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钺那日告辞前,从乐冉焚香的炉子里敲了一些香沫叫人去查,听闻是太医院安太医开的一味方子, 调理身体用的。
小公主娘胎带病, 生来体弱的消息不是什么秘密, 但观这几次, 宋丞相倒真没瞧出这生龙活虎的小姑娘是虚在哪里了,想来应是这药香起了不小的作用。
“问候一下。”
宋钺没说车里坐得是谁,许锋只管听令,他高高扬起马鞭子,骏马嘶鸣一声,赶在阮书桃车子走前到了近旁。
“阮大人,”少年人清脆的声音穿过帘子,短短两句话,却嚷得车里人心惊肉跳,“我家丞相大人问您安呢。”
阮书桃差些一个没坐稳,一屁股跌坐地上,她攥着铺在坐榻上的毛皮褥子,右眼猛地一跳。
丞相大人?哪一位丞相大人?这要是右相还好,嘶……若是左相……
她下意识望一眼马车后厢隔板,有些心虚,事,事情败露了?
不会的,不会的,她给自己打气,安慰着,许是因家里这马车太显眼,同在朝为官,碰着了来打个招呼是正常事,对,正常事。
她深吸一口气,撩开帘子,露出半张脸,皮笑肉不笑地笑,“不知,是哪一位丞相大人?家父今日不在,若是方便,便,便改日叫他上门去……”
话未讲完,戛然而止。
她隔着不远的距离,和宋先生那双黑沉的眼眸对了个正着,话一下就哽在了嗓子眼里,差些没呛噎着。
阮书桃心下顿时尖叫起来,夭寿了!怎么偏偏就碰见他了!
“去乐央宫了?”
宋钺问她,嗓音淡淡。
“去,去了。”阮书桃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殿下身子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能吃能喝能跑能跳。”
几句简单寒暄,宋钺撤回了手,帘子落下,挡在他和阮书桃之间。
“走罢。”
车轮滚动,碾压道上碎雪簌簌,很快就没了踪迹。
阮书桃一颗噗通乱跳的心这才安然放回肚子里,她一撤手,忙催着车夫快走。
很快,宫门口就只剩下几位不明所以的将士面面相觑。
马车顺着宫道出了正阳门,入了街市,算是彻底出了宫。
随着街边两旁小贩子的叫卖声从窗间涌入,马车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阮书桃的贴身丫头撩开帘子往外望了一眼,点了一下头,确定后头无人跟着她们的车,阮书桃才彻底松下了那口半悬在嗓子眼里的气。
她站起身,同丫头合力将车厢后头的木板子拆了下来。
里头的人听见动静,迫不及待地昂起脸来透气,软绵绵的声音传了出来,“出,出来了吗?”
阮书桃伸手去搀扶,笑嘻嘻道:“出来了,出来了。”
她让开身子,一个样貌俊俏的小少年从暗阁里钻了出来。
墨发整齐尽束于玉冠之中,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脸的福相,瞧起来就十分讨人欢喜。
那赫然是本应该在乐央宫里歇睡下的小公主。
乐冉长长舒了一口气,去抚袖襟衣衫上被压出来的折痕,下意识望了眼窗,又去揉蜷缩着泛起酸痛的小腿。
尽管是大寒天的,却仍旧险些惊出她一身的冷汗来,尤其是方才过宫门时,生怕就叫人给拦下来,后来又听到宋先生的声音,更是捂着嘴胆颤心惊了一路,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此一时才放下心来。
黎昭给她端来一碗茶,阮书桃摸着线条柔和的白皙下巴,正做纨绔子弟模样,笑眯眯的上下打量着她。
“你虽比我瘦了一些,但穿这身衣裳倒也是正好的。”
小公主捧着茶碗坐在那里暖手,心底下仍还有几分发虚,宫门口的那一关算是过了,可宫里的那一关……
“不会被绿芽发现吧?”乐冉显得忧心忡忡。
若是绿柳先瞧见了,说不准还会替她瞒一瞒,可若是绿芽……
想起她每日里头的那唠叨劲儿,乐冉缩了一下脖子。
尽管她在出宫前做好了万全之策,也留下了书信说明去处,以免她们找不到人焦急之下闹到皇祖母那里去。
“放心吧。”阮书桃将胸脯拍得响,同她信誓旦旦的保证,“我出门前特地讲你喝完药有些乏困,已经睡下了,至少两三个时辰内,她们都不会去打扰你。”
至于两三个时辰后么……
她只需借口有东西忘在乐冉那一处,再将乐冉完完整整地送回去便是了,介时就算被发现了,人也已经安然回宫了,最多也就唠叨几句。
乐冉咬着手指想了想,左右都已经出来了,便是在忧心,现在也不能立刻就回去,索性就不去想了。
她们今日里出来得早,街市都还未曾怎么开起来,便决定干脆先去吃一盏茶,待晚些时候再来闲逛。
江禾楼开在长安街已有许多个年头,这里的茶品种最多,环境也最为风雅,一楼常聚文人墨客谈天说地,二楼又临着盛京城最繁荣的街市,若非是有钱有势的,位置常常供不应求。
“我的小姑奶奶,”跑堂的点头哈腰赔着笑,“您点的那一处当真是叫别的爷常年预定着,先前不是都同您讲过了吗,您看这,这真是没办法呀。”
“你也晓得我来过好些次,”阮书桃拂去乐冉来扯她袖子的手,气势十足,她伸出手来比划了个八,举到跑堂的眼前,“我都盯着看那么回儿了,那个位置哪有人去,你少在这里诓我,当我是出不起你的茶钱吗?”
