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延轩静静倾听,待她说完便问“太太可知道,你和顾家的渊源?”
纪慕云摇摇头,“太太从未问起,妾身也未曾提过。”
他没吭声,双手扶膝盯着面前茶盅,一时间,屋子里寂静如荒原,烛火顽皮地一跳一跳。
不知过了多久,曹延轩才问:“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纪慕云抿紧红唇,“那要问您才行:您拿了妾身的信,叫妾身到这屋里,问了妾身半晌的话--老爷,您有什么打算?”
曹延轩望了她半晌,心里赞道“有胆识”,又微微得意:是自己平日宠出来的。说起来,若不是他爱重云娘,换个旁人,单从书画就疑心云娘的来历了。
他笑了起来,“我打算,派人去湖南。”
她心脏一跳,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曹延轩继续说“光弄到方子管什么用?你给你姨母说一声,府里派两个人去湖南,从你姨母家里拿了信,把药送到西宁卫去。风湿这个病,是个麻烦的,时候长了,人就垮了。”
他,他....纪慕云心脏怦怦跳。
本朝律法,祸不及出嫁女,何况,她只是姨母的外甥女,不姓顾。可....可曹家诗书传家,低调谨慎是不成文的铁律,家里有她这个犯官亲戚,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她不是夫人太太,只是个妾室。
“七爷。”她热泪盈眶,“您不用这么做。”
曹延轩轻声说:“顾重晖是个有骨气、有血性的人,朝廷人人皆知。我和家里人私下谈论过,都很佩服他,换成我,未必做得到。相逢便是有缘,既然知道了,就让我施个援手,结个善缘,再说,又是你的长辈。”
事情比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还要好,她哽咽道:“妾身谢过七爷。”
曹延轩伸出手,像平时一样摸她头顶,仿佛她像昱哥儿一样是个小婴儿。
纪慕云侧头避开,起身福了福:“七爷,妾身回屋去了,您也早点歇着。”
他也站起身,倒背双手踱了两步,忽然冒出一句“云娘,你怕吗?”
怎么能不怕呢?纪慕云是很有点怕的,心慌意乱惴惴不安,怕他嫌弃自己是犯官亲眷,怕他自此冷落自己,怕他把昱哥儿抱走....可他刚才说了“风湿”的话,她便不怕了。
他是喜欢她、在意她、看重她的。就算日后娶了新太太,曹延轩心里也是有纪慕云的
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纪慕云从未有过的安心。
于是她破天荒头一遭扬着下巴,半是调侃半是气他,“妾身”也不提了,“我有什么好怕?七爷您是谦谦君子,是侠义之人,是一家之主,是我的男人,是我儿子的爹爹,自然会担待到底。再说,我~我也没做错什么。倒是您,偷偷拿我的信,不是个好人。”
一抹无奈的笑意爬上曹延轩嘴角,拍两下巴掌,“说得好。还有呢?”
纪慕云歪着头,大大的眼睛波光妩媚,“您若是,因为这件事就对我不好了,日日磋磨我欺负我,我自回家去。我弟弟才十五岁,就考中了禀生,连您也说,是个有前途的,是不是?”
这句话打破了室内宁静平和的气氛。烛火晃动,曹延轩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喘息着咬住她雪白的脖颈,“回家去?你回哪里去?”
好疼,纪慕云皱着眉,右手使劲儿推他脸庞,感到他下巴短而硬的胡须,嗔道“你,你走开!”
他不但没走开,反而把她箍得更紧了,力气之大,令纪慕云喘不过气。纪慕云意乱情迷地,只记得他把自己挟到床帐里,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仿佛第一次相见。之后曹延轩解开自己衣襟,一把掀起她杏黄色裙子。
“七爷....”她喃喃地,望着他流着汗的脸庞,曹延轩急不可待地,力道极大,像个刚刚开荤的毛头小伙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拢了黑发,披上皱巴巴的衣裳,叫来热水,把丫鬟打发歇了,自己回屋来,用湿帕子帮曹延轩打理。看看床单湿了,她又从箱笼取出新的,把皱巴巴的旧床单拎到屋角。
“有吃的没有?”曹延轩双臂垫着头,神态慵懒中带着满足。
她嗔怪:“深更半夜地,哪里找吃的去。”话是这么说,纪慕云拿来点心匣子,里面有牛舌饼和乌梅糕,又沏了两碗热茶。
曹延轩吃了几块糕饼,用湿帕子擦擦手,去了趟净房,就回到床上去了。她漱漱口,换件浅绿色镶湖蓝边寝衣,吹了烛火。
窸窸窣窣地,她钻进被子,舒服滴叹口气:初春世界,还是有些冷的。
“方才我进了卧房,正要睡觉,见到床板露出一角信纸,有点奇怪,顺手看了一眼。”曹延轩打个哈欠,“不是有意为之。”
这样吗?纪慕云仔细回忆,自己出去急了,没关好暗格?“那,您日后不可再如此。”
“那,你也不可再说什么,回家去的话。”曹延轩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埋怨和不满,“你这人,就舍得我,舍得昱哥儿?”
