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春潭砚【完结】
时间:2023-03-23 11:37:01

  她脸颊腾地发红,看一只修长胳膊撑住头,像竹温柔的影落在青枝屏上,供奉身体好似青松秀挺,只是上半身也能和屏风融为一体,如本来就画上的一般。
  公主不由得发呆,苏泽兰余光早瞧见,小殿下婀娜多姿的影子隔着青枝屏,像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披帛微微翻飞,流动在屏风上,如蜿蜒起伏的河流,缓缓绕着他的心。
  烛火摇曳,水雾缭绕,时光静止。
  空气中的香气,越来越浓。
  半晌还是苏泽兰先开口,实在怕她站得太累,温柔道:“殿下,臣现在没法迎驾,等臣穿好衣服。”
  茜雪呆呆地哦了声,方才魂魄归位,立刻转过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苏……供奉,我不知道你在沐浴啊。”
  苏泽兰站起来,擦身子穿衣,笑道:“臣有罪,沐浴不挑个好时候,冲撞了殿下。”
  公主理亏,咬嘴唇不接话,听身后水声哗哗响,不一会儿安静下来,她也不好回头看,等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望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发呆。
  凿莲花的地板落在灯火里,那些花朵好似得了魂魄,半明半暗,月光被乌云遮住,漆黑夜色笼罩,让平日宽敞的大堂顿时小了起来。
  黑压压一片天地,只有方寸之间亮着盏灯,便是唯一的光。
  心里越来越乱,想着御史台监狱里的那些昏暗灯火,与眼前又有何不同,崔侍郎那番不明所以的话,搅乱了素来平静欢愉的心。
  若意有所指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苏供奉,自己最离不开之人。
  她失神地想着,没留意另一个修长影子也落到莲花地面,苏泽兰身穿青苍色中单,瞧小公主站在不远处。
  珍珠腰封系出曲线玲珑,发髻高挽,连着细白脖颈,夏日裙衫真是薄得很,露出春色无边,若不是早知道对方,恐怕已心魂荡漾,实乃艳光不可逼视。
  不禁又要感叹她长大了,长得这么快,美丽落在自己的眸子里,也逃不过别人眼睛,他不傻。
  心尖一丝发酸,大概父亲怕女儿将来许给别人,想让她幸福又万般舍不得,盼着长大,大了后竟觉落寞,就是这般感受吧。
  白天下了暴雨,晚上仍有凉气,苏泽兰随手拿起件长衫,披在公主肩上,轻声道:“这会儿冷,别冻坏了殿下。”
  茜雪打个激灵,也不知是真感到寒意,还是被对方吓到,扭身嗯一声。
  他便看着她的眸子,烛火下有太多的情绪翻转,今日朝堂上的事早就传遍,后宫肯定也知道,崔彥秀可是小殿下的老师,对方担心什么,苏泽兰心知肚明。
  “小殿下是不是有事问臣,不妨直说。”
  茜雪胸口堵着一大堆疑问,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给她披衣服的手还未收回,整个身子几乎半在苏泽兰怀里,熟悉的香气,喜欢之人,一切仍未改变,甚至怀疑刚才做了场梦,也许先生在牢房里糊涂了,才说出那句话。
  “供奉……我问你,崔侍郎可还有救!”她屏住呼吸,希望他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苏泽兰唇角轻牵,看小殿下紧张兮兮的样子,于心不忍,将对方扶着坐下,倒了杯矅竺煮好的热茶过来,“殿下,崔侍郎是自己认罪,能救他的只有自己,外人恐怕帮不上忙。”
  “那你……”她心里波澜起伏,差点脱口而出——你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苏泽兰抿口茶,“我——如何?”
