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内弥漫着一股药味,苏仪清身着白色中衣,披着长发,盖着被子,靠坐在紫檀雕花架子床的床头,似乎是料到宋枫城会进来,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帘,并不去看已经站在床边的宋枫城。
看到苏仪清。宋枫城心中漫起一阵闷痛,几日未见,她竟憔悴了这么多,面色青灰,脸颊凹陷进去,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起着干皮。
宋枫城软了嗓音,柔声道:“仪清,你是不想看到孤了吗?”
苏仪清抬起眼睛看向宋枫城,因为瘦削,眼睛显得愈发大,可她的眼神并不像宋枫城想的那样虚弱或者哀怨,而是如死水般沉寂。
宋枫城心中一窒,他定了定心神,继续道:“孤知道你会伤心,所以才一直没有告诉你。仪清,你一向明白事理,顾全大局,所以你应该知道,孟婉茹的婚事,孤不得不接受。”
苏仪清终于听到宋枫城亲口说出来,胸口一痛,不得不闭上眼睛,缓过这一阵。
宋枫城却以为苏仪清终于露出软弱模样,不由松了口气,语气更加轻柔,似带着深情道:“孤说过会给你一个交待,孤没有忘记。娶孟婉茹是权宜之计,孤已经向父皇请命,等北夷战事平复,孤会娶你为平妻,你仍然是孤的太子妃。”
闻言,苏仪清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道:“平妻?”
宋枫城伸手抚上苏仪清的发顶,柔情道:“在孤心里,太子妃只有你。”
苏仪清微微偏头躲过宋枫城的手,抬眼问:“那孟婉茹呢?”
宋枫城道:“朝廷现在需要孟家效力,不得不给她一个太子妃名分。待孤将来继承大统,皇后自然是你,嫡长子也只会是你的孩子。至于她,给她个妃子名分,再给她个孩子,让她在后宫养老,也算对得起孟家。”
苏仪清紧紧盯着宋枫城,似乎不认识他一般,带着诧异和迷茫。
这是她熟悉的宋枫城,是个行正端方的谦谦君子,情急之下进了她卧房,都不肯逾矩坐在床边,一直站着和她说话,可是他却这样平静地给另一个中意他的女子宣判了一生,如此让人心惊又心寒。
宋枫城俯身握住苏仪清的手,平视着她,继续柔声道:“仪清,我们一起这么多年的情分,你要对孤有信心。”
苏仪清喃喃地问:“请问殿下,现在朝廷需要孟家效力,那如果以后还需要李家效力、林家效力,以后后宫中也要养着李家女儿,林家女儿吗?”
宋枫城脸色一沉,轻声呵斥:“仪清!”
苏仪清抽出自己的手,别开视线,声音不大,却带着自嘲道:“殿下是不是还觉得,和孟婉茹的婚事,殿下隐瞒欺骗于我,其实是为我着想,甚至连将来的名分和孩子都替我规划好了,仪清应该感激殿下的思虑周全和不离不弃?”
宋枫城眉头一皱,缓缓直起身,唇角绷紧,显然在压抑着极度的不悦。
这时,门外传来南璃的声音:“太子殿下,皇上刚派人来寻您,说有急事唤您去书房议事。”
看着苏仪清倔强又虚弱的模样,宋枫城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燥郁,缓和着开口道:“仪清,孤知道你在气头上,今天你说的话,孤不和你计较。你的意思,孤明白了,你先把病养好,孟家的婚事……容孤再想想。”
见宋枫城让步于此,苏仪清抬起眼帘看他,眼神终于泛起情绪,委屈、难过还有些许期盼,不过也只此一眼,她撑起身体,低头掀开被子下床,屈膝行礼,声音沙哑:“仪清只有一个愿望,如若太子娶孟家女儿,请太子放仪清出宫。”
宋枫城双眉紧皱,欲扶她起来,看着苏仪清行礼时仍然挺直的脊背,又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没再说话,转头离开。
出了后殿,宋枫城吩咐忠桂:“去御医房找王太医来给郡主诊治,就说是孤说的,不得推辞。”
王太医是资历最老的太医,医术最为高明,除了皇上、皇后和太子,一般人都请不动他。
南璃听闻,心中一喜,这下子,郡主的病不用担心了。
宋枫城上了轿辇,头痛地捏着眉心,他没有想到苏仪清的反应如此强烈,在他承诺解释了这么多之后,苏仪清这样的反应难免有些不知好歹。
不过,念在她这样也是因为对自己一往情深,宋枫城不会跟她计较。尤其他想到,在这后宫,苏仪清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自己,就连生病请太医,都要自己出面。
宋枫城胸中怒气和不安散了些,他不会放了她,她也只能依附于他。
*
回到前殿的书房,宋枫城一进屋就看到父皇面色阴沉,背着手站在书桌旁,屋里跪了几个人,缩脖耸肩大气都不敢出。
宋枫城上前对皇上行礼,道:“父皇,何事动怒?”
