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也是一种很奇妙的法术,如果在梦中见到你想见到的人,说明你和这个人都在迫切地思念着对方。
这句谎言其实很容易被拆穿,但乐冉却始终深信不疑。
她梦见过母后,也梦见过抚着她脑袋的姨娘娘
白后疼得心都要化了,她声音又轻又软,“乖宝儿,不是梦,皇祖母在这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她想去握乐冉的手,结果摸到一掌心的汗,又往被子里试了拭,里头竟都被汗水浸得湿了,便立刻叫来了安宁。
安宁听闻,晓得这是发了虚汗,将体内的寒发出来了,不是什么坏事情。
他唤着伺候在旁的绿芽绿柳,去烧旺炉子打水来给小公主擦拭身子,又换上一套新的被褥,点起新配的药香。
擦了擦汗湿了的额头,他唤了声白后,“太后娘娘,这边请。”
只言片语声入耳,干爽身子的乐冉清醒了几分。
不知是不是错觉,向来闻惯了的苦涩药香里,竟凭空出现一抹令人心安的沉檀香气,若有若无的,明明是很容易被药味盖掉的香,此时却十分明显。
这是宋先生身上的味道,也好像……是她梦里的那种味道。
乐冉转了转脸,投过朦胧纱帐,人影的间隙,她眼尖地瞧见珠帘外那抹眼熟的石青色,眼底间渐渐浮现起喜色来。
是宋先生!
珠帘晃了晃,碰撞泠泠声响,乐长明板着张脸出来,“宋相,阿姊要见你。”
小皇帝此时已经隐隐察觉了一些什么,但无奈他年岁实在太小,一时如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宋钺眸光晃了一下,云后清月照入深潭。
走得近了,苦涩药香里,他嗅得小公主身上独有的,无法被任何味道盖住的奶甜,奇迹般,那块压在他心上的巨石,一如来时的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走近榻旁,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些许光亮,落下半片阴翳。
桑青折的话在他耳边响。
‘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好事情……
他眸里印着虚弱的小姑娘,不禁想起年幼时喜爱的奶猫无故去世,父亲站他身旁,嫌他儿女情长时也是如此说辞。
愣怔间,他垂下的手指落入微烫的掌间,宋钺垂了下眼,乐冉的手很小,如嫩笋似的白皙手指蜷起来,也只堪堪握住他两个指节。
一如他记忆里,奶猫的柔软触感。
乐冉费力将宋钺拉下来一些,靠在他耳旁小声道:“宋先生,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声音很轻也很慢,热乎乎的香甜气息拂在耳旁,软糯的嗓音里却夹杂令人心悸的寒气。
“方才安太医的话我都听见了,”小公主说,“我,我想拜托你……”
宋钺眉心蓦然一跳,他凝视着那双在病中显得些许雾蒙的猫瞳,听她如交代后事般诉着对白后和小皇帝一字一句的担忧,甚至还有贴身奴婢们的去处。
原来这个还未及笄的姑娘,早已打算好了身后的事。
他轻轻打断她的话,问她,“你呢?你担忧他们,为何不担忧担忧自己?”
她似乎总是这样,忧心天忧心地,随遇而安,半分也不忧心不抗争自己的处境,一个简简单单的快乐小傻子。
傻透了。
小傻子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红晕未散的面颊上凹出小小梨涡。
“我,我没什么好担忧的。”一直以来,都是皇祖母和场面在照料她。
“你欢喜的人呢?”宋钺淡淡的,深邃眸光中映着因为一句话呆愣住的小公主,“你想招的驸马招到了吗?”
乐冉那双猫瞳一瞬间睁了老大,黑黝黝的瞳孔里浮着直白惊愕,她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你怎么……”
怎么知道她想招驸马啊!!!
方还有几分迷糊的小公主被这突如其来一句话吓了清醒,他他他他他!他怎么知道呀!!!
乐冉几乎要被吓死了。
作者有话说:
就是说,暴露来得吧,当真是猝不及防。
第40章 四十条鱼儿游过去
乐冉那颗小小的脑袋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又许是因为在病中,所以烧得她更加糊里糊涂的。
这明明是一件天知地知唯有她自己才知道的事情,宋先生怎么也会知道?
莫不是哪一日里她疏忽之下讲漏了嘴?
