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锦明不由自主地沉默。
曹延华再三说道:“锦明,你岳父昨日见了珍姐儿,第一句话就问,想不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珍姐儿可是亲口说了愿意的。锦明,你和珍姐儿是结发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何不能退一步,包容一二?”
见花锦明不吭声,曹延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用,趁热打铁道:“还有些话,是当姑姑的私下讲的:锦明,你是男子,又年轻,娶妻纳妾的不愁儿女,体会不到做女子的难处;珍姐儿生孩子受了大罪,你是亲眼瞧见的,大夫说,以后生儿育女上怕是有妨碍。锦明,你口口声声分开来,我问你,喜哥儿怎么办?珍姐儿怎么办?”
花锦明脸上写着愧疚,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说起。
话已至此,再说就未免低三下四了,曹延华见好就收,推一推茶盅:“尝尝,若是爱喝,以后姑姑给你带。”
花锦明道谢,喝了半口,才说:“姑姑,若换成以前,我自当,听姑姑指点;可如今,我~”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我和珍姐儿成亲三年,看得清楚,这世上,珍姐儿最崇拜的是岳父大人,最尊崇读书科举,我这一辈子,喜哥儿一辈子,连带喜哥儿的儿子,都不能科举、仕途,断送了珍姐儿的心愿。”
“姑姑,您也好,岳丈也好,盼着我和珍姐儿好好过日子,我是感激的,可我心知肚明,如今时候短,喜哥儿还小,也还罢了,待过些时日,家里兄弟姐妹读书出仕,喜哥儿碌碌终生,珍姐儿对我,必定嫌弃万分、厌恶至极。”
说完,他躬一躬身,低头不吭声了。
这话说到曹延华心坎里,换成自己丈夫、儿子,也会一辈子耿耿于怀。
她想要再劝,见他一副拿定主意的模样,只好说“如今你在气头上,姑姑说什么都没用,不如缓一缓,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一时半刻就做决断。你呢,既来了京城,到处走一走,散散心,陪着珍姐儿调理调理,好好过个年。”
这是昨日曹延轩和她商量好的,本想添一句“亲家那边有什么缺的”的客套话,再一想,如今花家不如自家,若说得多了,怕花锦明多心,便不提了,“我后日便走,你岳丈过了年便去翰林院了,媛姐儿也要出门子,家里的事,你帮着瞧一瞧。”
花锦明恭恭敬敬答应了。
曹延华看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
片刻之后,两人出了屋子,院里正热闹着,宝哥儿媛姐儿在中间踢毽子,你一下我一下的,一个红绿相间的鸡毛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昱哥儿也拿了个小小的毽子,他个子矮,腿短,怎么也不能像哥哥姐姐那样把毽子踢得高高的,便发了脾气,把毽子胡乱一甩,落到冬青树顶去了,扁着嘴就要哭。
曹延华失笑,正要上前哄,媛姐儿已经过去,胡噜着昱哥儿头顶,“走,姐姐带你拾下来。”
昱哥儿噙着泪水张开胳膊,双腿使劲蹬地,由着媛姐儿把自己抱起来。他个子大,吃得瓷瓷实实的,沉得很,媛姐儿已经伸不直胳膊了,正要叫仆妇过来,花锦明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接过昱哥儿高高举起,小家伙伸着手摸到自己的毽子,高兴得咯咯笑个不停。
花锦明笑着把昱哥儿放回地上,从衣袋摸出个盛着窝丝糖的珐琅盒子给他,心想,若自己娶的是面前这位六小姐就好了。另一边,屋檐下的曹延华放了心,心里也在想:若花锦明娶的是媛姐儿,哪里有这么多破事?
她一边想,一边去了书房,曹延轩的小厮和珍姐儿身边的小丫鬟在外面守着,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推门便进去了,听到次间珍姐儿嘟囔:“您把我嫁到他家,却给六妹找了这么好的人家,呜呜,爹爹,以后我在六妹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您偏心,爹爹,您对我不好。”
曹延华皱皱眉,低声道:“噤声!姑爷也在,生怕人家听不见么?”
