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个局面,可着实是难办了,小皇帝有些头疼,他倒不是愁于眼前这个……
乐长明故作老成地板着个脸, 背了一只手在身后, 朝窗子望去一眼。
他愁得是, 万一阿姊知晓自己不仅擅自将人带进来, 甚还将她这一席‘胡诌八扯’的话听在耳朵里,怕不是要同自己置气,冷一冷脸了。
可就这么走了,也不行,先不说他身旁这个愿不愿意,光是这一路走来,看见他又行了礼的丫头何其之多,若是哪个不小心的在阿姊那里提上一嘴,便是想瞒也瞒不住。
只短短几息,小皇帝脑中就过了诸多法子,却又因这个不行那个不妥而被一一否决掉。
就此时,在旁踌躇了良久的丫头终是忍不住了。
她不是在屋中当值的丫头,只候在这里等着里头主子回话,不想一抬眼见了小皇帝,还没来得及通传一声就被拦下。
此时听她家殿下无知无觉地在里头讲话,身旁那位公子的面色愈发黑沉,她咬了咬牙,决心不能叫殿下陷入此种困境,便壮着胆子大声咳嗽了两声,拔高起声调。
“奴婢,奴婢参见陛下和王子。”
这声音来得猝不及防,一下就打断了乐冉的话,余下的字音全噎在嗓子眼里了。
她动作顿住,小巧喉骨滚动,下意识吞咽了一下,似想‘毁尸灭迹,’,不大相信自己漂亮的小耳朵听见了些什么。
静默了片刻,乐冉几分迟疑着小声去问一旁,显然也被此惊到了的绿芽。
“她,她方才嚷,是谁同谁来了?”
绿芽咽了口唾沫,小声回答:“好,好像是嚷的,陛下同那……那一位来了。”
乐冉:……
声音戛然而止,像蓦然被只天大的手捂住了嘴。
片刻后,门被拉了开。
烧烫了的暖流迫不及待从房内涌出,身着新绿缎子袄的恬静姑娘姿态得体的迎他们进去门,背在身后的手朝一旁丫头挥了挥。
丫头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躬身退了几步,快步着走掉了,自也就没瞧见身后小皇帝朝她投去的赞赏一眼。
这是个对阿姊十分衷心的丫头,得赏。
屋里的药味儿很重,许是这些日子里甚少开窗通风的缘故,在地龙熏灼下,更是一个劲的往人肺腑里钻。
多吸上两口,能从舌根蔓苦到舌尖上。
如乐冉,绿柳绿芽等成天在屋子里闻了惯的,倒是习以为常,未觉几分不适。
小皇帝先前来过几次,虽初时不大能闻了惯,但自他殿中也用上此种药香后,就适应了许久,唯有哈什,不过才朝里走了两步,就险些被这味道熏了出去,连面色都白了些。
乌邦国盛产香料,听闻那里的人嗅觉都十分灵敏
乐长明仰起脸同情望去,想劝他,却见这位‘勇士’坚定不移地朝里头走,仿若今日里就算被熏死在此地,熏得走不动路,只能靠爬的,他也必是要见到乐冉的。
见此一幕,小皇帝心里很是欣慰,连带着看他的目光也柔和了一些。
此人虽长得深眼窝高鼻梁凸嘴唇,一点不如他们大盛男儿俊美,但眼光却着实是好,看上他们大盛最美丽的女子。
若是阿姊欢喜,收在宫中做个宠儿倒也不是不可,乐长明一本正经摸摸下巴,这是哪个国的来着……
哈什板着脸往屋中走,越是往里头去,那阵儿药味就愈浓,还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纵使抑着呼吸,放得轻了,也仍旧被熏得有些头晕眼花。
不过好在没走上几步,哈什终是见到了连着好些日子都将他拒之门外的人。
透过微晃着的晶莹珠帘,那位漂亮的好似天仙般的少女披着一袭朱红衫衣倚靠在小榻上,散乱的青丝裹着那张还不足手掌大的脸,肤如玉雪,琼鼻朱唇,端是一副娇媚天姿。
她神情里有些倦怠,似闻了动静,搭垂下的长睫微微一颤,好似浮了层薄纱似的水雾瞳眸朝这端看来,柳眉轻舒,转盼流光,间中残存的几分病色不由令人心生怜惜,灯色下,如美玉盈珠,海棠醉日。
红的红,黑的黑,白得又那般鲜明,惑人夺目。
原因方才那些言语压了气恼在心中,可这一瞬间,哈什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不由自主滞了呼吸,连被接连被拒了几日的不平愤意,也都在这轻飘飘的一眼中消失殆尽,连丁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他怔在那里,舌头打结,一时竟连话也不会说了。
“阿姊,”
乐长明的一声令他回神,小皇帝穿过珠帘,姿态亲昵地偎去少女身旁,十分关切道:“近日里身子好一些了吗?”