  作者有话说:
  ①浴斛:浴桶。
  你们有没有中奖啊。
第42章 夏竹摇清影(二)
  他温柔地笑, 眼神灼灼瞧小殿下,“公主今晚上真奇怪,欲言又止, 什么时候与臣生分了。”
  说罢似乎十分惋惜, 垂眸露出悲凉之意。
  茜雪到底年轻,经不住对方这般神色,连忙解释,“我……心里着急,崔侍郎是我的老师, 人品清贵, 绝不会做这种事。”
  对方点头,伸手推过来热茶,“殿下,今天下雨,吃点暖身子吧, 崔侍郎的事并非你和我可以插手,不如静观其变。”
  茜雪不吭声,搅着披帛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显然还是操心, 琢磨会儿道:“不知今日御史台查得如何,若是能够找出罪证, 就可以逮住左仆射,那……崔侍郎算得上揭发有功,能不能将功补过,起码让他安心养老。”
  苏泽兰摇头, 慢悠悠抿口茶, “定罪恐怕很难, 即便搜出东西也可以说私下往来,或者推给下人,根本不算买官,说不定还会反告崔侍郎故意诬陷,到时更麻烦。”
  她一听就急了,腾地站起来,“这天下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
  小殿下这个脾气,一辈子改不了。
  他伸手将她拉过来,绕个圈,坐在自己身边,端起茶送到嘴边,哄孩子般:“殿下,你先喝一口,喝完臣再给你仔细讲。”
  多大的事与他而言也无所谓,只怕她着凉而已。
  茜雪轻轻沾了下,挑眼睛问:“供奉有好办法?”
  “我可没说有办法,但可以与小殿下讲一讲。”瞧她喝口茶,总算放下心,“这件事起因很简单,翰林院长欧阳云郁状告欧阳仆射贪赃枉法,才引出来崔侍郎当堂申诉。最后无非两个结果,搬倒欧阳丰,崔侍郎从轻发落,或者状告不成立,那么他与上官云郁都要遭殃。”
  茜雪乌溜溜眼珠一转,“也就是说,想要大家安稳,欧阳仆射的罪证必需坐实。”
  苏泽兰抿唇笑:“小殿下聪明。”伸手把对方长衫拢紧,看她漂亮脑袋露在自己衣服上,心里微微荡漾,“公主,臣不妨直说,欧阳丰这次必须倒,不只翰林院期盼如此,还有一个举足轻重之人也要这个结果。”
  茜雪不太明白,顿了顿,听对方继续问:“公主想想,肃贪到底谁最在意?”
  她哦一声,似乎懂了点,嗫喏着:“整治贪腐……难道不是朝廷本来的职责?”
  “朝廷又是谁的朝廷呢?”
  “你是说——”她猛地反应过来,顿时眸子闪起光,一改适才的沮丧,“肯定是陛下。”
  “嘘——”苏泽兰伸出手指,轻压在小殿下唇边,“不可乱讲哦。”
  笑意已经染上眼角,茜雪心情豁然开朗,如果皇帝心意如此,那崔侍郎无论如何也算有用,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她是太开心了,索性抓住对方手腕,“这就好啊,幸亏来和供奉说话,否则今晚可睡不安稳。”
  纤如嫩荑的手搭上他的腕,指尖无意按在脉搏跳动处,公主手心温暖,与自己冰凉体温相触,激起一片心波流转。
  瞬间产生错觉,仿佛小殿下正紧紧握着他的命门。
  今夜的话只说了冰山一角,要让欧阳丰认罪谈何容易,只怕崔彦秀豁出命也不成,但不想小殿下焦心,若是能让对方永远保持这般笑颜,他不介意做得更多。
  十七公主心满意足地回去,扭头瞧兴庆殿前高高灯笼,光圈染出红色的光,一点点驱散黑夜,她并没有忘记崔侍郎的话,可刚才看苏供奉分析得头头是道,且没有丝毫对侍郎的敌意,愿意再信他一回。
  既然皇帝授意,肯定没人敢徇私枉法,只等着御史台查出罪证,让这件事尽快过去。
  兴庆殿外,十七公主的马车才离开,苏泽兰回到榻边,正欲躺下,就听曜苎在外面恭恭敬敬地说:“主使小心,刚下过雨路滑。”
  他这晚上注定安稳不了,叹口气,亲哥哥还真是无孔不入。
  复穿上衣服,走出半垂竹帘,段殊竹已经在案几边落座,吩咐曜苎去煮茶,“我不喝加调料的东西。”
  小太监赶紧回:“是,奴用净水煮,只加西域来的酥。”
  对方点头,苏泽兰方才来到近前,“主使今晚得空?”
