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眼见着乐冉出生,又亲眼见她从粉糯婴孩长至如今这般标志模样,白后对这个孙女儿的疼爱,她都仔细着瞧在眼里。
这话显然讲经了白后的心坎里,她笑了一下,寒风吹过的面颊上泛起一些酡红,衬得那张迟暮容颜年轻了些许。
许是宴行饮了些酒,她今日心情难得不错,话也比往日里多了一些。
到她这个年纪,生生死死都看了许多,亲手送走了疼爱的姑娘,什么样的事情也都经历过,半截身子入了土,随时说去便去了,只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乐冉。
她望着笼灯下摇晃的影子,想起那个爱踩她影子玩闹的姑娘,眸光柔和些许,又瞬间叫吹来的寒风冻了结实。
“宋钺那副皮相是个讨喜的,哀家听闻他先前同嘉云宫里的走了近些,那是乐家欠他宋家的,亦是哀家之过错,哪怕是先帝的事,哀家都可以不闻不问,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动起哀家安宝儿的主意。”
白后的声音渐冷了下来,一刹那间,风吹了烈些,卷起树枝上的雪沫子,又短暂地下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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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上推杯换盏,有不少使臣大着胆子起身来敬宋钺。
那日里朝堂上的一闹,很快就传进这些住在驿馆的使臣耳中,此时他们纷纷上前,多少流露了些交好的意味,至于其中真假嘛……
呵。
宋钺不屑于同这些人虚与委蛇打交道,他做不来桑青折那对谁都以笑相待的八面玲珑姿态。
前几个来敬酒的,他愿意喝,便掀一掀眼皮,微微提起来杯,在后面的,他嫌烦了,索性将那喝干净酒液的琉璃碗反着扣盖在案上。
其他人见了,再想上前交谈的也就歇了心思。
众人皆闹,独留此一隅寂静无声,似有无形屏障。
空气里酒香很浓,是九泉春的味道,不久前,宋钺才闻过,脑中莫名浮现出那一日情景。
他眸光无意识落在琉璃碗底凹陷处漾起的一抹灯色上,小姑娘很轻,没什么重量,身子绵软,落在怀里像兜起来的一捧棉花,沾着浓郁的酒香和若有若无的奶甜香气。
不像今日里,只有酒香,没有……
宋钺下意识捻了下手指,似乎还残留着那时□□过绵软脸蛋的滑嫩触感,无波无澜的心湖凭空落进一粒石子,圈圈涟漪至此逸散。
这感受十分怪异,不明从何而来,许是……宋钺懒懒掀了下眼皮,视线望向上头高坐御案的小傻子。
小傻子坐得板正,但一看那涣散着的猫瞳,就分明是走了神,连眸光也不知落去了哪一处,卷翘浓密的长睫扑闪着,不时在白皙的眼睑下垂落一片青黛色的影。
再往下,小巧琼鼻,唇如丹朱,无论从哪一处看,这都是一张十分美艳的脸,虽如今仍显稚嫩,但可见往后般般入画之绝色。
也不难怪那使臣谏言……
许是今晚贪了几杯,酒醉作怪,乱了思绪,宋钺竟又想起那一日在她书案上所见的那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
驸马么?他唇开合,无声念了一句,十五岁,确实也该到了这个年岁,看起来是有了心上人……
宋丞相倏地对此有了浓厚的兴趣,驸马,她看中的驸马会是谁?
