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掏心挖肺的话了,花锦明面上感动,一时间红了眼眶。“岳丈,您,您对我实是,恩重如山。”
曹延轩用老父亲的口吻叹道:“什么山不山的,你啊,好好对珍姐儿就是。珍姐儿这回吃了苦头,遭了大罪,刚刚和我念叨,想出去玩耍....”
之后几息,犹豫和迟疑在花锦明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目光坚定起来。
“岳父,我想到的,您想到了,我没想到的,您也都想到了。”花锦明起身,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他面前,仰头道:“我,我无德,令四小姐伤心,损了身子;我无能,此生无缘仕途,再不能科考;我父无官无职,再无出仕之日,齐大非偶,门不当户不对,我家配不上曹家,我配不上四小姐。”
“岳父大人,我定要与四小姐和离,您对我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了。”说着,他磕起头来,额头接触青砖,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曹延轩站了起来,一时间愣住了:自己如此诚恳,如此俯就,换来的依然是“和离”。
他一把扶住花锦明,花锦明不肯起来,他毕竟是练过武的,发力一拽,花锦明不敢较劲,便狼狈不堪地站起身。
“锦明。”曹延轩抛开长辈的慈祥和善,换上对外的冷静干练,“直接说吧,到底为了什么事?”
花锦明想也不想:“我对不起珍姐儿。我抛下她,抛下孩子...”说到后面,已经哽咽起来。
曹延轩盯着他,摇头道:“我刚才对珍姐儿说,若是她和你异地相处,是留下还是去南昌?她便明白你的苦楚,何况,还出了你姐姐的事。至于能不能科考,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家的错,你便是一辈子躺着吃躺着喝,不说我家,亲家亲家母也养得起。唯有门第之论,向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我不说,珍姐儿不在乎,谁能说什么?珍姐儿姐妹里面,有的还不如你。”
他说的是素姐儿秀姐儿两位庶女。
“何况,你们还有喜哥儿。”曹延轩缓缓道,“什么事不能商量,定要分开来?锦明,我向来把你当成亲儿子,你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吧。”
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花锦明显然是豁出去了,“岳父,人生在世,图一个心安,若四小姐一辈子弯着腰,我一辈子仰着头,谁也不会快活。何况,我和四小姐,实在是,合不来。”
前面的话并不意外,后面那句令曹延轩愣了愣,“可是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和稀泥“她就是骄纵的性子,被我和她娘惯坏了,刚才和我闹腾半天。你耐着性子,过去便好了。”
花锦明微微笑,像是听到了非常滑稽的事情。
他摇摇头,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定:“岳父大人,实在是对不住。”之后站在原地,再也不吭声了。
曹延轩问了几句,一时束手无策,也有些不快,又看时候不早,便慢慢整理衣袖:“我是盼着你们好的,婚姻大事,不可赌气,更不可能草率行事。今日不早,你一路乘船坐车,早该累了,回去歇了吧。”
两家的事,总不能因为女婿一个人说话便“和离”。
花锦明应了,对他深深一揖,倒退两步,出门的时候停住脚步“岳父大人,我的意思,我家里也是赞成的。家母本来想写信来,是我想着您待我们家的恩情,打算先当面谢罪,再~还有,您可以放心,四小姐的嫁妆,我们家不会动一分。”
说完,他又做了个揖,出门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曹延轩半晌没动地方,端起茶盅,茶却已经凉了。
之后他推开门,看看左右。主子在屋里说话,丫鬟不敢站在门口,菊香远远守在一边,忙走过来。
“四小姐身边是谁在?”不等菊香回答,曹延轩便仰起头,“秋雨茉莉,秋实桂芬....你去,把四小姐院子里裴家的叫过来。”
菊香答应着,忙忙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11章
吃过晚饭, 纪慕云把昱哥儿宝哥儿送到曹延华的兰苑,自己回了竹苑,在院子里溜达半晌,摘了花儿, 回屋的时候周身冷飕飕的。
角落烧着银霜炭, 她往里面放了橘子皮、松枝,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芳香。
今晚吃得油腻,还喝了酒, 纪慕云站在书桌前写了二十篇字, 在堂屋活动手脚,学着曹延轩的样子打拳, 两个丫鬟笑嘻嘻跟着。
吕妈妈拿来做好的细布袜子和翠绿色绣鹅黄缠枝花绣鞋, 明年开春正好穿, “今日怕是早不了。”
纪慕云笑着接过来,到灯下细瞧, “可不是,七爷有日子没见到四小姐了。”又说“这么晚了, 明日再做吧。”
吕妈妈打个喷嚏,“左右十五少爷不在, 没事情做。”又看看左右,小声问“小日子可来了?”
