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皇室这一堆人的心里,简直是一个黑红黑红的存在。
黑的是他的名声,红的则是他的皮囊。
宋先生一身俊秀皮囊,引得京中多少女子脸红心跳,却因为他残忍手段以及各种冷酷无情的名声望而却步。
这些是乐冉从桑大人那里听来的,小公主边听还边拿个册子在记,不过再听到这一条时,她其实不大信那个所谓的‘望而却步’的。
先不说宋先生这一身十分漂亮的皮囊,便是一个丞相夫人的名声就十分有噱头。
即便传闻再令人胆颤心惊,其间却也不乏会有心存侥幸之人,以自己是那位能叫宋丞相动心的‘真命天女’,就比如乐梓欣那样的。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彼时她将此疑惑朝桑大人问出,桑大人则是拿扇子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神神秘秘地同她讲了件和宋先生有关的事情。
这一件事其实不算什么秘密,乐冉在继位时就曾经听过一耳朵,说是宋先生对她这般年岁的姑娘有颇多耐性,先帝便是抓着这一点,才将她抬上如今的这个位置。
桑先生那时听罢只说这传言传得十分离谱,离真相最多只能靠上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个边角。
他边说还边比划了一下,乐冉才明白,原来这指得还不是拇指哥儿的帽子,是小指哥儿的。
那可真是沾得十分‘多’了,乐冉感叹着传言的厉害。
这件事的发展把其实有一些俗套,无非是公子落魄时遭遇漂亮姑娘的那么一个桥段。
听闻那姑娘走得急,匆匆的,就只给宋先生留下了一方染了污泥的帕子。
至于这帕子具体是个什么模样的,桑大人说他也没见过,宋先生将那张帕子看作眼珠子似的,宝贝得紧,一次也没叫他见过。
当然这还只是前情,最初那几年,宋先生确实常常思起此位姑娘,而且还真就叫他将人给找到了。
其实听至这里时,乐冉心下里好不容易攀起的念头就开始摇摇欲坠了。
虽没听说宋先生家中有妻室,但按话本子里来讲,此一位必然就是宋先生的心上人了。
既然有心上人,她自不该从中掺和一脚,去做话本子里那种借权势压人的‘坏公主’,以免坏了人家两情相悦的大好姻缘。
不过后来,桑大人又无比感慨地讲,按宋先生的性子,倒未必是有多欢喜人家那位姑娘。
记这么多年,一是碍着当时丢脸面可能丢了大发,二罢,应当是那时将姑娘衣裙弄脏了诸多不好意思……
讲到这里时,他还专门朝乐冉求了一番证,以证明这个想法的真实性。
“假设,”桑大人问她,“若你现在当着我的面绊了脚地摔在地上,溅起一身泥巴不说,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给你递了一张帕子,你可会想对我以身相许?”
乐冉认真思考了一下那个场面,而后十分坚定地开了口,“弄死你。”
此种丢脸的事情若是发生,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小公主严肃了面色。
二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的念头。
当然这是后话,桑大人讲到宋先生已经找到那个姑娘。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情,那位姑娘是个农女,样貌虽十分美艳,家境却有些贫穷,宋大人念及当年旧情,便派过去人照料她的吃穿用度,一照料就照料了两年。
直到两年后一日,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下令将那女子抓起来关进牢里严刑拷打了。
原来那位农女竟一直在假冒宋先生的‘心上人’,且愈发贪婪过分,正就撞上此次宋先生在先帝那里生了气,又查到此女同先帝有关,便叫他拿去泄火给祭了天。
听闻那女子人头当夜里出现在先帝宫中时,险些将他同侍寝的妃子一并给吓厥过去。
听完这个故事,乐冉想了一下,如果她床边半夜出现个直勾勾盯着她看的脑袋,必是能将她吓死的。
她憋了又憋,涨红一张娇媚小脸,嘀咕了一句变态。
桑大人十分同意她这个观点,并且由衷且真诚地附和了声。
“变态。”
作者有话说:
这章我是傻乐着写完的,很有意思,所以今天早一点放出来。
第50章 五十条鱼儿游过去
而就是这么一个, 喜欢大半夜里往人家床榻边摆脑袋的变态,此时正就站在她面前,堵住她的去路, 好整以暇地待她回答。
乐冉想,她必然是今日出门前未向诸天神佛烧一柱高香, 才能在今日这般吉祥日子里, 连着番儿地犯上好几次太岁。
她方才是怎么说来着?小公主回想, 好似说得是, 要叫人来打他的屁股板子……
乐冉沉默了, 心下顿时泛起好些忧愁。
先不说有没有人敢来打这一位的屁股板子, 单单是这一句话,若是直白讲出来,她的漂亮脖子还能安然活过今晚吗?