乐冉皱起眉头生疑, 可她一向嘴严,分明连桃桃都没有讲过, 况且……扑颤着的长睫掀了些, 小公主偷偷摸摸去瞄男人面上的神色。
他, 他又知不知道, 她想招的驸马其实是……
心下里有一些害羞, 还有一些不知所措的慌乱, 乐冉攥着宋钺手指的指节下意识蜷起,用了不小的力道。
明亮灯色下,那双因惊愕睁大的猫瞳里蒙起一层薄薄纱雾,眸底水色肉眼可见地漾起丝丝缕缕的慌意。
宋钺垂眼看她,敏锐察觉到她神色里不同寻常的紧张。
姑娘的手很软, 握着他手指的掌心里烧烫出一层滑腻薄汗, 有点发黏, 但并不令人讨厌,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着酡红,不知是烧烫起的, 还是被撞破旖旎心思生了羞恼。
此事是他机缘巧合下的不经意所见,但到底是占了一个偷看之嫌。
他一个男子自没什么不好意思,只是若将那些女儿家的闺中心思直白细说,怕是要叫这小姑娘羞得找条地缝钻里头去了。
凭空生起如此打趣念头, 宋丞相那双素来淡漠深邃的眼底间闪过一丝笑意。
眼尾微扬的锋锐弧度柔和下来, 不再如往日乍一眼瞧时流露出‘生人勿进’的冷色。
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看呆了的乐冉晕乎乎地想, 不自觉捏了捏手里的手指。
明明宋先生长着一张平易近人的温润面孔,但不知怎么的,却总叫人望而生畏,尤其是他板起脸的模样,望上一眼,总要吓死个人了。
被这一笑闪了眼,转移开注意力,小公主自然而然的就忘却了方才想要揪着问下去的事情。
“殿下,”宋钺握着她的手动作轻柔地放回被中,“你会好起来的。”
他声音轻而缓和,浸在那股醇厚绵延的檀木香里,有着令人说不出的安心。
仿若他只这么说,结果就一定会如此似的。
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天边泛起掺着鱼肚白色的青,窗纸透着朦朦胧胧的亮色,在案前落下薄雾似的轻纱,乐冉的烧才勉强退下去,只是这般却也不敢放松太多。
几多憔悴的安太医脸上挂着两个青黑眼圈,他对着绿芽绿柳细细叮嘱了番,又开上几个新方子防着再次烧起,才背着药箱子步伐缓慢地离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线,这句俗语讲得果真十分有理。
待到乐冉彻底好起来,元月已经堪堪过了大半,约莫再有两三时日,便就要到小年里了。
宫里多了些许喜庆的红,殿外廊下也挂起了鲜红的灯笼,昭示着即将来到的新年。
乐冉在榻上躺酥了身子骨,好不容易才央着绿芽允她下地去走一走。
虽只能在屋中不允外出,却也令她如关了许久的马驹冲出栅栏,在寸方地界里好生撒一撒欢了。
窗子开了小指粗细的一条缝隙通风,乐冉在绿芽默许下扒着那道缝儿朝外头看,避着绿芽陶醉地吸了一小口冷风,又缓缓吐出去。
活像是被关了有一年那般久远,关到了第二年的冬日里。
细细窄窄的视野里,院子中的雪化了大半,听说从去年底至新月的这些时日里,竟不曾再落下半片雪,这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尽管在病中这些时日里未有奏书送来她的屋子,但想来,苏湘那边的雪情应当是控制住了。
乐冉心里难掩喜色,她久病初愈,不敢在窗子前站得太久,绿芽又在一旁盯着,便只多看了两眼窗外景色,偷嗅了两口沾了寒气的风,便快活地缩回脑袋去了外堂间。
外间里,绿柳正端着竹编小篮坐在矮案前剪红纸,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里,案上落下碎红纸片。
她见乐冉过来放下东西要起身行礼,却被小公主不由分说地按着肩膀又坐了回去。
乐冉笑嘻嘻地凑过去,想瞧瞧今年里剪得是哪几个花样的。
她拿起一张展开,圆圆的窗花纸上,中间一个大大的福字绕着八宝,再展开来另一张,漂亮的团花里藏着吉祥如意。
尽管每年都看,乐冉却还是十分敬佩于绿柳的手巧。
那张红纸在她手里翻一翻,剪一剪,展开后就成了一张顶漂亮的窗花。
她自己就不擅长这个,也做不来,包括于那些女红刺绣什么的,不是扎了指头,就是绣得歪七扭八。
还记得小时候,绿柳给她绣过一个上头是栗子图样的帕子,只是后来不知丢去了哪里,一度是十分惋惜的。
想到这里,她便想着叫绿柳再给她绣一张一样的来用,上头那个金金圆圆的小栗子,她至今都还十分欢喜呢。
“真好呀……”
看着绿柳那又白又长的漂亮指头,乐冉心下里生出一丝羡慕和嫉妒,怎么好的手指头怎么就不是她的呢?
她看了看自己相较于绿柳而言,凭空就短了小半指节的手指,失落地叹上一口气。
小公主不怎么会藏心事,绿柳又在她身边伺候了良久,别说只是嘟囔着叹一声,就是一眨眼一蹙眉,那点儿心思就全写在脸上了。
皱鼻嘟嘴,娇媚的五官挤在一处,愣是做了一只才从锅里头出来蒸出来的褶皮包子。
绿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殿下,这种琐碎事情哪里用得着您这做主子的去做,您只管吩咐上一声,咱们这些做奴婢们的呀自然就去做了。”
“不一样的!”乐冉皱着脸嘟囔,这种事情,哪里有自己亲手去做有乐子呢。
她在小案旁坐下,对着满桌案的图样挑拣起来,她想选一张最漂亮的贴在屋中窗棂上,还有……
再挑几张送给宋先生吧!
