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复自杀在兴庆殿,与我无关,但——我确实也希望他死,即便到了今日,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世人谴责又如何,难道就因为他给了一条命,我便要卑颜屈膝,没有这样的道理,更别提他四处抄家,要杀我灭口,亲情算什么东西,都已经恨不得对方碎尸万段,还提血缘岂不可笑,不过是用来粉饰之物,我可——没有!”
茜雪垂下眸子,不由得想起自己出身,那个素来慈爱的父皇——却有可能是杀死亲生父亲的凶手,世事难料啊,心内禁不住一阵酸楚。
对面人仿佛能猜透她的心思,忽地感叹道:“我与公主不同,公主虽然没有见过齐王,但臣相信若是齐王殿下仍在,一定对公主疼爱有加,就像太后一样。”
他在安慰她,苏供奉啊,还是那个苏供奉,明明做着想让人痛恨之事,却还是忍不住疼惜自己,茜雪的眼眶又红了。
苏泽兰也猛地愣了愣,意识到适才又心软,无奈地叹口气,有什么办法,他习惯疼她,如何改得掉。
闭上眼睛,兀自缓会儿,下了那么大一盘棋,为了小殿下,不能前功尽弃。
“公主,臣还没有讲完。”语气又冷了下来,不带半点感情,“如果说前面臣的所作所为,还算得上情有可原,有件事恐怕就不能了,臣——在很小的时候就杀过人,对方还是臣的恩人。”
大概是不想给对方打断的机会,他加快语速,一气呵成,“段殊竹的母亲,哦不,也就是我的母亲,有一个贴身侍女,名为杜鹃,她曾经在母亲死后找到我,不忍心看我寄人篱下,对出身一无所知,所以将实情全盘托出,但我为了复仇,想要隐瞒身份,将家里杀鼠的毒药放入酒中,将她毒死,我那会儿——不过才十岁而已。殿下,还觉得臣不该死吗?”
牢房里愈发安静了,就连一直不停响在耳畔的锁链与叹息声都消失殆尽,宵禁时间过了吧,苏泽兰呆呆地想,所有的话已说尽,浑身僵住,完全感受不到小殿下的呼吸,也许对方早被吓跑。
他不敢转身,一心寻死之人,却害怕面对公主纯净的眸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盏挂在墙壁上的烛火渐渐微弱,快要燃尽了,方才听身后人叹息一声,“我为何要信你!以前的事——可以随口胡编。”
小殿下真是个孩子,这种事他怎会信口雌黄。
“殿下如果不信,可以去问一个人。”
“谁!”
苏泽兰轻轻道:“林合子。”
茜雪再一次愕然,整个人如坠五里雾中,和林合子如何又扯上关系!到底还有多少事自己傻乎乎地不知道。
“林合子就是收养我的人家女儿,她那会儿还小,不过应该记得有一位美丽的夫人在与自己兄长吃完饭后便死了,公主可以去问。”
“你——你何时知道林合子身世!”
苏泽兰忍不住唇角轻牵,也有点佩服自己此时此刻还笑得出来,不过小殿下实在太可爱,总也抓不住重点,这会儿还关心林合子,难道他会编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话吗——叹口气,“从第一次见她就晓得了,合子耳后的胎记其实是我不小心用烛火烫伤,怎么会认错。”
难怪他要认对方做妹妹,还准备当娘家人,将合子嫁给修枫,原来本来就有这层关系,再联想到合子说的那番话,还问供奉是不是徽州人,看来不会有假。
十岁就下毒杀人!
十七公主禁不住倒吸口冷气。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也许对方根本不在乎回应,紧张得心口快跳出来,眼睛盯着一团黑漆漆看,模模糊糊的影子晃来晃去,不知所措。
苏泽兰等了一会儿,已经听到牢房外响起脚步声,意识到剩下的时间不多,强迫自己转过身,语气冰冷而强势,“殿下需早做决定,即便你不杀我,皇帝也不会放过我,咱们都没有退路可走!”