皇上哼笑一声,对下面跪着的人扬扬下巴:“朕为了给大宋争取点时间,每日忍辱负重招待着北夷使团,他们倒好,在边境跟北夷打了起来,还把北夷王长子打伤。”
宋枫城一惊:“北夷王长子受伤?情况如何?”
下面跪着的是从边境来的信使,埋头更深,嗫喏着回答:“是北夷骑兵来挑衅惹事,我方也只是被动应战,没想到带头的竟是北夷王长子……至于他伤的程度,小将也并不知具体情况,只知道被流箭射中,立即就被北夷士兵救走,想来应该是无碍……”
皇上重重拍了下桌子,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丢下去,怒斥:“无碍?你们这是白白送给他们出兵的借口!否则北夷使团会突然离开?会留下这样一封信?”
宋枫城上前几步捡起信,展开略略读了一遍,脸色却是难看起来。
信中大意就是说北夷存心示好,派使团来盛阳和谈,未想到大宋如此蔑视北夷,不仅悍然出兵,还重伤北夷台吉(台吉为北夷继位人尊称)。希望大宋能念在两国多年邦交,能答应北夷之前提出的条件,限时两个月承诺,否则北夷不堪其辱,必定会拼死反击。
这时,门口有人禀告,说孟将军应召入内。
宋枫城心知这是要开始备战,如今情势突变,想来孟将军出征之日也近在眼前了。
皇上召了孟将军,还有负责筹备粮草的户部官员,加上太子,一众人一直商议到掌灯时分,最后决定双线并行,答应北夷条件,以缓和紧张局势,同时筹备战需物资,一旦筹备完毕,孟将军就会率领五万宋军,前往嘉临关驻守,以抗北夷。
商议完毕之后,众臣退下,孟将军留到最后,似有话想说。
皇上如何不知孟将军心意,他叫住太子一起留下,对孟将军道:“孟爱卿,有件事朕一直惦记着,本想等局势安稳了,再慢慢办,不过如今也等不了了。朕明日就传旨,封孟家贵女为太子妃,即刻准备大婚之事。本不该如此仓促,不过局势多变,只能权宜,今晚朕让钦天监选个大婚的日子,尽快把婚事办了,你也可安心去边境。”
孟将军动容,眼眶微红,给皇上跪下行礼,叩谢隆恩。
宋枫城垂眸深吸一口气,亦随之拜下,跪谢父皇指婚。
作者有话说:
蒙恩扒着门框大喊:不敢相信!这么快就让我回家了?!仪清,我在北夷等~你~啊~
仪清:对不起,你谁?
第9章
太子和孟家贵女大婚的日期定在一个月之后的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那天。
以大宋储君婚礼惯例的规模来说,只有一个月准备时间,的确太过仓促。不过局势动荡,民众也都理解这是皇家为了体恤老将,想让孟将军在出发西北边境守关之前,可以看到爱女出嫁,又都纷纷赞扬皇室的慈德昭彰。
大婚一事已定,还有件事陷入胶着,即与北夷和亲的人选问题。
大公主听说可能会去和亲,哭闹不止,甚至放话出来,说要剪了头发去做姑子,反正宁死也不会去北夷。
凤微宫每日都被大公主闹得鸡飞狗跳,皇后每日安抚也不见效,她自己也心急如焚,想着怎么也不能把女儿送去那等豺狼虎豹之地,于是找皇上商量,是否能够换人和亲。
皇后没有明说,可是换谁去和亲,大家心知肚明。
这宫中适龄女子,就只有大公主和昌仪郡主二人。
虽说昌仪只是异姓郡主,下道圣旨封个公主名号也不是难事。
不过皇上有些为难,一来苏家也是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一名孤女,如若如此对待,未免有违皇室仁厚宅心;二来他答应过太子,待战事过去,让他娶苏仪清为平妻。
皇后拿着手帕不断拭泪,拉着皇上的衣袖,抽噎着道:“难不成皇上真忍心眼睁睁看自己女儿嫁去火坑?”