小公主心中打了一个哆嗦,脸面上勉强扯出来一个笑脸。
俗话说‘输人不输阵’,现今这场面越是尴尬, 脸面上就越要装得若无其事, 这一招叫做‘唬’。
唬得对方自己去猜想, 以为‘敌军’憋着什么大招式,不敢轻举妄动,好争抢下一些思索对策的时间。
乐冉心下琢磨着如何能能同宋先生打一个哈哈, 最好能不动声色的就将这件事情糊弄过去时,四下乱瞄的余光里却猛然撞进来一道身影。
这道在平日里如何看都坏了心情的身影,在这一时却忽然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
尽管来人气势汹汹的,连面上神情都扭曲错位, 但乐冉看过去的眼神却仍旧柔和喜悦, 仿若见得一位十分要好的亲昵友人。
救星!这活脱脱就是一位救星!
乐冉从未有一刻如此期盼乐梓欣走来她跟前, 甚还觉得她步子迈慢了些, 全然不似往日里矫健。
乐梓欣被这炙热眼神难得看得怔愣一下,狰狞的神情僵在面上,连大步掀起裙摆的脚步也下意识慢了下来,罕见犹疑,甚至生出几分逃走的念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这片刻犹豫,她已然离乐冉处不过只剩下五六步的距离。
小公主哪里肯轻易将这一位‘救星’放走,她黝黑瞳眸狡黠一转,详装做才发现乐梓欣过来的模样,恰到好处流露出惊讶神情,又十分自然地望了一眼宋钺。
“哎呀,妹妹这般匆忙,想来不是寻本宫,那必然是寻宋大人有要事了,本宫,本宫正好要去皇祖母那一处,就不扰着二位了。”
话落,连一句回话都未听,她便顶着宋大人意味深长的目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然事后,每当乐冉回想起来当日里发生的这一件事时,总是既懊恼又气愤,她捏着小拳头连着在半空中虚挥了好几下,将空气当成自己来揍。
乐长安,你简直是笨死了!她气哼哼地埋在被子里埋怨自己。
怎么一遇上宋先生就丢落了脑子,又不是做了贼,那般心虚做什么?
明明是宋先生没有看她送去的盒子在前,后来又偷偷摸摸地站来身后听她讲话在后,无论怎么瞧,这两件事都该是宋先生的错。
她倒好,反而因讲几句坏话就自己心虚着胆颤心惊地跑了,还将那个讨厌鬼看成救星,将宋先生留给她。
简直是蠢笨到家了!
乐冉皱着脸从床榻的这一头滚到另外一头,发丝散得七零八乱,像深色的水草纠缠在一起,落在脸颊上,落在白裙上,黑是黑,白是白,十分鲜明。
胡乱翻滚间,她余光不经意地扫过离榻前不远的红木案,动作猛然一顿,乐冉扭过去脑袋,颤颤巍巍望过去,神情僵住,本就圆润的猫瞳瞬时瞪得更圆了。
不大的红木案上,奏书堆起来一摞又一摞,全是不久前她因病积下的那一些,足足有半个月的量。
小公主浑身一僵,有气无力地软绵绵瘫在床上,撅起丹朱色的唇。
这不行!乐冉默默握紧小拳头,下定决心。
要么招来宋先生当驸马替她批阅这些奏书,要么就叫宋先生干净利落地拧断她脖子好了。
总不能既要战战兢兢地担忧着被拧脖子,又要脑壳发痛的面对那些琐碎的奏书!
那些大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为什么连街上哪一处路段需要修整这样的小事也写进奏书里,乐冉在案桌旁皱起脸,深仇大恨地咬着笔杆子哼唧。
她怎么会知道哪一条街上的哪一条路段需要修整嘛!
午膳后,正当乐冉险些被那一堆积下的奏书给淹没时,乐央宫极其罕见地迎来了一位稀客。
桑青折被请进来的时候,小公主正愁眉苦脸地伏在案上在奏书上写下一个阅字。
今日里没什么大事情,虽还在年节中,但前几日里发生的事情叫乐冉生了郁闷,不想出门,便拼着一腔恼愤决心要同奏书们斗一个‘你死我活’。
听了这声通传,她勉强从书堆后抬起脸,又疑心自己是否在晕头转向下听了错。
直到隔着几堆奏书见到桑大人那张极具特色且风流不减的脸面,她才呀了一声,着急忙慌地坐直身,却没注意堆起的奏书早已压了她半边袖子。
这么猛地一抽,耳边只听哗啦啦的一声响,乐冉还没反应过来,摇摇欲坠的奏书堆就晃悠着散倒了下来,不仅落得满案满地皆是,甚还有几本径直飞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低头行礼的桑大人头上。
那些批阅好的,未批阅好的,通通混在了一处,再也分不清哪一本是哪一本了。
小公主愣在原地,半晌,她心虚着偷摸望了眼显然被砸了懵的桑青折,又望了望散落满地的奏书‘尸骸’,心里有一些担忧,又有一些难过。
若是同桑大人讲是奏书自己同他动的手,也不知桑大人会不会信奏书瞧他不顺眼的这一件事,还有,还有就是……呜,她这一上午的奏书都白看了……
乐冉扁了扁嘴,心里欲哭无泪。
天光从半开着的窗子流淌进屋,有一片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在桑青折担靠在案旁的水青袖上,又叫袖口分了两半,一小半跌落他执着笔的白皙手背上,发着光,仿似渡了层上好的釉。
语典里有一个词,叫因祸得福。
乐冉在今日里切身实际地感受了一下,深觉出这一个词的妙意来。
她托着下巴,看着坐在窗棂旁执笔的桑大人,只觉他从头到脚都冒着一圈儿十分仙气的白光,似再多做上几件功德事,就能一步登仙了。
乐冉心下笃定着。
被奏书平白砸了脑袋几下不仅未起半分气性,还十分热心肠的帮她收拾起来,从中认真挑拣着,一本一本仔细翻看,将批阅过的和未批阅过的如数分开。
甚至现下里还问她要了笔,主动批阅起那些琐碎的,令乐冉十分苦恼,头疼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下去笔的奏书。
她摸着自己光滑柔软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神态认真,同寻常插科打诨模样半点也不相似的桑大人,心下里泛起嘀咕。
这若不是像话本子里讲得那般,叫哪一个妖精偷去了皮囊假扮着来糊弄她,便该是做了什么对她不起的事情,又或者,是有事情想要求一求她。
思来想去,乐冉晃了晃脑袋,果然还是最后那一种可能性会大一些。
不是有一句俗语叫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么?
