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之枝闭眼,软软地枕在他肩头,双手却垂落下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并默默做了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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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数日,尹之枝都安分地在楼上的房间里休息,也错过了余下的丧礼仪式。她按时吃饭、睡觉、服药,让医生给额头的擦伤消毒、换药。除此之外,没有过问一句外界怎么样了,也极少说话,仿佛对外界的风风雨雨失去了兴趣,只想躲起来,疗愈身上的伤口。
等到头没那么晕、可以自行下床的一个下午,岳嘉绪也不在的时候,尹之枝慢吞吞地找出自己来时穿的那套衣服,以及她带来的行李箱。
追悼会已经结束,庐山小筑不是岳家人长住的地方。这几天,大家应该都陆陆续续地回到老宅了。但岳嘉绪还是每天都会来房间里陪着她。他不在的话,就是朱姨看着她。
尹之枝猜测,他可能是为了让她安心地静养,才暂时没有换地方。
根据这几天的经验,岳嘉绪每逢中午都会出现。不过,今天似乎有人约他见面,他估计得傍晚才会出现。
午休时间,朱姨以为尹之枝在休息时,她却下了床,在收拾东西。
本以为岳嘉绪不会那么早回来,结果是,她才将行李箱“咔哒”地合上,有点儿费劲地推起来,背后就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尹之枝微微一惊,回过头,就看见岳嘉绪站在门边。她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开门的。
今天仍是不见太阳光的阴天,沉甸甸的乌云压在天边。走廊光线不明,岳嘉绪英俊的脸庞亦沐浴在明明晃晃的暗色中――不知为何,出去了这一趟,他的表情,似乎隐隐和昨日不太一样了。
不过,尹之枝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了目前的状况里。
这件事本来也瞒不住岳嘉绪,心惊肉跳的感觉,仿佛又轻了点。尹之枝慢慢转过身,扶着行李箱,跪坐在干净的地毯上,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他,轻声说:“岳先生,我得走了。”
她已经重新叫他哥哥很长一段时间了。如同曾被恶意赶跑的小动物,因感觉到温暖,再度主动靠上来。所以,这个许久未听见的称呼从她口中出来,显得很突兀。
岳嘉绪盯着她,心脏仿佛在缓缓地下沉,下沉至深渊。
这几天,她一直不太有精神,两人也没有长谈过。今天是她第一次起来,换掉睡衣。直觉告诉岳嘉绪,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是他想听的,可他能做的就是一动不动,继续听着。
尹之枝垂头,心情沉重。但因为这些话是她在脑子里演练了一个晚上的,她的表情也尚算平静,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说:“我好得差不多了。我想清楚了,之后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们以后也尽量不要再见面了。”
“我不会同意的!”岳嘉绪的目光变得阴沉,走到她面前,蹲下来,道:“外面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件事。你根本还没养好身体,我不会同意你去任何地方。”
“你根本不是我哥哥,这和你同不同意没关系。”尹之枝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在低低地阐述自己的想法:“我这两天一直在想,如果我的人生可以重来,如果我能回到八岁,我希望这一次,在十三年前收养???我的是其他家庭。”
岳嘉绪脸色霍然一变。
“那样的话,我大概会先被送进福利院,住一段时间再遇到一个收养我的家庭。那对父母……也许不那么富有,住不起大房子,没办法每年带我出国旅游,不能教我骑马,不能给我很多漂亮衣服穿,不能供我读贵族高中,但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其实也不错。”
尹之枝在一字一句、清楚地假想着排除掉他的人生。
原本还能以哥哥的身份,牢牢占据她身旁最重要的位置。而现在,她似乎想远离过去的一切。连这个位置,也要连根刨挖起来。
岳嘉绪的心口毫无防备地仿佛被利刃结成的弦勒紧了,刺痛如同针扎,排山倒海,翻涌起戾气。他一把将她箍入怀中,一眼不错地盯着她:“你恨我?恨岳家?所以不想再见到我?”
“当然不会!岳家养我到大,供我吃供我喝供我读书,你还对我这么好。我又不是白眼狼,怎么会这么不识好歹?我这辈子到死了都不可能恨你,不可能讨厌你的。”尹之枝垂着头,努力地述说,可眼睛越来越热,泪水抵不住地心引力,毫无征兆地,在这时滚了下来:“但是……真的已经够了。你本来就不是我哥哥,已经够了。”
对她来说,岳嘉绪不仅仅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最重要的亲人,还对她恩重如山。
八岁前,她是在宋媛和保姆之间被踢来踢去的小皮球。八岁后,遇到岳嘉绪,她才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都说养恩大于生恩。是谁亲手带大她,是谁在她第一次来月经时不厌其烦地教她用卫生巾,是谁替她赶走欺负她的佣人,是谁总在她生病时陪在身旁,是谁给她开家长会、替她检查作业,是谁在工作结束后的雨夜开车去学校接她,是谁在下雪的夜晚背着耍赖的她走过雪地,是谁为了她在爆炸的硝烟中逆流而上,是谁让她忘记了童年的孤独凄苦,生活如渗了蜜一样幸福……
而这一切,还都发生在岳嘉绪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母亲是自杀的、知道宋媛是绑架案主谋的前提下!