纪慕云心里甜蜜,“还不是您先欺负我的。”
他掀开被子,从侧面钻到她被子里,“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你说,我对你还不好吗?”说着,他用力挠她腋下,纪慕云尖叫着算成一团,连声求饶。
黑暗之中,曹延轩能嗅到她秀发间的香气,借着些许光线,右手伸进她的寝衣....
纪慕云低低说句什么,很快说不出话了。
屋里再次安静的时候,她周身骨头都酥了,懒得再折腾,蜷缩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话。
“云娘。”曹延轩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她脊背,听起来并无睡意,“你姨丈,有能力有风骨,可~既被先帝贬斥,边没那么好翻身了。”
这是很委婉的话。
纪慕云的睡意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飞到九霄云外,“妾身知道。”
她低声说,“先太子一心效仿先帝,行事以先帝为章法,不会扫先帝的兴,即便,即便日后登了大宝,也不会赦免姨丈的。”
曹延轩暗自点头。
“如今,虽然换成六王爷,日后,更可能,,,,姨丈的事情,是没什么谱的,更没人打包票。”她望着黑黝黝的账顶,泪水不知不觉落到枕巾,“我,我在信里和姨母说春暖花开,其实什么把握都没有,姨母心里也明白,反过来安慰我。七爷,这世上有个盼头,总比没有好,要不然,日子这么长,可怎么过?”
曹延轩没吭声,张开胳膊把伤心的她紧紧搂在怀里。“乖,有我呢。”
她的泪水抹在对方肩膀,话语含糊不清:“七爷,其实....其实妾身心里也是怕的。”
曹延轩柔声说:“以后,就说你我便可。”又问“告诉我,怕什么?”
答案有些出乎他意料,“七爷,您对我,向来是信得过的,家里的事,外面的事,连,连京城的事都告诉我了。可我~对您,一直有所隐瞒。我怕,怕您~怕您失望,就此和我生分了。”
曹延轩屏住呼吸,之后轻轻亲吻她鼻尖,缠绵而温柔。
她只来得及问一句“那,您会吗?”,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开心~这个年算是过完了....没盼头了....
◉ 第88章
康庆元年, 三月初三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蜀地成都到京城,足足两千公里,平时要走两个月, 五王爷只用了三十一天。
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 五王爷风尘仆仆的在京城西门外下马, 把缰绳抛给随从,抬头看一看着这座屹立千年的四九城。
一队全副盔甲的护卫早早等在这里, 远处尘土飞扬, 挡住了弓箭手的行踪。
“传陛下旨意。”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将双手托起一道黄绫,干巴巴地念“着, 五王爷即刻入京, 吊唁先皇, 可带一百人马。”
五王爷一瞧,是熟人, 昔日六弟、今日新皇的小舅子,皇后弟弟, 京中新贵,刘璋。“臣, 领旨谢恩。”
刘璋听到“臣”这个字,绷紧的脸庞就微微松块一丝, 像往常官面相遇一样, 给五王爷行礼:“刘璋见过王爷。”
老六还是给自己面子的。这个想法从五王爷心底涌起,立刻提醒自己:世上再没有老六,有的是新皇, 康庆皇帝。
他便不耽搁, “请带路吧。”又把马僵抛给随从, 大声说:“小路大飞跟着我就行,其余的人,原地歇息。”
竟是只带两个人,就进了京城。
再次见到阳光落在紫禁城红墙金瓦之上,映出晚霞似的颜色,瑰丽地令五王爷久久移不开目光。五王爷从未如此觉得,这座自己出生、成长的宫殿是如此陌生。
片刻之后见到新皇,五王爷毫不迟疑地当众跪倒,泥首于地:“臣,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话一出,定了尊卑贵贱,高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大概是他的坦诚、乖顺和示弱打动了新皇,康庆皇帝扑下宝座,一把挽住五王爷,叫了声“五哥!”
五王爷望着酷似自己和先皇的面孔,热泪在满脸灰尘间冲出两条小何,哽咽道“六弟!”