皇上最后被皇后磋磨到不得不退步,道:“朕当然也不舍,不过朕之前答应过太子要把昌仪许配给他,你不如去问问太子。”
*
这段时间朝政上的风云变化,丝毫没有任何风声传进鸿禧宫。
鸿禧宫本来就在后宫一隅,平日就冷清,如今昌仪郡主病着,更加门可罗雀。
上次太子走时交待忠桂去找王太医,王太医当天来了一次,给郡主诊了脉,说主要是肝气郁结,外感风寒,开了个发散的方子。
这药喝了几天,苏仪清发热的确下去了些。
可王太医来过后第二天,太子和孟家贵女的指婚圣旨就昭告天下,局势已定。
那些见太子还照顾着鸿禧宫,本来还在摇摆观望的后宫之人,这下立刻彻底远离了鸿禧宫。
一副药吃完,南璃又去御医房找太医,这下子连学徒都不愿再出医,只胡乱地给了些成药,说可医风寒,便把南璃打发回来。
南璃不忿,又要去找太子,却被苏仪清拦住。
一晃过了两旬,苏仪清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偶尔能让南璃扶着,从卧房出去到廊下坐着晒会太阳,而大多数时候,还是卧床不起。人越来越消瘦,也越来越沉默。
南璃在外面听说了一些太子大婚的传闻,却实在不敢在这个时候告诉郡主,怕刺激她病情严重,更是嘱咐鸿禧宫的下人们,管好自己的嘴,不能在郡主面前胡说。
这期间太子偶尔有来探望,苏仪清却一直称病,在卧房里闭门不见。
宋枫城筹备战事,还要配合准备大婚之事,忙得分身乏术,每次在后殿门口站立片刻,无奈只能默默离开。
转眼离大婚还有三日。
这日天气晴好,苏仪清难得觉得有了些精神,想去透透风。
南璃在后殿廊下避风处,摆了张黄花梨太师椅,又在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绒毡,然后扶着苏仪清从卧房缓缓走出来,让她坐在太师椅上。
苏仪清靠在太师椅椅背上,微微仰头看着□□中那颗梅树,轻声道:“今冬一直无雪,这颗梅树竟也一直不开花。”
南璃把苏仪清身上半旧的黑面毛里大氅拉紧,又去拿了个手炉放在她手里,方回应:“这还没到春节呢,以后还有开花的日子呢。”
苏仪清抿唇微微一笑,转回头看见南璃红着眼眶守在自己身边,于是劝解着她:“本宫这病无碍,你不用每日都愁成这样,其实本宫倒觉得挺好,你看皇后不就因为怕本宫过了病气,免了请安这件苦差事。”
南璃叹道:“郡主,您也别只知道劝我,您要是真的这么不在乎,这病早就好了。”
这时,前院传来侍女行礼请安的声音,接着有环佩碰撞清脆琳琅之声,苏仪清抬眼看去,竟是皇后披着一身艳红雀面裘,粉面威严,由侍女扶着,缓缓出现在前殿通往后院的红柱游廊上。
苏仪清连忙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幸好南璃在旁搀扶一把,才稳住身形,屈膝低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皇后伸手扶起她,带着少见的亲热,道:“昌仪,你一直在病里,本宫来看看你。”
苏仪清直起身,苍白脸上勉强带上笑,声音略哑,道:“仪清不孝,本应去给母后请安。只是无奈身体一直不好,又担心过了病气给母后,还烦劳母后来看望儿臣,实在是心中愧疚。”
此处在廊下,只有苏仪清刚刚坐的那张太师椅,这种时候,自然是要给皇后入座,侍女扶着皇后坐下,苏仪清侧身立在一侧。
皇后端坐,笑着看苏仪清,道:“你是本宫养大的,咱们娘俩不必这样生分。知道你久病未愈,本宫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不过最近实在太忙,一直抽不出时间来看看你。”
苏仪清头中一阵阵眩晕,腿也发软,仍咬牙勉力支撑着,回答:“母后总领六宫,每日操劳,只恨仪清不能替母后分忧,还望母后保重身体。”
皇后抬手轻轻抚了抚身上的湛青百褶裙,声音含笑,轻飘飘地道:“是啊,后宫每日事情本来就繁杂,如今又要筹备太子的大婚,这段时间本宫恨不能分出三个身来。”
苏仪清脑中轰然作响,太子大婚这几个字,宛若千斤巨石砸入心中,其他竟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皇后恍若不觉苏仪清瞬间煞白的脸色,接着道:“好在忙了这几日,一切都已经就绪,只等三日后大婚典礼了。不过城儿自小就长在本宫身边,大婚之后,他就要开衙建府,搬出宫去东宫居住,想到这个,本宫还真有些舍不得。”
苏仪清脸色木然,她艰难地听着皇后的话,三日后大婚,开衙建府……
这是说宋枫城吗?
皇后自顾自地说了会儿,见苏仪清一直不答话,微微一笑,道:“昌仪,看你脸色真的很不好,本宫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对了,本宫叫人带了些好人参,一会儿叫你宫里的人收起来。你病了这几天,得好好补补。”
皇后缓缓起身,手搭在弯腰侯在一旁侍女的手臂上,转身对苏仪清交待:“还有,三天后城儿大婚,你还病着,不宜去观礼,就在这好好养着吧。”说完转身离去。
南璃死命拉着苏仪清的衣袖,拽着她屈膝行礼恭送皇后。
苏仪清俯身弯腰行礼,皇后走远后也没有起身,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耳边是南璃哭着叫她的声音,忽远忽近的。
苏仪清想开口劝南璃,说她自己没事,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最后腿一软,栽倒在冰冷的青砖地面。
*
苏仪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卧房的床上了,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外面天色尚亮,卧房里并没有人。四周很安静,可以看到阳光穿过窗子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颗粒。
苏仪清头依然很晕,躺在床上感觉仿佛置身在水波之上,飘飘乎乎的,她撑着身体缓缓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午皇后说的话又出现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