“哎呦,小的哪有那个胆儿瞒您呀,那个位置当真是有人,那位爷虽说是常年包着地儿,但来得呀却极少,只每月的初八十六二十四才会过来。您看,这今儿便是二十四,您若当真不信小的,您再仔细瞧一瞧,看小的究竟有没有诓您就是。”
乐冉在旁小声,“我瞧着隔壁的那一间也十分不错,再说现在冬日里倒也不必开大窗,不如就那一间罢。”
她有一些口干,但阮书桃车上的茶闻着舌根就苦,更别提是喝了。
“对对对,”见一旁那位模样俊俏的小少爷出来打圆场,跑堂的连忙附和,“那一间也临着街的,就是少了一个露台。”
听他这般说,阮书桃才勉为其难地松了口,但仍没忍住同乐冉多埋怨了几句定下那间房的人。
“此种行径简直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这让那些内急的人如何是好?我倒是要瞧瞧这人到底是谁,有那般多的银钱,常年包下又不来,定是位贪官。”
乐冉虽觉得她这话形容的有些不妥,但细细想来却也勉强对付,又见阮书桃絮絮叨叨的,还在气头之上,也就自顾摸摸鼻尖没有辩驳。
省得到时气上了头,还真就在这里盯上人家一整天了。
跑堂的将人领进隔壁那一间,熟练点好炉子上了两盏好茶,又极会做事的送来几盘瓜子糕点类的干果算是赔罪。
能上二楼的客人,都不是他这一小小跑堂能得罪的起的。
乐冉问他要了一碗蜜糖,阮书桃几句话问清隔壁之人一般什么时候过来,就打发他下去了。
合起门,跑堂的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吁一口气。
点起炉子的屋中渐渐暖和了起来,黎昭添了几块炭,在炉子边替二位主子斟茶,
阮书桃看着乐冉一满勺一满勺的往茶里加蜜,迟疑了一下,有些好奇,“加这东西,能好喝吗?”
她可从也没听说过往茶里头加蜜糖的说法。
乐冉点点头,澄澈的茶汤在勺子搅开了蜜糖后变得金黄浓稠,连清冽的香气里都混进去些蜜的甜味儿。
见阮书桃实在好奇,小公主就将自己面前那碗推过去,叫她尝一尝,又重新翻了只茶碗来斟新茶。
闻味道似乎不坏,阮书桃尝了一口,又甜又涩的味道爬上舌根,险些令她一口喷出去,她拿帕子掩着嘴,硬生生咽了下去,只觉整个舌根都发了麻。
这,这玩意儿当真是人能喝得东西吗?!
眼见乐冉还要往里头加,她眼疾手快夺走了糖罐子,又立马叫进来人上一盏果茶,非是要将她这祸害茶的习惯给改了不成。
有那么难喝吗?一向都是喝茶都是加蜜糖的小公主有些纳闷,她握着勺子歪了歪头有些不解,但对着果茶也来者不拒,甚还有些新奇。
她可从也没喝过果子泡出来的茶。
尝了一口新上来的茶,浓浓的橘子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既清甜又醇香,十分好喝,乐冉眼前一亮,乖乖将手里舀蜜的勺子放在阮书桃摊开的白净掌心里。
两盏茶下肚后,乐冉忽地有一些内急,小公主红着脸,不大好意思地去了趟茅厕,等她回来时,推开门,却见到阮书桃蹲在东面那侧墙前,耳朵紧紧贴着墙面。
见她回来,忙抵着朱唇嘘了一声,满脸严肃的压低嗓音。
“你快来,我怀疑隔壁间里头的那个人是个细作!”