手肘撑着矮案,宋钺有些口干,却又不想饮酒,只捻着指腹上被浸了温热的扳指细细思索。
近日里能同她打交道的,是林侍郎家那位少年郎?他曾见过此人献上几回殷勤,惹那小傻子憨笑,还是常太院家的,先前在课上提醒小傻子被罚抄的那位,又总不至于是……
他视线落在恰好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桑青折身上,捻扳指的动作一下就停住了。
宋钺眉心微微一拧,那一日里,二人闲坐廊下笑谈落花之景十分醒目。
“你今夜似乎有些兴致缺缺。”桑青折走过来,随手抚了一下袖口处被压出的折痕,又皱着眉垂头去整一下有些歪掉的玉扣带。
虽不言不语的,却仍旧将‘风骚’二字贯彻了彻底。
喜欢这样的?宋钺眉头拧紧,掀起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自诩是风度翩翩的桑相,最终轻嗤了一声。
眼光极差。
桑青折被他嗤的这一声搞得莫名其妙,但却不妨他从中听出了浓浓的嫌弃。
他嘴角蓦然一抽,又在宋钺拧起的眉心里瞧出躁气,不知是谁又在哪处惹了这尊大神不悦,以至牵累到了他。
宋钺没有理他,转开目光,觉着这宴会无聊至极,他微一思忖,扫过殿中那些在推杯换盏里的阿谀奉承,径直站起了身。
他这一动作来得突然,又有不少人的视线明里暗里地落在他身上,当下便全注意到了,连着台上小公主和小皇帝也落过来视线。
宋钺倒不知自己有如此大的面子,只是和乐冉看过来的那懵怔眸光对上,心里烦闷更是不消,但他面上却不显半分,恭敬且疏离地行上一礼。
“微臣尚有苏湘要务在身,不扰诸位雅兴,便先请退了。”
朝堂之上,无人拦他。
乐冉呆呆望过去。
丝竹乐音,纱缎翩然,灼灼灯色里,那一抹石青由近至远,走进殿外寒凉夜色里,似乎同她,同这宴堂格格不入,唯有殿外那一方夜色,才于他相融。
有一些,孤单。
乐冉怔怔望着,心中凭空生出些许冲动。
多年以后,她无意间回想起这一刻时,无比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
她还记得那日里,雪后的寒风吹得面颊有一些冷,耳朵有一些疼,但她离那道石青色的身影,却愈发的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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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朝朝》
顾绾绾三岁那年,顾家遭人陷害,满门抄斩,她被当年还无甚权利的谢玉珩用尽手段保下偷养于家中。
三岁的孩童不知是非,只整日粘着俊秀的青年叫爹。
叫坏了谢玉珩一桩又一桩的姻缘。
谢玉珩不怒反喜:再叫一声。
顾绾绾:爹,爹爹抱
从此再无媒人踏入谢家府宅半步。
世人皆知,谢家二公子扬言,此生仅此一女。
后来,果真又当爹又当娘,将小丫头拉扯得亭亭玉立,费尽心思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再后来,提亲的踏破门槛,又如数被谢玉衡打了出去。
昏暗床帐中,威名赫赫的谢二公子将小姑娘拥在怀里,一向冷冽的眸底充斥疯意。
“朝朝,你的仇,我替你报了,叫我的名字。”
被迫改名改姓的谢昭昭翻了白眼:嘁。
第37章 三十七条鱼儿游过去
从后殿绕出去的时候, 耽搁了一会儿,匆匆行至殿前深廊时,早已不见那抹石青色的身影。
廊庭寂静深幽, 光色迷蒙,垂挂在两侧的橙红笼灯在冬夜里的寒风中摇曳不息, 拖长了一道道穗影。
此处离殿不远, 隐约还能听见些飘过来的喧闹笑谈声, 乐冉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圆润的猫瞳里有一些怔然。
凛冽的寒风从领口袖笼间四面八方地灌进衣衫, 将她心里涌上的那股子冲动吹得晃了晃, 如窗案旁烛上燃烧的豆大火苗,猝不及防间,‘噗’的一声,熄了个干净,只散着袅袅青烟。