大人的罪孽不让小孩承担的先决条件,是小孩也不该享受到这份罪孽带来的好处。原文里的她被曝光身世后,就很快从书里消失了。而现实里,岳嘉绪却在袒护她,还将她护在身边。
是原文与现实的割裂,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如果没有岳嘉绪,那么,她前面十三年的人生,绝对不会那么幸福。但也不是不能活下去。
反过来,如果岳嘉绪没当过她的哥哥,那么,他的人生一定会少很多烦恼。今天夹在亲人间的两难局面、一切的痛苦和不幸都不会发生。他也不需要蒙受来自于亲人的“没良心、疯子、白眼狼”的指责。
所以,她要纠正这个错误。
已经得到得够多,不能再贪心了。
尹之枝的眼皮湿黏黏的,她推开了岳嘉绪的怀抱,抬起手,狼狈地用力擦着眼睛,整张脸都憋红了。
在一瞬间的寂静后,岳嘉绪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整个人抱到自己腿上。感觉到她的抗拒和挣扎,他的双臂突然收紧了,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擦去她的眼泪。
尹之枝的神经仿佛棉线一样,被眼泪浸泡着,变得又咸又湿,吸饱水分,反应都变迟钝了。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丝丝不对劲。
他……不是在用手擦,而是用唇。
尹之枝的大脑混乱又刺痛,抬起朦胧的泪眼,却睁不开眼皮。她感觉到岳嘉绪在吻她的眼皮和脸颊,缱绻的湿润的喘息拂过她鼻尖,轻轻吻走她的眼泪。
平时的感情再怎么好,这种程度的亲密,还是有些过头了――不是能以兄妹情来解释的。
尹之枝呆住了。
“枝枝,我说了我不同意。你哪里也不许去,就留在我身边。”
“你说得对。我本来就不是你哥哥。”岳嘉绪伸手抚着她的脸,拇指摩挲过她的下巴,连带着脸颊,激起一阵火热的战栗感,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留在我身边。”
“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也不会再让那些人有机会和你打交道。”
尹之枝没听懂他的意思,她下意识地辩驳:“什么意思?我还在你旁边,怎么可能不接触到从前的圈子?我又不是活在真空的笼子里……”
说着说着,尹之枝注意到他幽邃发红的眼底,仿佛是一种诡异的第六感,她的心跳开始忽快忽慢。
而很快,她便知道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岳嘉绪凝睇着她,捏住她下巴的手收紧了,慢慢低下头来,吻住她的唇,告诉了她自己是什么意思。
第92章
看到她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哭到满脸通红,却还是倔强地推开他的触碰,有如火烧一样的灼痛感, 开始在岳嘉绪的胸膛里游走。
十三年来,他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看着她一日日成长, 对她的感情也在一日日地摧长变化。最初只有冷漠和厌烦, 以及被迫饰演她的好兄长的嫌恶。但是,她就像她的名字那样,有着顽强蓬勃的生命力。在她掉进抽干水的泳池、哇哇大哭的那个普通的下午,他被佣人叫下楼, 第一次对她敞开了房门。想不到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 她挤进了他的书房, 也挤进了他荒芜的生命里,安家落户, 播种出了满地鲜花。
心防和偏见,被她一点点地温暖、融化。对她, 他既有兄长般的慈爱,也有情人间的爱怜。视线和情感逐渐被她牢牢牵系着。
看到她灿烂地笑,他也会跟着快乐。看到她哭泣,他会怜惜痛心。当她生病了,他不舍得离开半步。当她一次次地扑到自己怀里,一次次地优先选择自己,他既欣慰又幸福。当这条小尾巴情窦初开,牵上其他男人的手, 他的嫉恨、酸楚与绝望, 更是无处言说……
囿于这样看似近在眼前, 实则远在天边,难以跨越鸿沟的关系里,他瞻前顾后,苦心克制,都只是因为太恐惧失去。
但这一切,都远远比不上今天给他的打击――她在用行动告诉他,她已经决定抛下过去。
这个即将被她抛弃的过去,包括了他,和他们之间的珍贵回忆。
他亲手打造了一副枷锁,束缚自己。如今却被告知,他马上连当她的哥哥,留在她身边也不被允许了。
漫长的守候迎来一场绝望的判决,听她一遍遍地重复“够了”,他的心坎传来一阵窒息感,气血翻涌,烧断了理智的弦。
忍耐,退让,欲念,伪装,痴狂……堤坝终于在痛苦的淬炼里土崩瓦解。
他低头吻住了她,做了自己曾梦到过无数次的事情,重重地碾过她柔嫩的唇。
……
当岳嘉绪低下脸庞时,坐在他腿上的尹之枝,还有点儿没明白他想做什么。
或许,更应该说,她隐隐有种危险在靠近的直觉,但拒绝相信。
直到下一秒,唇上传来了熟悉的被吮吸的触感,她再也无法蒙骗自己。
尹之枝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愣愣地承受着这个吻。
岳嘉绪,她的哥哥,他在做什么?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终于,毫无征兆地“啪”一声,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大脑神经崩断的响声。思绪沦为一片空白,整个人开始天旋地转。
极度的错愕,震撼与恐慌,侵袭着她的身体,心脏颤缩着,脑门一阵阵发烫,僵硬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了起来……
岳嘉绪的大手托住她的后颈,掌心灼热,不让她逃开,抱住她,轻吮、亲吻她柔软的唇瓣,宣泄着他从不见光的感情。他的唇本就沾了她未干的泪水,微咸的湿润水珠,在二人凌乱的吐息中化开。
这个吻没有太深入,但已经彻底打破了他们之间持续了十几年的关系。
感觉到她颤抖得越来越强烈,喉咙里发出仿佛小动物的微弱呜咽声,岳嘉绪缓缓停住,唇分,凝视着她。
他怀中的女孩双眼睁得极大,泪水开闸了一样,顺着两腮淌下,唇瓣被吻得红肿,仿佛难以置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似的,呆滞地看着他。
半晌,她???的嘴唇翕动了下,却没说出任何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朱姨的敲门声:“少爷,我做了汤圆,你们是下去吃,还是我送上来呢?”
