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琳点头,不大会儿就回来,手中端着碗热腾腾酥茶,旁边还放个白瓷瓶,笑说:“公主,你说奇不奇怪,奴婢去厨房,看到柜子里摆着一瓶瓶做好的茶,用木塞子封好,上面还贴着条儿,里面加了蜜糖,百合,杏仁,一堆东西全讲清楚,还写着热得上了气就喝,晚上用最好。奴婢问守夜的丫头,她说来的时候就有,以为是咱们从宫里带来 。”
茜雪也好奇,拿过瓷瓶来瞧,上面贴着的红色纸条瞬间跃入眼帘,娟秀字体熟悉得很,一笔一画都是苏供奉亲自写下。
他是临出发前才知道自己要来,除非一整晚都没睡,否则准备不了这些零碎,知道那是对方担心自己认床,怕她睡不安稳。
体贴至此,闹得人心里更不安生,默默接过酥茶,“你去吧,我喝点就睡,都是好东西,能吃。”
对方狐疑地点头,轻轻退出屋。
茜雪窝在榻上,抿了口甜茶,心里荡起柔波,苏供奉的府邸不大,至少对于她来说,小得过分了,但越小巧的屋子越显出温馨,讨人喜欢。
这个人就会乱操心,自己怎么会认床,这可是他的府邸啊,每一寸柔软土地,每一棵青翠绿树,每一朵嫣然花儿,全沾着他的气息,恨不得永远赖在此处。
她起身,从架子上挑几本磨损的书卷,小心放入怀里,又在箱子里拿出那本对方在骊山上念过的《太上老君常清净经》 ,合在一起,放到枕边,吐了吐舌头,“念书我是不在行的,但可以一起睡,等睡着了,拜托你们一字一句都飞到我的梦里吧。”
合上眼睛,闻着书卷香,似乎还有一丝丝海棠香,那曾经让自己拈酸吃醋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才发现已经完全不介意,昨日与段夫人面对面,也不曾有过丝毫嫉妒之心,只要苏供奉平安归来就好。
他的那些扑朔迷离的过往,无论如何都已经过去,在自己长大之前发生的事,为何要拿来自苦,人就是这样,守在身边患得患失,由于一点点小事便纠结得要死,可一旦离开,又觉得那一切纷纷扰扰有什么要紧,她才是他无限的将来,长长久久的羁绊,苏供奉从走出兴庆殿的那一刻就属于自己了,等他这次回来,她就明明白白讲清楚。
就算对方不愿意,也一定让他说是为了自己而来,即使骗一下也行啊,她高兴。
苏供奉那个人巧舌如簧,惯会花言巧语,撒个谎哄自己开心,应该不难吧。
她想着想着便笑了,沉入梦乡,这几天发生太多变故,皇弟让她没来由得胆战心惊,还好有他,苏供奉从来都没变过,不会做让自己害怕之事。
风雨飘摇之中,幸而还能抓住一点点,一点点她的根。
接下来的日子,茜雪都乖乖待在乌衣巷,只派秋露到宫里转悠,偷偷打探军情,急切地想知道边境战事,开始还能收到对方报平安的信,可惜没几天便杳无音讯,尤其是在大军与支越正面交锋之后,就连朝廷也得不到战报。
前方军况不明,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据说陛下已有怒色,朝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十七公主着急也没办法,只能带着杏琳天天去寺庙烧香拜佛,期盼一切顺遂,能够平平安安。
绕道也去大将军府,看花夫人有没有小道消息,对方只摇头,劝她不要过于忧虑,前方打仗本就瞬息万变,不可能有点风吹草动便上报朝廷。
她次次失望而归,但又忍不住去,总比一个人在屋里胡思乱想得好,有时候与花夫人随便说几句话,见见冷瑶,心里便莫名安稳许多。
有意思的是从来没遇见过段殊竹,枢密院主使贪悠闲,自从金陵隐居后就不上朝,花将军又不在,也不知忙什么,好奇地问段夫人,对方叹口气,“我哪里知道,总之就是不着家,有时候一连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早就习惯了,反正等这次打完仗,我们就回金陵。”