兄弟君臣二人四手互握,都落了泪。
一个心想,五哥如此乖觉,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自己就不必与五哥刀兵相见,就此和五哥兄弟情深,给其他兄弟立一个榜样--千百年后,人们也不会称自己为“暴君”了。
另一个心想,自己如此恭顺,见了许太后再痛哭一场,主动提出“调回京城”,自此韬光养晦,对六弟,不,对新帝言听计从,运气好的话,大概可以保住一家人的性命了。
并不是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如此和睦温馨。
千里之外的珍姐儿就正对庶妹横挑鼻子竖挑眼。
“母亲在的时候,平日再忙再累,身子骨再不济,也把教导你我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提起母亲,珍姐儿板着脸,半点笑容都没有,“如今母亲不在,我也出了门子,你可倒好,反而一日不如一日,活得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姐妹两个刚刚用过午饭。宝哥儿本该也在的,赶上今日东府禧哥儿生辰,兄弟姐妹们齐聚禧哥儿的院子,宝哥儿代表西府小一辈,给堂兄祝贺去了。曹延轩一早出了门,昱哥儿便留在双翠阁,只有媛姐儿,陪着姐姐在屋里养胎。
端坐在绣墩上的媛姐儿露出迷惑的神情,“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不明白。”
回娘家当天,珍姐儿说“不舒服”,令父亲忧心一场;到了晚间,不知怎么的,真的有些肚子疼,把珍姐儿和程妈妈吓坏了,只好真的养起胎来。
好在她年轻,底子好,范大夫的汤药确实有效,安安稳稳怀满四个月。昨日范大夫来把脉,说她“脉象稳健”,曹延轩甚是欢喜,珍姐儿自己也放了心。
今日媛姐儿和平时一样一大早就过来了,见珍姐儿依然不搭理自己,只和仆妇说话,便自顾自拿出带来的针线,埋头做起来。
还敢辩解,眼里没有长幼尊卑!珍姐儿无名火起,冷笑道:“听说,妹妹如今出息了,还在孝期里头,不好好抄经书、供菩萨,日日跟个姨娘混在一处!也不嫌丢人现眼!”
媛姐儿昂起头,大声道:“姐姐说哪里话?既是孝期,我自然不能东奔西走,在府里读读书,学些东西,有什么不对?”
“好,好好!”往日看惯了母亲训斥于姨娘媛姐儿,在珍姐儿心底,庶妹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今日见媛姐儿顶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学东西自然是好的,可你跟谁学来?你身份再低,也是府里的主子,区区一个姨娘,也值得你日日低眉顺眼赶过去,当正经夫子巴结!哼,亏我娘还给你请过夫子,说出去,丢了府里的脸!”
媛姐儿忽地站起来,握紧拳头,“姨娘归姨娘,可纪姨娘的画,不比正经夫子差,爹爹也是称赞过的。我虽年幼,却读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别人画的好,我跟着学,有什么丢脸的!”
说到这里,媛姐儿想起前两日纪慕云讲画时说过一句“朝闻道,夕可死矣”,涨红着脸复述出来,“孔子的话总没错吧!”
满屋子丫鬟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劝。
“好好好,孔夫子的话怎么会有错。”珍姐儿反过来笑了,“六妹好生和纪氏学,有机会给纪氏扬一扬名,找几个学生,说出去我府里的小妾都识文断字,多光彩。”
话不投机半句多,媛姐儿气呼呼地转身就走,临到门口,又转回珍姐儿所在的黑漆螺钿填漆床前,浅浅福了福,斯斯文文地道:“四姐姐歇午觉,妹妹先回去了,若有什么事,使唤人来叫妹妹便是。”说完才带着自己两个丫鬟走了。
珍姐儿沉默片刻,沉着脸喝口银耳汤,挥挥手“你们也下去吧。”秋雨几个才敢退下。
一个墨绿褙子的仆妇从碧纱橱后面转出来,是程妈妈,方才熏香来着。“六小姐胆子大了,讨了老爷欢心,便目中无人了。”
“何止胆子大了。”珍姐儿冷笑,“若她拿爹爹压我,我都不屑理她;她可倒好,东拉西扯振振有词,孔子的话都用上来了。”
程妈妈也觉得刺耳,“一套一套的,可显得她认识字。”
珍姐儿仰起头,望着头顶彩绘承尘喃喃,“于姨娘是个糊涂蛋,胆子比针尖儿还小,想不到....”
养出个媛姐儿来。
母亲在的时候,当众发作于姨娘母女,于姨娘唯唯诺诺,屁也不敢放一个;媛姐儿幼时眼泪汪汪地,大一些沉默寡言,话都不爱说。想不到,如今当面顶撞自己了。
“你发现没,媛姐儿现下,做事一套一套的。”先和自己拌嘴,之后要走,却不留把柄,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么一来,即使自己告诉父亲,父亲也说不出媛姐儿什么。珍姐儿冷冷地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程妈妈忙道:“六小姐日日跟着纪氏,学了那纪氏的狡诈阴险。”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珍姐儿缓缓点头,忽然问“她在双翠阁,除了画画写字,就没干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