请安就被秋芬扶到一边,七太太说“我可不是那七老八十顽固不化的,就差这一拜不成,去,给你们姨娘排个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