珍姐儿忙忙拭泪,缩到曹延轩身后,后者有些尴尬,也有些头疼:今日珍姐儿说起,自己要在京城长居,不知父亲给六妹找到合适的人家没有,想帮着给六妹备嫁妆。
曹延轩甚是欣慰,便把鲁家的事情说了,“若明年相看过了,便可定下来”。珍姐儿一听,便难过起来,正说着,曹延华便进来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曹延轩温声告诉女儿,“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你六妹日后好了,定会帮着家里,锦明也有锦明的好,切不可妄自菲薄。”
曹延华往曹延轩身边一坐,对珍姐儿说:“就是你爹爹说的,以后不可如此。”
珍姐儿应了,低着头道“女儿去歇个午觉”,给两人行了礼出屋去了。
曹延华端着弟弟递来的茶,这才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上回来,我还嫌他有些浮躁,如今经了事,反倒坚忍起来。可惜了。”
听到女婿没改口风,曹延轩并不失望,也没太意外,无奈地道:“既如此,随他去吧。”
曹家不是小门小户,话说到这个份上,总不能求着花家。曹延华也是赞成的,“老七,四丫头那边,是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想到方才女儿伤心的模样,曹延轩略一犹豫,便道:“你说吧,就说花锦明自惭形秽,怕和她过不了日子,莫要提和离的事。眼看过年了。我去趟六哥那边。”
曹延吉为他奔波三月,往返千里,又送了珍姐儿回来,不去一趟是肯定不行的。
曹延华应了,却不太赞成:“老七,这么大的事情,拖着也不是办法,依着我,让四丫头给花锦明赔个不是。四丫头当娘的人了,你总不能护着她一辈子。”
“她那个身子骨。”曹延轩平日果断,如今左右为难,迟疑道:“等大夫来过再说吧。”
片刻之后,曹延轩去了曹延吉的院子,下面的人说,六爷在周老太太处。
周老太太院子满满当当,三爷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四个孙子孙女加上博哥儿齐哥儿琳姐儿,玩耍的玩耍说话的说话折腾的折腾,见他过来了,纷纷喊着“七叔”聚过来,热闹的不行。
三爷三太太、六爷六太太都在屋里,陪着周老太太闲聊,听说他来了,三爷六爷便迎出来。曹延轩是见过周老太太的,行了个礼,对众人打了招呼,便和六爷并肩出了院子。
“老七,这回为了你,我可是翻山越岭,求神拜佛,就差翻江倒海了。”路上曹延吉嬉笑,指着自己鼻子,“老七,你说,你怎么报答我?”
曹延轩停下脚步,正容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六哥,此番辛苦你了。”
他冷不丁地如此严肃,曹延吉愣住了,拍拍他肩膀,“行,老七,我记住了。”
两人到了曹延吉的书房,相对落座,曹延吉便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到了金陵,我把博哥儿齐哥儿扔给三哥,第二天就去了鸡鸣寺。老七,我给你说,你这件事,还真挺玄乎的。”
曹延轩露出不解的神色,“高僧说没办法?”
曹延吉满脸沮丧,“临去之前,你六嫂出主意,从瑞福祥给高僧做了一件玄金袈裟,又从京城买了点心、果子和素酒,我怕不够,到了金陵又定了一桌素斋,叫了四个人抬着,到了寺里一问,说是没这个人。”
“我不信,拿着你那幅画,把鸡鸣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找了一遍,你猜怎么着,根本就没那位高僧的影子。”
曹延轩停住脚步,露出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六哥,这,这?”
看起来,老七也被吓到了,曹延吉心里不忍,安慰道:“我折腾半日,把鸡鸣寺方丈折腾出来了,我便没全说,只说,家里兄弟在寺里遇到一位高僧,说了些命数之事,当时没觉得,如今灵验了,想回来向高僧当面请教一番。方丈说了些云里雾里的话,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又说佛法无边不度无缘之人,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我就把礼物留到寺里,布施了一千两银子,请方丈指点。”
曹延轩身体前倾,“方丈如何说?”
“方丈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让你既来之则安之。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曹延吉一板一眼复述,又说“方丈还说,让你以后乐善好施,多行好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逢年过节,多去庙里拜一拜。时候长了,佛祖自会保佑你的,阿弥陀佛。”
不用说,后面几句是他自己解释的。
曹延轩点点头,“受教了,既如此,我便照高僧所说,今后多行善事。”
曹延吉哎一声,“老七,你说,那高僧好好的,怎么找不见了?难不成,是个隐居于山上的世外高人,见到有缘人才肯露面?”