她呆呆地瞧着他,在昏暗不明中依旧俊秀的脸庞,散落青丝下的眸子诡谲多变,让人看一眼就会陷入漩涡当中,没来由得害怕。
可他这样好看,破旧牢房,凌乱衣服并没有让对方憔悴不堪,反而将这种美推向极致,一碰就要碎了似地,让人心疼。
她突然想苏供奉这一辈子,几乎从来没有体会过温情,出生被母亲抛弃,又被亲生父亲追杀,与亲哥哥反目成仇,如今还要做这种好比自杀之事。
那些隐秘的前尘往事,对方到底有没有杀掉段夫人的侍女,茜雪心里没底,虽然看上去天衣无缝,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终归无法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公主——”苏泽兰有些等不及,又轻轻叫了一遍,渴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禁不住往前走几步,却被迎面扑过来的小殿下搂住,温软甜香的身体躲进怀里,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张张嘴,说不出话。
茜雪忍住泪水,脸颊紧紧贴在对方胸膛,苏供奉又清瘦了许多,隔着扯开半边的圆衫,轻轻踮起脚就能碰到他的锁骨,瞧着那件早就跌落在地的琉璃蓝披风,咬牙道:“供奉,这是你所盼望的吗!如果真是,我——就成全你。”
泪珠滚落桃腮,也打湿了他胸口皮肤,灼热从心尖涌入眉间,苏泽兰俯下身,叹息般地嗯了一声。
她抬起头,鼻尖蹭上鼻尖,余光瞧见对方脖颈下有个伤口,淤青色很深,忘了自己曾经瞧见过没有,失神地问:“供奉,这是什么?”
苏泽兰控制住想吻她的冲动,颤巍巍地答:“旧伤。 ”
“怎么弄的啊?”
“当初在死牢,段殊竹用戒指划的口子,挺疼!”
“你还知道疼——”她又哭了,泣不成声,“你怕疼,还要我赐死你!”
他环住她腰间的手紧了紧,柔情备至,“公主,臣现在心更疼,殿下真怜惜臣,就别哭了,反正也要走这条路,最后还能为小殿下做点事,臣心里——高兴。”
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字字真心,“最难过的是没有机会与殿下好好相处,答应过一起种海棠花,也没能实现。殿下,你记得——等臣走了后,不要太想念,要记得这是臣自己的选择,只要殿下能够安全,臣一定会很高兴,无论在哪里。”
茜雪颤抖着张开嘴,却只说了声:“供奉!”泪水便淹了过来,下一句已经讲不出。
偏偏爱上这么个人,她若是不顺着他,对方也会自己找办法,茜雪不再吭声,只听苏泽兰继续柔声道:“谢谢公主,臣这一生总算做了件好事,全是托了小殿下的福。”
最后一盏灯灭了,彼此只能感知对方的温度。
她恨不得撕了他这张嘴,死到临头还在哄人。
作者有话说:
天下的蜜,苏供奉的嘴。
第98章 红豆相思暗结兰(四)
十七公主回到乌衣巷, 一路马车颠簸,她坐在翻飞的帷幔内,失魂落魄。
宵禁后的长安空无一人, 街道上弥漫起薄雾, 远远望去好像下雨似地,秋露抹抹眼泪,伸手替公主披紧裘衣,轻声道:“殿下,别太伤心, 虽然奴婢不知道发生什么, 但如今事情都赶在节骨眼上,千万保重身体,若是公主倒下,愈发不可收拾。”
她叹口气,回过神, 深以为然,局已设好,他们都是深陷其中之人,谁也逃不掉。
屋内点盏灯, 吩咐侍女出去,茜雪歪在榻边, 困意全无,目光落在前方的紫檀木柜上,伸手打开,看见了那个蝴蝶玉佩, 当初便瞧着眼熟, 原来就是自己送给崔彦秀的那枚, 苏供奉真称得上步步为营,只是她浑然不知。
那日在崇文馆,崔侍郎说要离开,她以为他要告老还乡,没想到再见已在大牢之中,最后竟天人永隔。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她当时念错了,“明月何时照君还。”
一语成鉴,如今真的无法再回来。
忍不住唏嘘,随手往里翻,找到了苏供奉方才提到的《金刚经》,缓缓打开,果然有张丝帕跃入眼帘,上面细细绣着一根根直挺红竹,与段殊竹石舫花屏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这世上哪里有红色的竹子啊!