她可不认为桑大人主动来见她,是因为晓得她正在为这堆奏书头疼,所以专程送上门来帮她一帮。
他可没有神仙的‘顺风耳’和‘千里眼’!
琢磨过劲儿,乐冉正欲问一问他是想叫她帮一个什么忙时,外头传来的一阵声响却将她这个念头打了散,小公主的注意力登时就被吸引,连脑袋也转朝了过去。
是绿芽和绿柳在廊上讲话,话音由远至近。
绿芽的声音里有些感慨:“今年下得这一场雪可着实是大,没想着竟能冻死这么些鱼,死的竟还都是那些金贵品种,没死的也蔫巴了不少,还不如前些年殿下救回来的那尾野鱼有精神。
绿柳‘哎’了一声,“可不是么?我方才见着几条同色儿的,没想着连崽儿都生了几尾呢,就是青鳞刀子头的,有些不大好看,只是没想着它念着咱们殿下恩情,竟没往池子相连的外湖里去,恐是贪咱们这里的伙食呢。”
“少贫嘴,”绿芽轻责了声,又叹了一声,“那池子虽通外湖,但到底是咱们宫里的池子,此番冻死了鱼,难免不吉利,是咱们照顾不周的过错,待进了屋子,便去朝殿下请罪去。”
“请罪请罪,”绿柳拉长声音,“殿下才不会为几条鱼罚咱……”
“绿柳!”
随着声音低下去,许是快到门口,渐渐听不大真切了。
桑青折抬起眼,从婢女的几句闲言里大致听出了乐央宫平日里的主仆相处,他望着愣了神的小公主,以为她是为几条冻死的鱼失落。
听闻先前大雪,宋钺那处也冻死了不少,不过他倒是一向晓得物尽其用,那些鱼的下场,不是在砧板上,就是就是正准备送往某一位政敌的府宅里。
其实不过死几条鱼,不是什么大事,桑青折正想宽慰一下,他这一次来,本就是因先前存着的念头心怀有愧,听闻小殿下安康了,特来此拜访。
至于究竟是不是这个原因,那就只有桑大人自己清楚了。
乐冉老神在在叹了一口气,转过来脸,问桑青折,“我这里的鱼都冻死了不少,宋先生那里的鱼是不是死的更多了?”
她还没见过桑大人先前描绘过的,那种一个池子叠着一个池子,里头都是鱼的景象呢。
桑青折见她这模样,到嘴的安慰变了个词儿,半是想讨小公主欢心,半是想看宋钺的热闹,他搁置下笔,问乐冉,“殿下想不想去亲眼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五十一条鱼儿游过去
直到站在左相府那块红底绘着金字的木牌匾门廊下, 乐冉都还有一些怔然。
从她方才点头,到此一刻,脚踏实地地站在宋先生的府宅前, 竟是连半个时辰都未到。
桑大人不愧是一个说到便做到,行动力极为强悍之人, 小公主打心眼儿里对他十分敬佩, 又有一些羡慕。
倘若她能仿照桑大人, 有这样一个说做就做的魄力, 放在早上那会儿, 说起来就能掀开被子坐起来, 也就不至于回回上早朝时,都如火烧了屁股一般的着急忙慌了。
乐冉感叹着,在桑青折走去扣门时,仰起小脑袋好生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座丞相府。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朝中大人们的府邸,也不知道桑大人的右相府同这里像不像。
入眼的是高高的廊梁, 延伸下两扇闭得十分严实的朱红漆门。
乐冉有一些纳闷, 明明还在年节中, 可这两扇门却闭得像是里头主人有意谢绝拜访,希望来者吃一道闭门羹后就极有眼色的自己打道回府,不要继续叨扰。
乐冉疑心此番是否白跑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