乐冉心里美滋滋的。
病中那会儿,宋先生不仅叫人给她捎了李记家的桂花栗子,甚至还将缴去的出宫令牌也一并还给她了,这着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情。
案上摆着的花样有许多,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乐冉怎么都不满意。
不是嫌这一张太过花哨,就是嫌那一张太过素净,不然就是图样大小不合心意,总是能挑出些毛病来。
她自己的那一张倒是顶早就挑好了,只是一想到要拿去送给宋先生,顿时便也瞧着不顺眼了,这里不圆,那里也不方正了。
在旁的绿柳早已停下动作,见小公主噘着嘴翻来覆去的挑,从动作里瞧出了些端倪。
她放下还握在手中的剪子,“殿下这可是要挑着去送人?”
是送给阮家小姐的还是送给陛下的?瞧这模样倒是有些不像,也兴许是送去安阳宫的。
乐冉被问得动作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她望着被自己挑乱了的桌子,想说自己不是嫌她剪得图样差,只是,只是……
话还没讲出口,绿柳便又道:“若是这里没有殿下心仪的图样,殿下不若自己描一张来剪罢?”
话音刚落,她就见小公主那双圆润猫瞳登时亮了起来,像落了璀璨的星子,熠熠生辉。
显然是这句话讲进她心坎里去了。
这简直是个顶好的主意!
乐冉拍了一下脑袋,急忙起身往屋中走,身后绿柳和绿芽相视一笑,终于有件什么事情能叫小公主开一开心了。
正此时,门被扣响,绿芽停下手里的活计去开门,不多会儿,她又回来,欲言又止的望着乐冉。
“殿下,”她叫了正忙活的小公主一声,声音里有一些迟疑,“那一位又来了,可要奴婢……如先前那般将他打发走?”
乐冉正思索着描个什么模样的图样好,思绪被这一声话音打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神情里流露几分困惑。
谁?谁来了?
但很快,她就记起来了,哦,是那个谁,那个那个什么国的那个小王子,名字她着实记不住。
不过这才消停下几日,他怎么又来了?小公主苦着一张脸。
“我听说那些使臣不是都回去了吗?他怎么还留在宫中?”
前些日子阮书桃来探望她,不是讲那些参宴的各国使臣都已经陆续离京了吗?这离年节也未有几日,他怎么还没回去?
病中的时候,这位王子就常来求见,只是皆被乐冉称病给挡了回去,后来一连几天都不见踪影,乐冉以为他是回去了,还因此松下一口气。
这这这,他怎么就又来了啊!
小公主十分困惑,这个小王子不用回去同家里人度新年的么?老往她这处跑做什么?
绿芽看着苦恼的乐冉,没好意思同她讲诸如小王子之类的和亲人士,是不会随着使臣一道回去的。
“你去同他讲,”乐冉此时才没有功夫管那个小王子不小王子的,她可是有正经事要做。
撩起袖子,露出藕节似的白皙腕子,乐冉提笔蘸了一下墨,神色一本正经,嘴里胡说八道。
“我好可怜,病得连床都下不来,快要死掉了,咳咳咳,实在见不了他,叫他回去好生歇着……”
一门之隔,长廊之上。
好心将哈什带进来的乐长明脚步当即顿住,他边听着里头乐冉中气十足地讲自己快要死掉了,边心虚地望一眼身旁笑意僵在脸上的人。
作者有话说:
乐长明:我,我要完了……
阳了好痛苦,嘤嘤,明天要是没有,后天一定有,这章写得仓促,后期会修一下。
圣诞节快乐呀,要照顾好自己,这章评论掉落红包——
第41章 四十一条鱼儿游过去
这显然是一个极其令人尴尬的场面, 尴尬到乐长明缩在云靴里的脚趾都不禁抓了抓地面,偏他面上还得做出一副见怪不怪的云淡风轻,好以迷惑身侧这位连笑容都抽搐起来的青年。
哈什确实被小皇帝的面不改色唬到, 心中生起困惑,只是他也是当真做梦都没想到, 接连几日诚心实意的求见落在屋中人眼里, 竟是需找如此借口来搪塞推脱的麻烦事。
一时间, 他又气又好笑, 更是万般想见见这个长公主了。
小皇帝余光扫过他面上发僵的笑容, 忧心忡忡。
这位王子嘴里不说, 想必心里怕是将阿姊骂了个狗血淋头了吧。
前些日子里就时常听闻这人来阿姊处求见,却次次被阻,一次也不得召见,此番若不是刚好同他撞了个正着,将话说得那么可怜, 又明里暗里将皇祖母抬了一抬, 他是必然不会将他带进来的。
说到底, 还是他心软了。
乐长明在暗中唾弃了自己一番。
明明为政这些时日里他深得太傅们的教诲,也自觉自己不再是先前那个无知稚儿,能同朝堂上的老狐狸们面不改色周旋许久, 怎料如今竟还是吃了心软这一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