满眼不过三个字——段殊竹,段殊竹。
一针一线,全是女子情丝,鼻尖飘来一股梨花香,人人都知道子华殿的梨花开得最好,她不知为何红了眼,虽物是人非,但自己与薛贵妃有何不同,终是爱上一个祸害!
担心眼泪沾湿帕子,连忙小心收好,又发现柜子底部由娟黄丝巾裹着一些东西,拿起来看,上面贴张纸条——小殿下。
字体飘逸,苏供奉的笔迹,好奇地打开,顿时愣了愣,随即无奈苦笑,这个死人——亏他想得来。
里面东西并不多,却是好几本治国,平天下的书,还用红笔标记出重点语句,旁边另有张满朝文武关系图,各种利害关系一目了然。
她又想哭,又想笑,人家是真打算让自己登基,成为一代女王。
榻边的烛火晃了晃,点点光线落到柜子边,突然打到堆起白纸上,细看竟是已经打好格子的一叠叠宣纸,心里腾地柔情缱绻,又是对方三更半夜一笔笔画好,怎能让人不心疼。
这一夜自然睡不安稳,靠在榻边眯了会儿,早上天空才蒙蒙亮,耳边便响起杏琳的声音,“殿下用早饭吧,修侍郎与林娘子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嗯一声,翻个身才意识到是林合子在外面,忽地坐起身,急急问:“林娘子在哪里!”
杏琳连忙回:“公主别慌,与修侍郎好好地在大厅里等呢。”瞧对方一脸憔悴,心疼地:“殿下,咱们先吃点东西吧。”
茜雪摆手,让对方给自己穿衣打扮,火烧火燎地往前面赶,见到二人又不好直接问,只能说些客套话,修枫与合子也是担心苏供奉,听到公主回了乌衣巷,连忙来关心一下。
等修枫回到工部,茜雪才赶紧摒除众人,拉合子坐在花屏内,压低声音道:“合子姐姐,我这里有事想弄清楚,你一定要实话实说啊!”
公主满脸严肃,惹得对方一阵紧张,赶紧点头。
她做个深呼吸,估计对方还不知道苏供奉底细,也就长话短说,“姐姐,妹妹记得你曾经说过有位兄长,早年就离开家,那他是为何啊,还有——离家之前有谁来找过没有?”
合子不禁诧异,公主怎会关心起自己那点陈年旧事,但瞧对方屏气凝神的模样,晓得不可怠慢,认真道:“回殿下,我是有位兄长,早年父母收养的孩子,说实话那会儿太小了,已经完全记不得他容貌,也不清楚兄长为何要离家,不过公主猜对了,当时确实有个衣着华美的女子来找过,两人还吃了顿饭,然后——”
她忽地停住,脸腾地红起来,十分窘迫,茜雪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莫非苏供奉说的都是真事,他竟杀死恩人,在只有十岁的年纪。
“然后如何——”颤巍巍地:“合子姐姐,我要听所有的事。”
对方轻轻地嗯了声,呼吸急促起来,“公主,然后——那位夫人就离开了,我因为喜欢她头上戴的花,所以跟在后面,发现——她晃晃悠悠,好像哪里不舒服,然后就摔到河里,不知生死!”
“可是中毒?”茜雪慌得忍不住,惊恐地问:“姐姐仔细想一下,现在看起来是不是中毒。”
林合子满脸通红,说了声:“是。”
十七公主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心直往下坠,手紧紧抓住案几边,强撑着才能不晕过去,却听到林合子接着道:“公主,我也不知道殿下为何会问这些,但——我心里有话说,那都是,都是我的错啊!”