迫不及待的语气让冷瑶会心一笑,段夫人果然心性安静,不适合熙熙攘攘的朝堂。
她越来越喜欢她,薄粉轻施,穿着素到极致的月白襦裙,可惜一双杏仁眼顾盼生辉,违背了主人本来低调的心思,藏不住的美丽逼人,美而不自知,实在招人喜欢,开始有点理解苏供奉为何会留恋对方,自己瞧着也想亲近。
“夫人,我——”欲言又止,想问一下过去的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犹犹豫豫,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金陵好玩吗!苏供奉还说有机会带我也看看他的家乡。”
冷瑶一边揭开鸳鸯香炉,一边用香箸拨里面的香片,笑嘻嘻,“他啊,只能算半个金陵人吧,不过其实我也不是金陵人,倒是段哥哥——哦,我们家主使是名副其实的金陵人。”
脸上带着亲昵的笑,说到段哥哥三个字时,满眼尽是爱意,茜雪愣了愣,一直以为对方是被迫嫁给段殊竹,由于婚后得到宠爱,才趋于应付,可如今看得清楚,人家对夫君分明情真意切。
她倒有点糊涂了,段殊竹可是个宦官啊,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苏供奉吧,莫非段夫人年轻时爱慕的就是段殊竹!
而且他们那会儿不是兄妹吗,就算没有血缘,到底以兄妹身份长大,亲情如何能转变成爱人。
十七公主满脑子冒问号,眸子里全是疑惑,明眼人都看得见,冷瑶放好香炉,闻了下杏花霭的香气,回头笑道:“公主是不是有话要问,不要见外,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屋内一片静谧,只有杏花的香气四溢,带着丝丝春意在深秋蔓延,让人心神安宁,不知不觉就拉进二人的距离。
公主本来也不是个扭捏性子,索性开门见山,“段夫人,说句冒犯的话,我并不是想窥探夫人私下生活,只是十分感兴趣苏供奉的过去,我那会儿虽然小,可也记得夫人与供奉订过亲,后来怎么又嫁给段主使,还一直以为——你们是兄妹呐!”
小殿下坦诚得可爱,冷瑶也不是个喜欢咬文嚼字与对方周旋之人,柔声道:“公主说得没错,我与泽兰确实订过亲,但那是个阴差阳错的误会,他与我之间只有故人之情,与男女欢爱没半点关系。至于段哥哥嘛,牵扯到两家前尘往事,一时说不清楚,但我从小就把他当做最亲昵之人,后来得知两人并无血缘,感情很自然就转变,没多大的曲折。”
茜雪呆呆地哦了声,显然还不明白亲情如何能变成爱意,好比自己的亲弟弟檀儿,即便有一天发现两人毫无血缘,她也不可能会与对方产生别的情愫。
毕竟从小长大啊,哪里来的其他想法,不过这是没影的事,犯不着费神。
倒是听段夫人讲与苏供奉没有任何别的情意,让她心里噗噗跳,忍不住又问:“此话当真,我得意思是——觉得苏供奉对夫人特别在意,不像夫人认为的那样……阴差阳错吧!”
冷瑶笑出声,前有段哥哥不依不饶,如今又出现个小公主疑神疑鬼,总是怀疑自己与泽兰的关系,其实他们不过是从小长大,能称作知己吧,根本不是外人想的那个样子。
“公主可不要冤枉泽兰,他那个人没什么朋友,我算一个,毕竟小时候在一起长过,我以前在九华山流云观修道,泽兰就在山下的书坊做工,你也知道,我们那会儿年纪小,都没有家人,所以相互依赖过一顿日子。”
神色认真,绝对不是谎话,茜雪不得不信,但这只是段夫人的说法,还不能表明供奉的心意。
她垂眸不语,莹润脸颊映在秋阳里,粉嫩若三月桃花,冷瑶瞧了眼,若有所思地问:“公主的肤色真好,这么冷的天也能艳若桃李。”
茜雪回过神,“哦,这是苏供奉做的迎蝶粉,涂上对皮肤特别好,夫人喜欢,我也给夫人拿点来。”
冷瑶噗嗤一笑,讳莫如深地附耳,“公主,我们那里的习俗,只有最亲近之人才会给对方做胭脂水粉,好比我就有段哥哥做的桃花养颜膏,怎么能用泽兰给殿下的呢!”