第32章 三十二条鱼儿游过去
细作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 惊得乐冉微微一怔。
“方才你下楼去,我听见廊上有动静,以为是你回来了, 便去开门,谁曾想, 竟叫我看见三个外族人鬼鬼祟祟地敲开了隔壁间的门, 那一个个长得贼眉鼠眼的, 看起来就是不怀好意, 做贼心虚的那种。”
离朝盛宴没有几日了, 盛京城里的外族人多了许多, 走在街上随处都能瞧得见。
虽然乐冉对于阮书桃口里这个‘不怀好意’的形容有一些怀疑,在阮姑娘眼中,凡是长得不叫漂亮的,尤为尖嘴猴腮的那一种,她都管人家叫‘不怀好意’。
但细作这二字事关重大, 不论放在哪里, 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是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的。
当着屋中几位仆从的面,小公主也有样学样的在墙边蹲下,歪着脸, 仔细将耳朵贴去了墙上。
幸得她今日里未曾簪了满头珠钗,不然连听个墙角都不方便。
屋中炉火烘得很旺,但墙壁却仍旧是凉的,乐冉直愣愣地贴上去耳朵, 不免半边脸都被凉了一下, 凉得她倒吸了一口气, 没忍住嘶嘶了两声。
阮书桃瞪她, 她又急急忙忙地捂住嘴,凝神去听。
可不知是这堵墙砌得太厚了,还是那间屋子里的人说话声音太小,便是半张脸都贴了上去,也只能听见一些微弱含糊的话音。
“哎呀,这样不行。”
在墙边蹲了好一会儿的阮书桃拧着眉踉跄起身,倒吸一口气,扶着墙嚷着脚麻,叫黎昭过来搀她。
乐冉也放弃了,她站直身子,整张脸皱在一起。
这压根就是什么也听不到嘛。
她们固然可以直接闯进去,但什么也未听到,手里又没有证据,又如何去讲人家就是细作,若是中间生了误会,伤了两国间的和气,那可就是办了一件天大的坏事情了。
可若就这么放弃……
阮书桃猛地拍了下桌案,震得瓷碗叮当,吓了乐冉一大跳,她扬起眉,吩咐道:“去,将方才那个跑堂的给我叫上来。”
跑堂的很快就到了跟前,他现在见着这位姑奶奶就头疼,但又着实躲不过,只得赔着笑好声好气地点头哈腰,“您,您找小的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阮书桃摩挲着腰间缠绕的短鞭柄子,装腔作势得拿起威风,“隔壁里的那个爷,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一听她还揪着隔壁那位不放,跑堂的几乎都要哭出声来,
他苦着个脸,无措地搓着手,“姑奶奶,小的当真不知道,只是听掌柜的说那位身份不简单。”
“那,那就把你们掌柜的叫过来。”乐冉板正起脸,开了腔,“就说有大事情要找他。”
跑堂的显然对乐冉这位俊秀小公子的印象不坏,可却也不妨他苦着一张脸,“当真不凑巧,咱掌柜的今儿去外头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也不知,那也不成,”阮书桃站起身,一只脚踩在矮桌子上,从腰间抽出鞭子,破空声响过,她一鞭子抽在跑堂的身旁,“那我问你,有没有什么能听清隔壁在讲什么的法子?”
不知是那鞭子挥舞的太骇人,还是她讲得这个话太吓人,那跑堂的双腿一软,径直瘫坐在地上,还连连摆手表明他们是做正经生意的,绝不做那些下贱的勾当。
乐冉眉心皱起小小山川,见阮书桃将人吓着了,心下里不免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同桃桃一同胡闹,可细作罢,又不是什么小事情。
“不可能,”听他否认,阮书桃冷笑一声,将鞭子挥得更厉害,“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春江楼那地儿都有这东西,我就不信你此处没有。”
作为盛京数一数二的酒楼,听闻春江楼和江禾楼可是一个东家。
既然是一个,那么春江楼有的东西,江禾楼又如何会没有。
乐冉看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跑堂,猫瞳一转,唱起白脸来,好声宽慰。
“倒也不是我们想难为你,着实是因为一件大事,我听闻你们东家在朝里当差,这若当真因你耽搁,错过了大事情,怕是担待不起啊。”
说罢,她将昭显身份的令牌扔在案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跑堂的下意识去看,再看清楚那令牌上的花纹时立马瞪大了,脸白的同窗户纸似的,他看着乐冉,嘴皮子打哆嗦,像是舌头被冻了住,在那里您您您了个半天,竟没讲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结巴了?”阮书桃不耐烦瞪他,作势又要拿起来鞭子。
跑堂的忙咽了一口唾沫,两腿战战,手心里全是汗,他往身上抹了两把,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乐冉,终还是将暗窗子的事情讲了出来。
将跑堂的打发走,几个人对他说所说地方摸索开来。
不知是谁碰到了哪处,只听轻微咔嚓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墙上出现了个约莫手指长的方正小口,靠窗极近,涌进来模模糊糊的光线和清晰的讲话声音。
那口子开得有一些高,乐冉踮起脚,凑近望一眼,前头像是前头挡了一扇纱制的屏风,上头印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模糊人影。
讲话的那个人声音别扭,抄着一口极其不流利的汉话,蹩脚道:“……眼下大盛国小皇帝年幼,虽然有公主在朝摄政却丝毫不足为惧,您位高权重,才该坐上那个位置,才是民心所向,我王愿意拨兵十万助您,这是我们王上最诚挚的诚意。”
墙后面,乐冉和阮书桃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
竟当真是于外邦人勾结,只是不知这屏风后面坐得的人究竟是谁。
话音未落,那端久久无言,片刻后,却忽地传来一声轻笑,声音散漫,几分讥嘲,有一些漫不经心,听起来十分耳熟。
“十万的兵?这就是你们王上的诚意?”
乐冉和阮书桃齐齐睁大了眼,满眼的惊愕和不敢置信。
这声音,这声音的主人是……
一墙之隔,炉火滚着酒烫,升腾起浓郁醉人的香,木柴被火烧炸的声响里,宋钺抬起眼,从熙攘的街上收回视线,打量起眼前自称诚意满满的阿布勒斯国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