心凉了下来, 有一些失落, 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伤。
卷翘的长睫垂掩下, 遮住眸底失意,堪堪接住了几片风里卷起的细碎雪末,清冷月色下斑驳的枝影落了她满身。
乐冉感觉有一些冷了, 她咽了咽口水,呼吸急促,喉咙因吸进的冷风泛起些密密麻麻的刺痛,连胸口也冰冰凉凉的, 像是迷路了的风在里面横冲直撞地寻找出路。
她咳嗽了两声, 哈着手又搓了搓, 呼出的热息化作白茫茫的雾散在风里远去, 她跺了两下只站了片刻就冻了麻的脚,虽然心里面有些丧气,但也知道是无可奈何,毕竟她又没有叫宋先生来等她。
这天寒地冻的,走得快一些是常事嘛……
她找着理由说服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的。
太阳落山后,风便大了起来,廊亭下石阶上的雪被吹了冻住,结起来一层冰。
乐冉来时匆匆忙忙走了快些,顶着高出的石阶未曾留意,不料回去时却因大意遭了坑害。
她方才落了只脚下去,竟然就打起了滑,两侧空落落的又没有扶手,头重脚轻的,冠上流苏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衣裙翩跹如丛中蝶舞。
手忙脚乱了一番,一声惊呼,人还是跌滑了下去,结结实实地坐在冻了硬的石阶上,尾巴骨遭了重创,疼得眼里当即冒起了泪花,连着滑下去三四阶,一头撞上了旁边那颗松树才停了下来。
但还不待反应,顶上树枝颤了颤,又听‘噗噗’两声,猝不及防地落了一身积在树上的雪,险些将她整个人没在里头。
寒雪从领子里径直灌了进去,凉得她打了好几个寒颤,眼眶彻底红了。
小公主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眉头紧紧拧着,她肩头颤抖着,眼底晕着水意,尾巴骨疼,腿也疼,腰好像还扭到了,动一下就攀起密密麻麻的痛意。
她喘了几口气,十分费劲的从雪下抽出半截袖子,正疑心屁股是否摔了八瓣,不然怎么这般疼痛时,却倏地听得一声轻笑。
乐冉下意识抬起脸,泪眼朦胧中,她透着模糊水色,瞧见那一抹眼熟的石青,委屈顿时涌上心头,还觉着十分丢脸。
包在眼眶里的水意顿时如断了线的珠玉,一颗一颗顺着白皙如玉的面颊滚落,从小巧圆润的下巴滴落下来。
宋钺眉心蓦然一跳。
奶猫似的小声呜咽打碎了此一处的寂静,宋钺有些头疼,又有些好笑和无奈,他从山石后绕过来,无人踩踏的雪地上留下清晰一行云纹足印。
玄色的缎靴尖头覆了白雪,他蹲下身子,天边那轮圆月恰好落他眼眸中,宋钺凝视着落了满头霜雪的小姑娘,修长如玉的手指拂去她瘦削肩头未化开的雪沫,视线落在她单薄的华裙上。
“殿下是来寻我的?”
他边说着,边解下肩上厚实的氅衣披过去。
清冽冻人的寒意里,忽然涌入一抹醇厚的檀香,这香气不张扬,不轻浮,温暖细腻,像似金色日阳于木隙里穿行,晒暖了的木香绵延悠长,沉静的令人安心。
这个气息,乐冉闻到过许多次,但却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般将她空落落的心底盈满
好似在宋先生面前,她不必费尽心思端着她不喜欢的模样,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想如何讲话才是稳妥。
这种信任来得十分突然,她想去寻源头却如何也寻不到,好似就那么忽然一日里,她就对他无比信任了,可,可就算是信任,方才,方才也着实是太丢脸了……
乐冉捏着袖子,小声哽咽着,缩着身子,恨不得藏进雪地里去。
宋钺耐着性子等她回答,但见那姑娘眼底仿若藏了连绵不断的涓涓溪流,泪水涟涟,一颗接着一颗透明的珠玉滑过脸颊,好半晌,才软绵绵的,好似费尽全力般从嗓子里憋出来一句话。
“摔,摔成八瓣了……呜……”
哪里摔成八瓣了,不言而喻。
几声低笑声来得突兀,宋钺对上被泪水洗涤得愈发明亮澄澈的猫瞳,心里下蓦然涌流起的那股燥意仿若被这些眼泪一并淌了走,顷刻间散了干净。