她细细一品,脸腾地红了。
最亲近之人,指的是情人吧。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两章,今天日万让苏供奉回来。
第81章 塞外天涯(五)
十七公主被猜中心事, 再也坐不住,寻思自己的爱意是不是太明显,好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秋露, 杏琳,陛下还有段夫人。
除了那个遭雷劈的苏供奉,最是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偏偏傻乎乎。
平时的聪明劲到哪里去了,一门心思要当爹——也不对, 如今换成小叔父了, 想到这里自己都被逗乐,靠在望雪亭里,瞧落叶飘满湖面,怎样都好,只盼着对方能安全回来。
夜幕星河, 长安已经宵禁,冬日来临,众人都睡得早,冷不防一匹健硕战马踏破静谧街道, 迎风飘扬的红樱在漆黑夜色里跃跃跳动,预示着前方战况紧急。
烫金战报一路畅通无阻, 直接飞入陛下寝宫,棠檀桓的目光阴沉,满脸阴云密布。
李琅钰知晓情况不妙,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半晌听对方压住怒火, “去, 宣南衙李将军,北衙宋大将军,还有六部尚书来见!”
他连忙接旨,匆匆往外跑,很快众臣便聚集在紫宸殿,才知前方大军出现状况,支越国联合草原十六部,用精锐骑兵依山丘摆出长蛇阵,十分难缠。
花大将军以掐收尾,断齐腰为破阵法,亲自带重骑兵攻打蛇阵中心,另派裴苏烈将军,裴将军的副将上官川赫分别领步兵军团进军蛇阵首尾,阻止两边汇合,势要一举击破。
本来此破阵法天衣无缝,哪知上官川赫居然临阵投敌,反过来攻打裴苏烈,两边夹击,对方寡不敌众,最终战死,至此长蛇阵首尾相交,将攻打蛇阵腹部的花子燕团团围住,困于忽蝉大草原的鬃狮陵中,如今已有十日,军队弹尽粮绝,才请求朝廷支援。
天子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淡淡问:“各位爱卿谁可以胜任!”
众人面面相觑,花子燕身为棠烨大将军,几乎没吃过败仗,虽然这次是由于内贼,但皇帝对攻打支越国寄予厚望,如今赶去草原,明摆着只能胜不能败,可花子燕已带去精锐部队,对方又联合草原十六部,此去生死难料,烫手的山芋,无人敢接。
静默许久,堂前烛火渐渐暗下,清晨阳光一缕缕散进来,空气里起了一层轻轻的浮沉。
天子等得不耐烦,站起身,“我看不如朕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全都噗通跪下,“陛下千万不要冲动,怎可在这种情况下去战场,万一有个意外,棠烨危也!”
南衙大将军李君琦立刻跪下请命,“臣请命前去救援,请陛下恩准。”
天子方才舒展眉头,随即下旨李君琦领兵,快速赶去草原。
消息第二日传遍朝野,阴云顷刻笼罩长安,十七公主自然也听到,怪不得这一段都收不到苏供奉的信,原来对方生死未卜,急得差点骑马冲往边境。
千里之外的草原,几座山丘连绵起伏,围绕出一片低谷地,其间道路崎岖,人称鬃狮陵,花子燕的大军已在此数日,被草原十六部与支越的军队团团围住,试着冲锋几次,无奈对方人数众多,最后只能以守为攻,占据天险等待大军救援。
备粮已快耗完,又逢阴雨不断,花子燕亦愁眉不展,瞧士兵的士气已堕,朝廷援军又迟迟不来,晓得不可恋战,再坚持下去,定会被敌方一网打尽。
他决定再次带精锐近侍,趁夜雨突袭,傍晚开军事会议,大概交代几句,今夜乃殊死一搏,各位需做好最坏打算。
临出发前特地叫来苏泽兰,选两匹汗血宝马给对方,“苏供奉,今夜战事难料,你不如趁乱与矅竺赶回蝴蝶坞,当然我也不能保证你一定能回去,看个人造化了。”
苏泽兰摸着棕红马鬃,看马厩外大雨滂沱,笑了笑,倒是满不在乎,“大将军这是嫌弃我碍事,要丢包袱。”
花子燕仰天大笑,段殊竹与苏泽兰这一对兄弟说话全不着调,明明是自己放对方一条生路,人家还不领情。
“苏供奉,你若是想一起送死,我倒无所谓,只不过看在你是段殊竹的亲弟弟份上,才费心让你走,否则在下还舍不得这两匹马呐。”
花子燕常年征战沙场,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时刻,显然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但苏泽兰是个文官,何必白送命。
“走吧,入夜后就出发,轻装简从,容易逃出去!”他放低声音,语重心长,“苏供奉还年轻,死在这里太可惜,回去告诉段殊竹,如果我回不来,让他替我报仇雪恨,荡平草原!”