落下的珠帘碰撞着,清脆的声响砸进他心底,伴着那道娇软的,黏糊糊的鼻音。
乐冉抬起眼朝帘子外陌生的青年望去一眼,手底下有些许不好意思地绞了绞绸缎小袄的衣角。
她其实是有些窘迫的。
一是不晓得青年会不会因此事而对她心有芥蒂,二是忧心方才那般‘胡说八道’的搪塞言语是否叫人听进去了耳中。
毕竟那丫头嚷起来的时机有些太过凑巧。
乐冉嗔怪着望一眼偎在膝边挂上讨乖笑脸的乐长明,心里总归有些不自在。
她其实不大懂皇祖母那时为何要应下这一件事,搞得她如今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一方面想着不要惹皇祖母生气,令一方面对于这件事又十分不情愿。
她一个已然有了心上人的,如何再能去同别的男子相处,可若直白拒绝,必是要讲出一个理由来,届时她又该如何去说?
说自己已经有心上人了吗?那心上人是谁呢?
想到这里,乐冉又不禁有些挫败,她至今都不知道宋先生心里到底对她是如何想的。
说是特别罢又好像没有那般特别,可说不特别罢,她又确实不曾见过他这般对待旁人。
那个所谓的‘追驸马大计’也不过才堪堪实行了一项,她甚都还没寻着机会去问一问宋先生究竟喜不喜欢那些个物件儿。
索性那会儿还在病中,她不想去面对叫人如此头痛的难题,便想着拖一拖推一推,待那位姓什么名什么的王子离开,她自然而然也就了却了这桩心事。
可千算万算……
小公主暗地里磨了磨牙,又瞥了一眼傻愣在那里的青年。
她也没算到,这人入了宫后就不走了啊!