曹延轩摇头不知。
“我问那方丈,老和尚神神叨叨的,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见到我就是念佛,说什么相逢便是有缘。”曹延吉嘟囔,悻悻地道摇着扇子,“依我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曹延轩给堂兄斟茶。
曹延吉喝了一口,继续讲述:“下山之后,我一想,这不是办法,便去了灵谷寺、栖霞寺和报恩寺,方丈也好,禅师也罢,大多如鸡鸣寺方丈所说,说一些没边没际的话。之后我独身一人,去了一趟杭州。”
曹延轩睁大眼睛,立刻明白过来,“你去了灵隐寺?”曹延吉以为堂弟称赞自己灵活,“你也想到了?”曹延轩顿了顿,“延华也说,要去一趟。”
灵隐寺乃印度,自古便很灵验,民间有一种说法,据说杭州没经历过大风大浪,大灾大难,全是因为有一座灵隐寺。
曹延吉便把自己到灵隐寺的经历说了,听起来,和其余寺庙也大同小异,又从怀里取出一大堆护身符、平安符,“这个是灵隐寺求的,这个是鸡鸣寺的,拿去吧。”
曹延轩起身,对他深深一揖,“六哥大恩,无以为报,小弟十分惭愧。这段时日,我在家想了又想,就如高僧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便随他去吧,何况,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曹延吉瞪眼道:“不能娶媳妇,还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你真打算打一辈子光棍?老七,你看我这会回来得迟了些,你嫂子在家里急得什么似的,起了满嘴泡。我告诉你,家里面啊,还是得有个人惦记着。”
曹延轩默然,“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主意已定,延华也觉得好。对了,珍姐儿那边,还要多谢六哥。”
曹延吉伸个懒腰,“客气什么,左右我和三哥要回来,捎带手的事。你给三哥五哥三嫂五嫂道谢就得了。”
曹延轩是明白的,“我打算,三哥三嫂再歇一日,明晚在北平楼请伯父、三哥三嫂六哥六嫂吃个饭,顺便给延华践行。”
曹延吉欣然应了,“行啊,我把玉丫头也叫上”说到这里,他略一犹豫,还是说道:“老七,你伯父总怪我把孩子惯坏了,依我看,珍姐儿那边,你才该多管着些儿,那丫头脾气上来,谁的话都不听。”
不用说,长辈们的话,珍姐儿也不肯听。
曹延轩是惭愧的,“明日我叫她向三哥三嫂赔礼。”又把花锦明的事说了:“六哥,你看,这事怎么办?”
曹延吉倒比他洒脱多了,挥着手说,“老七,花家的事情一出,我就觉得不好办:咱们有儿女的,向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以前门当户对的,现在花家成了扶不起来的阿斗,珍姐儿又是急性子。依我看,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成把珍姐儿接回来,还怕找不着好人家吗?”
曹延吉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从衣袋里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曹延吉:“六哥,这段时日我住在府里,倒也罢了,如今珍姐儿跟着过来,拖家带口的,连带吃药进补,这些,就当补贴府里吧。”
曹延吉死活不接,把银票塞回他口袋,板着脸道“老七,你这就没意思了,分的这么清楚做什么,再说,年底还早着呢。”
两府惯例,每年开销由东府西府均摊,一家一半。
曹延轩只好不再提这件事,问起曹慎的情况--他把给曹慎的东西托曹延吉带回去了。兄弟二人聊了甚久,晚饭时才并肩而归。
作者有话说:
◉ 第113章
十月二十九日, 曹延轩把一位御医、一位同仁堂的大夫请回府里,给珍姐儿喜哥儿诊治。
两位大夫分别给珍姐儿观面色、询问、号脉,看了以前的方子,问了给珍姐儿接生的婆子, 和范大夫商量, 最后得出的结论和范大夫差不多:珍姐儿损耗过度, 需徐徐调理,急不得, 气不得, 至于能否再生育,谁也不能打包票。
对于喜哥儿, 两位大夫的语气就轻松多了, 孩子虽不足月, 因府里吃得好、服侍得精心,和满月出生的孩子不差什么。
曹延轩留下药方, 道过谢,送了诊金, 叫管家把大夫送回去。
范大夫松了口气,便向他辞行, 打算早日回乡。曹延轩再三道谢,陪着范大夫吃了饭, 送了两百两银子, 本打算送大夫到通州驿站,因曹延华明日出行,他脱不开身, 便告了罪, 依旧由周红坤给范大夫送行。
纪慕云生宝哥儿的时候, 是吃了范大夫的药才好得快,每月请脉的时候,也是向范大夫请教“温补”“养生”和“护肤”的窍门,甚至问过风湿的方子,听说“范大夫不日便回金陵”,便告诉了曹延轩,从自己私房取了二十两雪花银,把京里有名的富华斋饽饽铺的点心包了两盒,连同四块上好的衣料(范大夫有两个儿子),以昱哥儿的名义送给范大夫。
曹延轩见了,觉得她想的周到,东西也体面实惠,便告诉她:“姐姐明日便走,东西我备好了,你对一对,再添一些。”
其实列单子的时候,纪慕云便帮了忙,现在他吩咐了,便带着绿芳,把给曹延华的两只箱笼打开来:
送给徐奎的,是半盒颇有名气的桃源记白纸扇--据说是澄心纸制成,白纸如雪,墨迹乌黑,身家丰厚的文人雅客几乎人手一把;一枚青田玉印章--曹延轩在京城有名的文玩店掏的,另送了一枚给曹慎。
给俊哥儿腾哥儿的是两套文房四宝,两根珍宝阁买回来的钗子送给未来侄媳。
曹延华自己反而最简单,她不要弟弟送,自己在城里见到什么好,直接就买回来了。
除此之外,纪慕云和曹延轩出游的时候,在京城有名的绸缎铺子瑞福祥见到仿制贡缎的料子,有西番莲纹,有宝相花纹,有十样锦,有东瀛流行的樱花纹和雪花纹,别的地方见不到,纪慕云一口气买了十匹。如今拿了八匹出来做礼物,送给曹延华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