对方不接话,半晌道:“段主使既然有本事,肯定也不会让大将军枉死此处。”
“他再厉害,也不是神仙,总有够不着的地方!”说罢将身上酒壶取下来,喝了几口,“好比这次,裴苏烈的副将上官川赫在边境征战数年,也算是铁骨铮铮,谁能想到会突然临阵投敌,纵然是殊竹也难预料。”
苏泽兰点头,“这件事在下也意外,不过上官川赫的家人还在长安,他如何有胆量背叛朝廷,除非——有人能保住上官一族,纵使做了贼人,也不会牵连家眷。”
花子燕心里一沉,也觉察事有异样,不过如今冲出重围才是当务之急,没时间琢磨别的,赶在夜幕之时,带一只轻骑兵闯入敌营。
花子燕的精锐骑兵骁勇善战,他自己便能以一敌百,没多久便杀出条血路,但敌军也聚集很快,一波一波的敌人仿若江河湖海,不停汹涌而来。
若想一个人保命逃跑,轻而易举,可身后还有与自己浴血奋战的将士,身为一个军人,铁血丹心,不允许他做出此等懦弱小人之举。
一场厮杀,直到天蒙蒙亮,两边驻扎的军队全都倾巢出动,铁血崩裂,战马嘶鸣,一片血肉横飞,所有人近乎赤身肉搏。
花子燕冲在最前方,不知何时已满是伤痕,鲜血染红铁甲,手臂的旧伤本就有毒,每挥刀而出,便觉断裂一般,须臾之间,忽觉有冷箭朝面部而来,来不及躲开,身后又有寒刀直上,正以为要丧命此处,冷不防苍啷一声,眼前刀剑俱被弹开,一只手臂将自己拉到身后,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居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苏泽兰!
对方非但没跑,还冲到阵前救自己一命,瞧伸手倒也不差,不禁让花大将军刮目相看,隐约中似乎看到段殊竹的模样,亲兄弟啊,总有摆脱不掉的相似之处。
两人各自为战,与所剩无几的军队奋战到夕阳西下,终因寡不敌众,双双负伤跌落马下,花子燕长叹一声,不成想惨败至此,只是对不住身边人,段殊竹已没有家人,就这么一个弟弟,居然也要给自己陪葬。
残阳如血,马蹄踏碎青草茵茵,他倒在血泊里,昏迷中似乎听到不远处一阵战马飞腾,莫不是援军赶到,抱有一丝希望张开眼,却见一众人身穿异域服饰,手转长刀,呼啸而来,原来是敌方军队,看来大势已去,随即冷笑几下,没了声响。
花子燕抱着必死之心,晕过去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却好像看到自己被人放入软榻,冰凉身体也渐渐温热,他不自觉动了动手,竟然还能动弹,又听耳边有人低语,“花子燕——”
音色温柔,透着一股儒雅,他太熟悉,只是不敢想,难道他如今做鬼,段殊竹还不放过,要怪他没护住亲弟弟的命。
腾一下睁开双眼,目光呆滞,“段——段殊竹,你居然追到这里——锁魂啊!”话没说完,手腕传来钻心疼痛,冷汗刷地流了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