纪慕云摇摇头, 心里算一算“才迟两日。”吕妈妈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花, “若是您再怀一个,待生下来,十五少爷也快该启蒙了。”
早点怀上, 七老爷续了弦, 姨娘也站的更稳些。
“哪有, 宝少爷五岁才启蒙。”纪慕云摸摸自己的肚子,自从到了京城,两人十分恩爱,夜夜春宵,她也隐隐约约有一种“是不是有了”的感觉,“怀昱哥儿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吃,可遭罪了。”
那时候吕妈妈不在,她不敢挑剔,厨房送来什么就吃什么,后来有了小厨房,就能自己做主了。
吕妈妈笑道:“放心,到时候我日日给您做吃的。”又有些为难,“这里比不上家里。”
车到山前必有路,纪慕云并不愁,“到时候叫七爷带点心回来。”
莺歌听得饿了,烧热水泡了油炒面和杏仁霜,丁兰端了牛舌饼、乌梅饼和绿豆糕来,“这里的点心,可比我们家里差远了。”
不知不觉,纪慕云已经离家千里之外了。
几人说说笑笑,围坐吃点心,丁兰把菊香换进来,绿芳吃完便轰着大家去睡:“明日早起。”
莺歌却不肯,拉着纪慕云到边上咬耳朵:“吴姨娘身边的小红说,三爷回来了,周老太太哭得闭过气去,满屋子乱糟糟的,六太太掐了人中才醒,六爷把三爷埋怨一顿。”
母子分别多年,自是悲喜交集,纪慕云开始想念远在金陵的父亲和弟弟。
莺歌又说:“小红还说,三爷跟周老太太说,今年不走了,就在府里过年,开春才回金陵去,周老太太欢天喜地的,只念阿弥陀佛。”
“这么说来,府里可热闹了。”纪慕云笑道,“四小姐从金陵带来吃食,明日你多带些过去。”
莺歌笑道:“姨娘放心,奴婢不是小气的。”
说起来,自从来了京城,纪慕云便把身边的人分了分,绿芳是揽总的,莺歌负责外面的事,菊香和丁兰对班,至少有一个人在屋里,孙氏石妈妈蓉妞儿跟着昱哥儿,吕妈妈管着两边的事。
前几日昱哥儿去了曹延华处,孙氏几人跟着,因宝哥儿带的人多,吕妈妈便没跟过去。曹延轩白日不在,回到府里又有小厮和小丫鬟,纪慕云见人够用,便学着朝廷五日一休沐,给身边的人隔五日放半天假,还有一点,差事若出了错儿,便没有假期了。
如此一来,人人欢喜,干活更带劲了。
夜间做针线伤眼睛,纪慕云在桌边打络子,绿芳整理针线筐里的线轴布头。
“姨娘,奴婢瞧着,四小姐带来的箱笼足有三十只。”几个月过去,花家的事在消息灵通的下人中间不是什么秘密,绿芳素来是关心的,“像是要在京里常住。”
也就是说,珍姐儿的家当都搬来了,曹延轩一行来京城,才带了二十只箱笼。
纪慕云低声说:“依我看,四小姐怕是会跟着七爷。”
以曹延轩的性格,不会让女儿外孙在落魄了的花家受苦,八成连带花锦明一起接过来。
绿芳有些高兴不起来:“四小姐来了,您瞧着吧,程妈妈定会抖起来。”
到了京城之后,宝哥儿先是到博哥儿的院子,又跟着涟哥儿,现在去了曹延华处,程妈妈跟在身边,和纪慕云碰面的机会变少了。
纪慕云沉吟,“我们跟着七爷便是。”
说到这里,她拈着络子陷入沉思:七爷,还没定下亲事吗?他考中庶吉士都几个月了....难不成,没有合适的?
可,她冷眼旁观,曹延华千里迢迢来了,必然为了曹延轩的婚事;再要不然,便是曹慷有了合适的人选,让曹延华来参谋参谋。
牛油蜡烛幽幽跳动,纪慕云的心脏仿佛放在烛火上煎熬。
以后有了新夫人,曹延轩还会对自己这般好吗?
会的,他不是薄情的人,他会对自己一如既往,可,可正因为他温和敦厚,娶回来新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冷落人家。
这些问题在心里转了千百回,依然七上八下,纪慕云盯着烛火,绿芳忽地站起身,“七爷回来了!”
果然是曹延轩,纪慕云到窗边往外看,欢欢喜喜到堂屋的功夫,就发现还有一个白衣青年,跟着曹延轩进了西厢房。
是花锦明。
都这么晚了,纪慕云叹着气,叫值夜的菊香送茶点过去。
屋子一下子活了过来,她带着绿芳在卧房、书房、次间看看,一切井井有条,绿芳抿嘴笑:“奴婢去水房看一眼。”
小油嘴的,纪慕云白她一眼,眼巴巴在窗边望着。
好在这回没让她等太久,先是花锦明离去,曹延轩也在门口露了面。
纪慕云端着盛满甜羹点心的红漆托盘过去,见他满面疲倦地依在西次间太师椅中揉太阳穴,便心疼起来:“这一天天的,明日您还得出去呢!”