朱姨显然对房间内的事情一无所知,语气很平常。
岳嘉绪一顿。
尹之枝却是脸色一变,用力地推了他一下,连滚带爬,就想离开他的腿。砰地一下,撞到了行李箱,行李箱滑到了远处。
但她没能成功离开,就再次被捞回来,抱到了他腿上。想逃避,又害怕让朱姨听见,尹之枝的脸又红又白,逃避似的,闭紧了眼。
岳嘉绪微微提声,对外回答了一句:“朱姨,你把她那份拿上来。”
“好。”
朱姨的脚步声远去了。
岳嘉绪这才低头,抽了张纸巾,轻轻吸走了她颊上的泪水,看着她,声音微微沙哑,却能听出他的决断不会改变,低低地说:“枝枝,我不同意你就这样离开。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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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暴雪覆灭了天地。
尹之枝打包好的行李箱被收走了。
长到这么大,她的思维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岳嘉绪突如其来的一吻,彻底打乱了她的步调。
似乎是不想过度刺激她,岳嘉绪让朱姨陪她吃了下午茶点。过后,尹之枝爬上床,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个午觉。到傍晚,体温就烧了起来。
也许是本来就要生病了,前几天的喉咙痛只是前期症状。但她更愿意相信,这是情绪大起大落的影响。正如周司羿从北美回来就会发烧一样。
烧得糊涂了,似乎能让意识暂且躲避进一个安全的壳子里。
朱姨坐在床边,给她额头换了一条浸过冷水的湿毛巾,叹息着絮絮叨叨:“你这孩子……真是太受罪了,这纱布还没拆,怎么就又烧起来了?”
显然,她仍不知道下午发生的事。
尹之枝蜷紧被子,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尹之枝吃了药,闭着眼,半睡半醒间,感觉到一只手在给自己换额头上的毛巾,还探了探温度。
不是朱姨那双起了茧子的妇人的手。
掌心宽厚,修长有力,是属于男人的手。
尹之枝的睫如濒死之蝶,抖了抖,抬起来,果然看见了岳嘉绪。她猛然睁大眼,支起身体,却因起得太快,头晕了,身体一歪,差点撞上了床头。
岳嘉绪及时地握住她胳膊,扶着她躺回枕头上。看出她的抗拒,他的手微微收紧了,沉声问:“我现在让你这么害怕吗?”
尹之枝缩回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垂眼半晌,她声若蚊呐:“你是不是……被家人骂了,打了,听到我要走,受到刺激了,才会做那种事?你本来不是想这样的,对不对?”
她几乎是满怀希冀地仰着脸,观察他的表情。
岳嘉绪却不言,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也在无声中传递了他的答案给她。
从说出口开始,打破了这段关系,就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不进,则退。
这一步,踏出得很突然。但他不后悔。就结果而言,至少,她现在就在他眼前。
尹之枝眼眶一热,她还是很难接受,喃喃重复道:“可你是我哥哥啊。”
岳嘉绪的大手抚过她的后脑勺,摸了摸:“枝枝,我从来都不是你亲哥哥,我只是陪着你长大,做了你的家人本该做的照顾你的事情。”
尹之枝的睫毛抖得一塌糊涂,她别开脸:“我……我的手机呢?”
岳嘉绪淡淡道:“你的手机在我这里,等你好起来了,我会还给你。”
他太了解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孩子了。此时,正是她最混乱、最摇摆的时刻,若他松开手,她一定会遵循本能,像惊弓之鸟一样,远远逃走,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