茜雪的三魂七魄方才回来点,呆呆地:“什么!”
不成想林合子噗通一声跪下,掏帕子抹泪, “殿下,我那会儿小,许多事也反应不过来,后来仔细琢磨,那顿饭肯定有问题,但兄长看起来并没事,所以也许是由于酒。”
“酒——”
“对的,一定是酒,两人吃着同一食物,只有酒不同,但——那两杯酒其实被我换过,我也是调皮,闹着玩的!”
茜雪吃惊,不确定地又问了遍,“合子姐姐,你说的可都是真事!”
林合子胆怯地垂下头,寻思十七公主位高权重,不会要责罚自己吧,她也是年少无知,根本不知道发生的事,吓得眼泪落下来,“殿下,句句属实,那两杯酒我确实换了一下,但我什么也不清楚啊,而且我与那位女子无冤无仇,兄长应该也没有——”
对方不知故事全貌,自然混乱得很,茜雪却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她就知道苏供奉故意瞒住,纵使不是本意,但最后造成了一样的结果,就全拦到自己身上。
随即又是一阵心疼,那会儿就想自杀吧,十岁便不愿活了,如今还骗她,幸而费劲心机,漏算了合子这一卦,总算见到真相。
公主脸色一会儿一变,让跪在地上的林合子愈发没主意,连忙又向前挪几步,急切地:“殿下,我——我这里还有事禀报,那个女子,哦不,现在是位夫人了,她——还活着,以前我一直以为对方死了,可前一阵来到长安,公主还记得除夕前咱们去买屠苏酒吗,遇到卫国夫人,就是苏贵妃的母亲,那会儿我觉得十分眼熟,后面又无意间瞧见几次,果然是她,准没错!”
人还活着!十七公主简直喜出望外。
让苏供奉再说杀死人,如今就连误杀也不算了。
但对方竟然是苏雪盼的母亲,看来段殊竹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怨不得苏供奉没底,说自己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中。
无论如何,林合子说的话才是重点,她倍感欣慰。
“姐姐别怕,我没别的意思。”公主笑起来,如释重负,扶眼前人起身,“没事就好,都过去了。”
她安抚合子一会儿,才让杏琳送回西坊,又唤秋露到近前,吩咐道:“去请段主使,他肯定已经回到长安,我要见见。”
总是被这些人不停设局,这一次,也该她来。
每年除夕之后,日子便过得飞快,眼见着临近元宵佳节,华清宫里越来越热闹,今次与往日不同,皇帝在长生殿养身体,下人伺候起来格外小心。
春天如约而至,窗口的迎春花开得耀眼,苏雪盼伸个懒腰,靠在软缎垫子上,瞧花窗落下光的影子,细细流光翻飞在空气里,起了层淡淡浮尘。
轻轻一笑,翻身迎上天子秀气的睡颜,调皮地亲了亲对方紧闭唇角,瑞龙脑香可真好闻啊——最尊贵的陛下,这些日子朝夕相处,总算是有点爱上自己了吧。
虽然只有拥抱,亲吻,但比之前井水不犯河水地共处一室强太多了,她知足。
苏雪盼伸出指尖,一点点触摸对方鼻尖,自言自语,“陛下,我知道你心里有个槛,也许是什么事,或者真的有一个人,但臣妾没关系,臣妾愿意等,就连瓷器烧坏了都能有极美的品种①,心碎了也一样可以——完好如初。”
说着笑出来,清浅笑声飘入棠檀桓梦里,也让他轻牵了唇角。
冷不防听到珠帘外有动静,灵儿怯怯的声音,“陛下,贵妃,段主使求见,说有重要的事需要商议。”
棠檀桓嗯了声,该来的总要来,瞧对面人一脸惊恐,笑了笑,“贵妃别怕,还有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