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许是宋先生今日当真未在府中, 门房就干脆闭门谢客了。
不若还是回去罢,她踌躇了一下,视线落在一身青衣,正扣着铜环的桑大人身上。
见他面上不急不缓, 显得十分有兴致, 乐冉又疑心他是否是想寻一个借口推了那些繁琐奏书。
刚在殿中他瞧在她的面子上不好意思不帮忙, 如今既是出了宫, 必是打着她不会再朝他开口的念头,所以才找这样一个借口拖一拖时间。
乐冉摸着光滑的下巴若有所思。
倘若桑大人当真是打起来这样一个念头,那他可是要失算了,宋先生若此番不在家中,她必然要将桑大人抓回去做一做苦力的。
这种主动送上门来的,如何能轻易放过,说不准,有桑大人帮忙,今儿半个下午就能将那堆积压下的奏书全批阅完了。
乐冉美滋滋地在心中盘算。
正当她以小女子之心去度君子之腹时,朱漆门旁临着的一道小门却‘吱哑’一声从里拉了开。
“哪一位?丞相今日不……”有位灰麻长衫的老伯从里面探出身子,待看清门口站着的人,话音顿住,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了些笑,“原来是桑少爷啊。”
“张叔,”桑青折冲他招呼一声,颔首作礼,“明衡今日不在府中么?”
“在的,在后池子呢,”张元笑着应声,视线又望向站在阶上十分显眼的小姑娘,话音迟疑,“这一位是……”
总不能又是桑家旁系里头哪位爱慕丞相的小姐罢?
上回那个被吓跑出去的,听说后来连着做了好几夜的噩梦,还闹去了主家,桑少爷怎么还敢将人往这里带?
老管家望过来的视线有些复杂,看得乐冉有些莫名其妙又不明所以,不过好在小公主一向不大爱摆那些虚架子,平日里端得板正也只是为了唬一唬人。
她顶着这目光扬起唇,甜呼呼一笑,朝着老管家打招呼。“伯伯好。”
桑大人叫张叔,她比桑大人要小上好些,还是叫伯伯罢,只是,明衡是谁?是宋先生的字吗?
乐冉眨了一下眼。
软糯面颊上凹下小小梨涡,像盛了汪甜水,一路甜进了张元心头。
小公主今日里穿了一身朱丹色绕着兔毛的锦缎小袄,绒领藏掩了大半个下巴,显得那一张还不足巴掌大的脸蛋更为小巧,衬得那一双圆润水灵的猫瞳显得更大了。
皮肤白似羊玉,瞳孔又黑又亮,她乖乖巧巧地站在那里,知礼又端庄,实在是万般讨喜得很。
张元皱起的眉心松了些,又朝桑青折吹胡子瞪眼,这么好一丫头,回头叫宋钺吓坏了怎么办?
他乐呵呵地向乐冉点了点头,“小姐好。”
桑青折‘长公主’这三个字儿都涌到了嘴边,又被他默不作声地咽了回去,他看着张元的神情,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但这件事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况且宋家同皇室的关系……
左右小殿下也并不计较这个。
他转眼望了乐冉一眼,见傻乎乎的小姑娘笑得和朵花似儿的,全部半点摄政大长公主的气势,无奈叹笑了一声。
就小殿下这模样,便说是摄政大长公主,放出去,哪怕是扯着嗓子嚷,也没几个人相信罢。
张元领着几人进门,在路上同桑青折絮叨起来。
乐冉竖着耳朵去听,从交谈里,她才得知,之所以大白日里闭着门,是因为年节这几日里往丞相府来送礼的大人太多了。
此起彼伏的一波接着一波,宋先生嫌烦,就干脆吩咐闭了门,谁也不让来了。
她边听边打量四周,猫瞳里好奇之色几乎要溢了出来,原来宋大人家里是这样的一个模样啊。
亭台楼阁,池馆水榭,院子里栽种着那些她叫不上来名字的好看花草,廊亭里的石壁上雕绘着各式各样的云鸟图画。
乐冉看着看着就走了神,也顾不上再去听前头二人讲一些什么,脚步越来越慢,慢慢的就同前面两个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张元朝后瞥了一眼,压低声音,有一些责意。
“你怎么又带一个来?我瞧着这位小姐知书达理的,不像是个对你死缠烂打着要跟着来的,你这回带她过来,回头要是又被吓着,那些人少不得又去闹你。”
“没事,”桑青折话里夹着笑,也顺势朝后望过一眼,脚下步子慢了一些,“她同明衡认识,说不准他见了还会十分欢喜。”
张元愣了一下,显然对这话有些将信将疑,他就从没见过宋钺对谁有过欢喜。
半道上,张元拦下迎面而来一个端着案盘的小厮,叫他去后池子处去寻宋钺通报一声。
跟上来的乐冉望了眼小厮离去,同他们所行几乎相反的方向,转过脸来,“伯伯,我们不是去找宋先生的吗?”