  “来看苏供奉,自然有空。”他眉宇带笑,一样深不见底,乐悠悠地:“今日朝堂上热闹,我是来听故事。”
  天下没有枢密院伸不到的地方,何况花子燕将军当时也在,苏泽兰没必要隐瞒,将自己看到的前后复述一遍,问:“弟弟说得可对?与主使听到的无二吧。”
  段殊竹轻笑出声,看上去心情不错,“面子上的事我已经听出茧子来了,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不感兴趣,总之你答应的事要办到,我自然护住十七公主不去和亲。来这里是告诉你,御史台那帮没用的蠢货才查不到罪证,哥哥帮你一把吧。”
  苏泽兰笑道:“如此这般,最好不过。”
  段殊竹眉宇一低,目光落在眼前的青枝屏上,忽地换了话题,“我一直不明白,你如今官复原职,好赖也是翰林院的人,为何还留着这个残破不全的屏风?莫非如此念旧。”
  他纵使念旧也不能认,段殊竹的话意有所指,想必那日在渭水遇见冷瑶,早就传到对方耳朵里,能忍到这会儿才问,已然是慈悲了。
  “弟弟并不念旧,只是怕麻烦,哥哥若看不惯,撤掉就好。”
  “那倒不必,是你的东西,你说了算。”对方抬眸,目光能穿透人心,“好比我的东西,别人也不能惦记。”
  苏泽兰应声:“自然是,谁要不安好心,弟弟第一个不放过他。”
  段殊竹笑了笑,余光一瞥,讳莫如深,“有个弟弟还真不错。”
  宵禁之后,万籁俱寂,偌大皇宫只有通明烛火,落在金吾卫寒光凌冽的铠甲上,时不时炸出个亮光。
  夜很深,雨又开始下,但不似白日暴虐,淅淅沥沥,玖儿提着灯,骑马走在段殊竹一侧,小心照着亮,“主使,奴去安排车吧,雨大了,再淋到不好。”
  段殊竹并没开口,隔会儿才慢悠悠应声:“不了,骑马走走吧。”
  竹影瑶的蹄子一下下踢着地面,咯噔咯噔,由于安静声音漫出去好远,他不知为何听得舒服,瞧着无边无际甬道,随口问:“你跟我多久了?”
  玖儿笑容满面,“日子不算长,大概十来年吧。”
  “十年还不长啊,真是个滑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说着拉了拉缰绳,马的步子随即放缓,他侧头瞧旁边人,语气温柔,“你伺候的时候,我已与夫人在九华山隐居,并没有给你许多好处,可后悔去金陵?当年若留在宫中,地位绝不会比李琅钰差。”
  玖儿心里噗通跳,今日这位祖宗怎么唠起家常,他虽然一直守着他,也还是摸不透对方半点心思,紧张得手里的灯直晃悠。
  “主使,这是哪里的话,小人再不能活了,可以在主使近身伺候,那是多少人做梦都盼不来的事,小人不像伍儿,能从小就跟着,好不容易天上掉馅饼,怎么还会后悔,定是奴哪里做得不周到,惹主使生气……”
  情真意切,尾音都打着颤,段殊竹笑出声,挥挥手,“罢了,罢了,我不过随口问问,你怎么没完没了起来,莫非在我身边日子久了,变成个怨妇一样,唠唠叨叨。”
  玖儿愈发要哭了,灯光打在脸上黑黑红红,乱七八糟扭在一处,身子快躬到马头,“主使是不是嫌弃奴了,想赶奴走!”