他眸光难得柔和,清冷的月色也温柔下来。
注视着那张哭红了鼻尖,不过巴掌大小的娇媚脸蛋,宋钺抬起手,指腹蹭去她面上被风吹凉了的泪水,指下的触感一如他记忆里的绵软。
一瞬间,他眼前蓦然出现了另外一张稚嫩的脸,又奇迹般的,同眼前这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宋钺的手指猛然收住。
他的手指上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蹭在乐冉脸上酥酥痒痒的,泛起麻意,今日里的宋先生和往日里的不同,她下意识抬手攥住了眼前拖曳下的石青色袖摆,猫瞳亮得惊人。
手臂上突如起来的拉扯,令宋钺回了神,他垂下眼望进去,在干干净净的瞳底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满心信任。
这感觉很奇怪,至少对宋钺而言,他习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阿谀奉承,所有人的眼里都带着算计,从来没有一人如此干净地望着他。
微抬起了些手,宋钺替乐冉捻下挂在鬓发上的散乱流苏,袖起袖落间,他面上笑意淡去,一双黑眸再显幽深。
他又成了往昔间乐冉所敬畏的那个疏离恭敬的臣子。
“冬夜寒凉,微臣送殿下回去。”
小公主的瞳眸随着话音黯淡下去,明珠蒙尘,拽着那袖襟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手指蹭过冰凉的布料,最终无声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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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是被急召从床上薅起来的,他只来得及匆匆找了件外裳套上,连朝服都未来得及穿,就被来人扯着袖子急急忙忙的往乐央宫拖拽去。
到的时候,将将戌时过半,乐央宫里不闻闹声,只闻来回走动的仓促脚步声,和刻意压低了音调的交谈声,气氛有一些凝重,诉着什么大事情的发生。
有人端着铜盆掀帘子出来,柳眉紧紧蹙着,面有忧容,她一瞧见安宁,当即将手里的铜盆往旁侧女侍手中一塞,急急忙忙来扯他袖子。
“快些,快些”绿柳撩帘子不断催他,“殿下回来没多久便烧了起来,姐姐同我用了好些法子都未降下去。”
“这般再烧下去,怕是要烧了迷糊了。”
作者有话说:
乐冉:屁股摔八瓣了,呜……
亲妈:看看预收,呜……
◉ 三十八章鱼儿游过去
“怎么又烧起来了?”安太医眉头紧锁, 神色里浮着凝重。
他借着大步走动时猛地跺了几下脚,试图将滑下去硌着脚心,碍着走路的足衣蹭了平整。
夜间风寒, 路上的积雪遭人来回踩踏后冻成滑冰,一路上急赶慢赶的, 腿肚子走得抽筋, 被拽了好些个踉跄, 也幸得他不是院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胳膊老腿, 到这里来还能走得动路。
此时换了一个人来扯, 却也无甚差别, 匆匆进门时被木槛绊了一下,险些将肩上摇摇欲坠的医箱子摔落在地上。
安宁眼疾手快地勾住滑至臂弯里的革带,木箱随着惯性结实撞上大腿,响亮一声,疼得他呲牙咧嘴, 却也停不下脚步顾及一二, 跌撞着被绿柳径直扯去榻旁, 好险扯下他半只袖子。
屋里的烛火点得十分亮堂,地炉烧得滚烫,才踏进来片刻就被烫化了寒气, 连木箱子上都浮起一层湿手的冰凉水汽。
靠近床榻时,安宁隐约嗅见了一阵熟悉的药香,是他不久前才开出来的那一味方子。
流水声里,绿芽拧干了沾着凉意的布巾搭在小公主额上降温, 见人来了, 慌忙着让开位置, 声音压得很低。
“约莫是半个时辰前回来的, 回来不久便烧倒了,换下的衣裳,裙子和小衣都湿了大半,像是遭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