张元十分欢喜这位温柔讨喜的小姑娘,又听她叫宋钺‘先生’,言语间没有半点生疏,也就对桑青折的话多信了几分。
他笑着给乐冉解释,“后池子是相爷养鱼的地方,这几日里正在清池,地上湿滑又脏,正好老夫人这些日子里常常念着桑少爷,便先领着二位去见一见老夫人。”
老夫人?乐冉心下想,是宋先生的母亲吗?
宋先生的母亲会是个什么模样?小公主突然就有些好奇了,能养出宋先生那般模样的……
“殿下要同微臣一道去吗?”
乐冉正想着,冷不丁的身旁桑大人压低嗓音凑了过来。
小公主歪着脑袋揉了一下被热气熏拂得发痒的耳尖,认真点了一下头。
既然上门来,必是该礼貌拜访一下主人家的,再说了,她也很想去见一见宋先生的母亲呀,毕竟,毕竟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那句话是这么说的罢?乐冉迟疑。
身后随行的绿柳眉心微皱了一下,盯着桑青折看了会儿,联想到这位大人流传在外面的花花名声,愈发觉得他此番举动不怀好意了。
看来她要盯紧一些。
果然不是桑家的人,张元不经意间看见了桑青折的动作,心里明了,桑家那些女眷,桑少爷每回都是有多远必要离多远,何曾有过这般亲近的时候。
张元将他们领去一间屋子前,毕恭毕敬地敲响了门,里头传出了声响,再提及桑青折名字后,门叫人从里拉了开。
一股熟悉的香气混在暖意里扑了乐冉一脸,紧接着,里头传出来一道声音。
“阿钰来了?快过来,给干娘瞧瞧。”
这嗓音的调子极其好听,明明只是短短几个字眼,却讲出来浑然天成的韵律腔调,字音绵软拖长,像是咿咿呀呀唱出来似的,十分动人。
这应当是一位极其温柔又漂亮的夫人,乐冉心想,她还从未听过这般好听的声音呢,令她不自主地就想起曾经看过的江南图卷。
山抹微云,雾起凉波,朦胧映黛青。
“干娘,”桑青折笑应了声往里走,乐冉没忍住,朝里头勾了勾头。
淡淡檀香中,细碎阳光从镂空着的雕花窗棂间隙落下,星星点点的,像是揉碎了星子,散下的星芒落了榻上夫人的满身。
她穿了一袭淡碧色绣满柳的细丝衫衣,梳了一个样式简单的云香鬓,只簪了几枚素雅精致的小花钗,样貌温婉,柳眉杏眼,眸中铺着细细碎光。
只一眼望过去,乐冉就知道话本子里描绘的江南女子是个什么模样的了,就该是如眼前夫人这般模样的。
“你这是把谁家小姑娘拐了来?我怎么未曾见过?”