此时的气氛还是有一些尴尬,乐长明在和她讲小年去太庙里祭拜的事情。
“……今年阿姊身子不适,大后日里就不去了罢,待好些再说,母后和母妃绝不会怪罪阿姊的,凡是如此模样去了,才该叫她们心疼。”
乐冉心里想着事,听乐长明讲话就有一些心不在焉,此时听得这一句才打起来精神,眉头都皱了。
她拍了一下乐长明手背,“这不行,小年那日,我必是要去的,给母后和姨娘娘上香这件事不能断。”
乐长明还想在劝,却在乐冉瞪圆的眼里偃旗息鼓了。
小公主饮了口茶,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哈什竟还在帘子后头呆愣着望她,这目光并不令人厌烦,只是……
这位王子的脑子可能有些不大灵光,乐冉想。
不过这个话有一些不大好听,直白讲出来难免会得罪人,她方才已然将人得罪了一回,决计是不能再有第二回 了,以免这是个小心眼的,回头跑去皇祖母那里告她的状。
可这般僵持着……呜,她的图样还没画好呢……
乐冉定了定神,心下有了主意,她朝绿芽使上一个眼色,又拿起矮案旁的小柿饼咬了一口,绿芽微微垂了一下头,心领神会。
“陛下,”绿芽走上前,吸引走了小皇帝的注意力,“这眼看要到晌午,太医嘱咐殿下要早些用膳食药,您可要留此一道用些?奴婢好吩咐下去。”
第42章 四十二条鱼儿游过去
用膳二字钻入耳间,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乐长明嘴里登时泛起来一股子发了嗖的怪味,他连忙推脱, 头晃得和个拨浪鼓似的。
这些时日里阿姊始终病着,御膳房那边得了吩咐, 送来点殿中的不是药膳就是缺荤少油, 极其清谈的菜色。
什么清炒菠菜, 福善八宝, 还有那个草药炖出来的燕窝……呕——
他先前来时不知, 陪着吃过那么一两次, 着实受不了那个稀奇古怪直往脑子里窜的味道。
他还是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小皇帝在心里一本正经地点着头,振振有词,所以他就不陪阿姊吃这些了,以免往后里长得不高大, 保护不了阿姊。
乐长明站起身打算告辞。
临行前, 他望了眼站在帘子后始终不曾朝前唐突半步的哈什, 对此人一番表现还算满意。
不过眼下,他这都要走了,哈什自然也得同他一道走, 以免留在这里还叫阿姊头疼。
小皇帝正要张嘴,帘子外的哈什才好像将不知飘游去哪里的魂寻回来。
他飞速垂下眼,躬了笔直腰身,右手扶向左肩, 单膝朝乐冉跪了下来。
“乌邦国齐尔哈什, 愿殿下圣安。”
这一道礼显然不是大盛的礼数, 可却不难从中看出尊崇和虔诚, 尤那一双望过来的眼,里头流露的敬意和赞美几乎要溢了出来,很难令人心生起厌恶。
乐冉眨了一下眼。
这个叫齐尔哈什的王子,似乎同她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只是纵使如此,她今日里也没有诸多功夫来应付他,只盼他自己是个识趣的,见过这个礼就同长明一道离去。
乐冉清一清嗓,正要拿起架子叫他免礼,哈什却先垂下了头。
青年一口汉话讲得不算流利,好在吐字十分清晰,语速又慢,不至于乐冉边听边去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他神态十分诚恳,先是表达了对近日这段时日里连番请见的歉意,又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对乐冉表达了关切于忧心,最后姿态得体又谦逊地表示今日里便先行告辞,待殿下身子好了再来拜会等云云一类的话语。
听得一旁小皇帝直直愣在那里目瞪口呆,看过去的视线倏地意味深长了起来。
高,着实是高,他心中暗自思忖,这是不是就是太傅先前课上所讲得‘以退为进’?
可当真是一步好棋。
乐长明兴致勃勃地瞪大了眼,想看看他稍后又要如何行事。
太傅讲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往昔还不觉此话妙在哪里,此时才是真的悟了,这句古语果然讲得十分在理。
尤其当他见哈什讲完这一番话后,不仅像模像样地朝乐冉行了一个大盛的告退礼,还走得十分干脆利落,丝毫未曾拖泥带水时,他就晓得,此人必然已经扭转了在阿姊心中的形象。
果不其然。
那端门将将被合上,乐冉就抿着嘴转过来脸,眉眼间里浮着一些严肃。
乐长明当即板正起来脸,想要告诫阿姊不要被此人‘装腔作势’的模样相骗到,现在都能这般甩心眼,往后还能了得?
谁料,他刚刚张了个嘴,连个字音都不曾吐露,便见他美丽善良的阿姊弯了弯漂亮的眼瞳,面上瞬间就变了一副欢天地喜的模样。
“可算是走了!”