说着,把帕子浸在绿芳端来的铜盆,替他净面、按摩脖颈。
曹延轩由着她摆布,眼睛也不睁一下,一副累坏了的样子。
大概,珍姐儿和花锦明吵架了,纪慕云猜测;以珍姐儿的性子,她一点也不奇怪。
“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垫一垫?”她轻声细语地,“晚上您喝了酒。”
曹延轩摇摇头,忽然动了动,在椅中坐直身体--门外菊香的声音,“老爷,裴家的到了。”
还要问话吗?纪慕云来不及出去了,见他挥挥手,便朝绿芳使个眼色,快步进了西捎间。
是珍姐儿身边的裴妈妈,声音顺着门帘子传进来:“给老爷请安。”
跟进来的绿芳缩到屋角,纪慕云想了想,悄悄立在门边,隔壁却没了动静。
过了半晌,曹延轩才平静地问:“今日叫你来,可知是什么事?”裴妈妈顿了顿,声音带着紧张:“回老爷话,奴婢不知。”
曹延轩又问:“我问你,四小姐和四姑爷,这段时日可还和睦?”裴妈妈忙道:“老爷,小姐和姑爷素来是十分恩爱的,人人看了夸金童玉女。”
曹延轩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我记得,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当日太太挑了你做四小姐屋里的管事,我是点了头的。”
噗通一声,纪慕云凑到门边,见裴妈妈跪在青砖上,身体缩成一团,“老爷太太的恩情,奴婢这辈子难忘。”
曹延轩沉声道:“既如此,便不要遮遮掩掩的,你不愿说,就换别人来。”裴妈妈忙道“不敢,不敢!”
他这副寒着脸的模样,纪慕云第一次见到,难免有些心惊。
“我问你,我走之后,四小姐在东府,过得可好?”曹延轩仰头计算日子,“四姑爷什么时候回的金陵?”
裴妈妈能当管事,自是精明干练的,答得十分清楚:“回老爷话,四小姐三月十一日跟着您去了东府,就便住下了,您三月十二日离的家。两位太太待四小姐十分亲近,日日探望,几位嫁出去的小姐和舅太太时时上门做客,四小姐安心在家里养胎。”
曹延轩嗯一声。
裴妈妈又答:“四姑爷四月二十五日到的府里,三爷五爷陪着吃了饭,四小姐十分高兴,还赏了奴婢们银钱。四姑爷自此便住在府里,陪着四小姐。”
曹延轩问:“姑爷待小姐可好?”裴妈妈忙不迭答:“好,好得很,姑爷虽和四小姐分了房,却见天陪着四小姐,给四小姐读书,买零嘴回来,有一回从外面铺子买了个拨浪鼓,四小姐高兴得不行。”
听起来,还是挺恩爱的,纪慕云想。曹延轩脸色也和缓许多,却直截了当地问:“那一日,到底怎么回事?”
裴妈妈显然是猜到“哪一日”的,忙忙辩解:“老爷,四小姐一直好好的,每隔五日,范大夫来请脉。六月二十七日那天,早上三太太来过,姑爷出了门,回来给四小姐带了松鹤楼的菜。四小姐高兴,叫我们服侍着换了衣裳梳了头,和姑爷对饮,把我们远远打发了。”
“奴婢们轮换着吃了饭,听正屋没动静,秋雨过去看,回来说小姐姑爷进了卧房。”裴妈妈战战兢兢地,“四小姐身子重,一睡最少也两个时辰,奴婢们不敢惊动,就在外面守着。到了,姑爷忽然大喊,当值的秋雨秋实过去,见小姐倒在地上哭叫,已经落了红。秋雨留着,姑爷去喊了范大夫,秋实叫了奴婢们,分头告诉三太太五太太。”
纪慕云心脏怦怦乱跳,隔着门帘子,能见到曹延轩面上带着痛惜。
之后裴妈妈把珍姐儿生产前后详细说了,细细说道大夫如何诊脉如何开药,两位太太如何衣不解带地照料,奴婢如何不眠不休地服侍。
曹延轩是写信反复询问过的,有些不耐烦,“我只问你姑爷的事。姑爷走时,小姐如何?”
裴妈忙说,“小姐生了喜少爷三日,姑爷便要走,向小姐单膝跪下,说,对不起小姐,以后再也不离开小姐,小姐说如何,姑爷便如何。小姐哭个不停,说,说,姑爷走了便不要回来,还说,要让老爷找亲家太太算账。姑爷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姐叫人把姑爷的东西扔了出去。”
居然有这种事?纪慕云愕然,曹延轩怒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一个个的干看着?”
裴妈妈忙忙辩解:“老爷,小姐那个性子,又在气头上,奴婢们哪里拦得住?再说,小姐前脚叫扔,秋雨磨磨蹭蹭地把东西从屋子里放到台阶,奴婢们后脚就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