  段殊竹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年轻太监的头,他随即抬眸,只听对方说:“嫌弃倒没有,不过确实给你寻个好去处。”
  玖儿吃惊不已,突然要让自己离开,该不会真犯了错——却见段殊竹眉眼弯弯,俯身低语:“翰林院那个地方,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苏泽兰要通过眼前的贪腐案搬倒尚书省,借以让翰林院出头,最终目的是想让皇帝组内朝,他宦海沉浮多年,早就猜到,只是与枢密院暂时没什么坏处,不如坐山观虎斗,但翰林院那个地方一旦掌权,也不好控制,所以早安插人进去,以备不时之需。
  后半夜的雨突然又起了势,借着狂风普天盖地,众人皆在梦中飘摇,魅影般的夜,星光泯灭,月光不明。
  御史台监狱中,耳边呼啸着雨声娟狂,伴随细微而痛苦的□□声,此起彼伏。
  崔彥秀直起靠在墙上的身体,伸手拨了拨凌乱发丝,他并没有上刑,可毕竟年纪大了,只两天身子便吃不消,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将发顶玉簪别好。
  颤颤巍巍指尖又开始去理身上公服,绯色如血,昏黄油灯下显出一种黑乎乎的奇异色彩,他才发现红与黑原本就类似,不由得轻笑了下。
  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鲤鱼跃龙门,他这一生虽不算青云直上,也称得上顺遂合心。
  可读万卷书又为何事?若只为公服加身,荣华富贵,他早就得到了啊!难道他这一生也就忙了个名利二字,当年读的圣贤之书,莫非都喂了狗。
  读书应读心,修的是天地正气。
  这是他常讲给学生们的话,自己如何忘了 ,崔彥秀深呼吸一下,半闭双眸,已是风烛残年之际,为自己的初心做点事吧。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夏竹摇清影(三)
  暴雨初停, 夏日晴空迫不及待露出影子,硕大斗拱飞入彩云之间,鸱吻含着水珠, 滴落在洁白栏杆上, 织就一扇扇玉帘,荡荡悠悠。
  今日是个好天气,翠鸟盘旋在屋檐下,张嘴吃掉下来的雨水,十七公主打个哈欠, 在一阵叽叽喳喳声里睁开双眼。
  杏琳已经揭开帷幔, 一边笑着道:“听说皇后娘娘要给苏贵妃贺生辰,宫里都传开了,这位贵妃真了不得,把咱们皇帝迷得团团转,如今连皇后都要顾忌, 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谁是后宫之主还说不准呐。”
  公主撑住榻边坐起来,瞧对方满脸兴奋,佯装叹口气, “我说宫中怎么哪里都透风,原来都是你们闹得, 平时要做的事还不够多,闲着嚼舌根。”
  杏琳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递过来漱口茶,“殿下, 话可不能这么说, 奴婢又没乱讲, 再说——”语气沉了沉,不屑地:“真要提到那位苏贵妃,依奴看也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当年为了见皇帝一面,巴不得住到咱们承香殿来,如今盛宠,多久没见人影了,据说人家只去太后跟前侍奉。”
  听她忿忿不平的语气,公主笑出声,“好姐姐,你急什么,苏贵妃去太后那里和看我有区别吗?太后可只㛄婲有一个亲生女儿,那就是我。她刚封为贵妃,风头正劲,为避嫌不好拉拢宫闱,你怎么糊涂起来。”
  杏琳心里呀一声,耳根子发热,一直以为公主小着呢,自己长人家几岁,凡事都考虑得多,如今看来倒是她心里没个筹算。
  殿下近日似乎一下子长大不少,尤其前夜孤身到御史台牢房,那份天然而生的皇家气派,绝不是他人可比。
  “公主说得对,奴婢眼皮子太浅。”把漱口茶接过来,转身吩咐春望伺候穿衣梳妆。
  茜雪等不及,自己披衣服先下榻,笑嘻嘻地:“姐姐不是眼皮子浅,大概心里装的全是我,看不得承香殿里的人受一点儿气。”
  捧着螺钿首饰盒的秋露走来,跪下接话:“公主素来最体恤下人,说得全在理上,杏琳姐姐太操心我们了。”
  “对,头一个操心你。”杏琳扔帕子,扫在对方唇边,红着脸开玩笑,“最近总有事没事往兴庆殿跑,不知被哪个勾了魂,好像有个俊俏太监叫做柳儿——”
  秋露连忙摇头,急得话音都打颤,“胡言乱语什么,再说人家是我同乡,如今叫做矅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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