小公主拖长奶呼呼的腔调,满眼喜色。
她从榻上站起身,再不见方才倚靠着的半点病恹恹模样。
随手就将肩上披着的红衫子拽了扔在榻上,步子轻快地往桌案那头走,边走还边卷起袖口,露出藕段似的腕子,似乎准备干上一件大事情。
乐冉方才都想好了,就画那一个图样罢,时间比较紧,画完还得要剪出来,得速战速决了。
身后面,呆若木鸡的小皇帝怔怔看了她半晌,又缓慢扭头往门口瞧,目光里流露感慨,少年老成地摇了摇头,心里的同情简直要溢出来了。
嗯,太傅说得其实也不大对,‘以退未进’若是起不到该起的作用,怕就是‘自作多情’了。
乐长明心下里有些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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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破洒下盈盈光辉,这些日子里不曾落雪,竟渐渐转了晴,似乎有些回暖。
风虽然凛冽,但难得见了几日的阳光。
院子里先前冻结实的池面渐渐化开了冰,只偶尔能见几块未化干净的碎冰浮屑,被底下摇头甩尾的鱼冲撞得浮来飘去,不时泛起些碎波涟漪。
宫里来人的时候,宋钺正抄着网兜去捞池子边被冻死的鱼。
一身看似单薄的藏青长衫卷挽袖口,露出肌理分明的精状小臂,靠在凉石阶上,似半分也不觉寒。
这一场寒灾,大大小小的池子里共计死了有九、十条鱼,多是些不抗冻的金贵品种。
甚有几条被其他活着的做了饲料,不是啃得缺鳞断尾,就是没了半边身子,翻着个青白眼珠,露出半身沾了红的骨刺,死状极其凄惨,全须全尾的也不过只堪堪四条。
倒是有些可惜。
他正惋惜着,将鱼捞起丢进一旁木桶中,咯嗒一声里,听闻宫里来了人。
宋钺动作顿了一下,眼前闪过有些日子不见的小姑娘,又继而想起她先前送来那些,被锁在库房里的小玩意儿。
她许是从桑青折哪里听闻了些什么,瞎想着,当了真,以他幼时过得凄苦,便搜罗来那些小鼓小风筝小布偶什么的来慰藉他。
一声轻笑,宋钺顺手将抄网一并扔了盆里,接过仆从递上来擦手的湿巾,语气淡淡地吩咐将这些送去炊房。
藏蓝色的袖子遮住裸露小臂,宋钺掸了下上头压出来的褶皱,独身往前厅去了。
厅堂中站有两人,鹅黄轻袄的女子对他福一福身,宋钺的视线错过她,落在她身后端着案盘的仆从手里。
“宋大人,”绿柳从仆从手中接过案盘,将里头安置的红木匣子呈递上,恭敬的嗓音里似掩着隐约笑意,“殿下讲了,务必要将此亲自交到大人手里。”
镶金的红木盒子既扁又平,盒盖上绘着吉祥八宝,接在手里轻飘飘的,似乎只有盒子自身的重量,能放之物屈指可数。
宋钺没多问,下颚只微微一点,算是应下。
熟识他的人都知道,这已经是莫大的礼数了,何况现今站在他眼前的,不过只是一名小小的女使。
许多达官显贵都未必能得他这一颔之礼。
绿柳朝他福了福身,领着人回宫复命去了。
她这一来一回时间不算短,可脚才踏进殿门,就和拖着下颚发愣的姑娘对上了眼。
小公主不知何时将矮榻拖来门前不远处,竟就坐在那里等她回来。
绿柳不禁有些诧异,疑惑一闪而过,殿下何时对宋大人这般上心了?
乐冉见她回来,‘呀’了一声,欢欢喜喜地凑上去,明亮猫瞳里满是期待,显然已在此处眼巴巴地守了许久。
“是宋先生亲手收下的吗?”
“自然,”绿柳眨了眨眼,“奴婢办事,殿下还不放心吗?殿下既交代必须要送到宋大人手上,奴婢当然不会交手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