宋夫人一眼就瞧见了探出个脑袋来的乐冉,她打量了一番眼生的姑娘,面上笑意盈盈,招呼他们上前来。
乐冉这个时候忽然就有一些紧张了,花苞似的手指,下意识蜷缩着紧捏起袖子角。
母亲这个词离她已经有些遥远了,她看见宋先生的母亲如此温婉的冲她笑,不禁令她想起了自己的母后,顿时有一些伤感。
只是她现在已经能将一些情绪很好地藏起来,不叫他人轻易发现了。
乐冉眸光闪了闪,踌躇了一下,往屋里走。
作者有话说:
神助攻要来了,搓搓手
第52章 五十二条鱼儿游过去
方才在外头, 叫两旁垂下的纱帘遮了些视线,就不大能仔细将屋中景象瞧个分明。
待走了进去,乐冉才惊讶起来, 屋子里别有一番洞天不说,且大得十分叫人吃惊。
她原以为如皇祖母所居住的安阳宫, 就已经能称得上是十分宽敞了, 可眼前这一间, 仍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叫她好生震惊了。
记着先前有一回, 外头下雨, 她闷在屋子里闲了无事,突发奇想的拿着步子当尺在屋中丈量了一番。
从墙的这一头过去另外一头,足足要迈上二十八个步子,且都还是一大步一大步跳着走的那一种,光是一个来回就将她累了个够呛, 瘫软在榻上气喘吁吁了。
以至后来搬去乐央宫时, 虽说在位置上是偏远了一些, 不大方便,但好在环境清幽,殿中无论是哪一处都十分合她的心意。
尤其是寝殿, 里间外间加在一起也不过才堪堪十九个步子就能走到头,不必在走路这一件事上费去太多功夫。
可今日里,再见到宋先生母亲的这一间屋子时,她才又算是真真正正地开了一番眼界。
一扇雕绘着美人的白玉立屏将整个屋子隔成了两段。
前面一段是寝屋起居, 摆着那些个卧房中常有的精致物件儿, 干净素雅得很, 除了花窗上贴着的一个窗花有些眼熟, 倒是没什么奇的,
奇得是另外一侧。
立屏未能遮全的后头,一大片绿意从旁侧汹涌着映入眼帘,叫她好生吃惊了一番。
乐冉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人在屋子里养这般多的花草,难怪方才一路走来,园子里见得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花草了。
她本来还疑惑着宋先生何时多了这么个侍弄花草的爱好,如今想来,喜欢这些花草的,当是宋先生的母亲了。
宋夫人十分热情地招呼小姑娘来她身旁坐,面上笑意温婉和善。
乐冉踌躇了下,望了一眼桑大人,却只见他撩起袖子,亲力亲为去搬凳子的背影,便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嘴,十分拘谨地挪过去坐下,心里有一些紧张。
她着实没有什么同此般年岁身份长辈打交道的经验,不知该如何拿一个态度来面对。
在乐冉记忆中,能同这位夫人相提而论的只有逝世多年的姨娘娘了。
那张娇媚小脸上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绷了板正,像她不是只过去坐一坐那般简单,而是要去做一件什么天大的严肃要事,或是见一位举足轻重的人。
应该如何主动同宋先生的母亲打一个招呼呢?乐冉心下琢磨,蜷起手指不自觉地揉弄着袖口上垂下的穗子。
叫夫人么?是否生疏了一些,可她总也不能再学着桑大人叫一声干娘,乐冉犯了难,手中力道大的险些要将流苏穗子给揉散开。
话本子里常讲,那些嘴甜的,当都是管着年轻又貌美的姑娘叫一声姐姐,不若她也学着叫一叫?只是这辈分是否就差了好一些?
她正纠结着,熟不知在旁的宋夫人已然将她打量了好一会儿。
乐冉这纠结犯难的正经小模样落在宋夫人眼中,令她那本就噙着抹笑意的唇角又扬起来一些。
京中贵女十之八九她都见过,但这位模样生得娇憨的姑娘,她确实没什么印象,若是往昔见过,这般颜色,她不至于认不出来。
“你是哪一家的姑娘?”宋夫人见乐冉紧张,亲自揽袖斟上一碗茶推去小姑娘面前,“怎么往日里,我从也不曾见过你?”
这一个问题问得乐冉又泛起来难,但好在被轻易转移开注意力,以至她再无暇去纠结上一个问题。
只在心下里盘算着是否要同她讲一讲自己的身份,若是直白讲了,吓着她该如何是好,可不讲,待一会儿宋先生回来,总也是要告诉她的……
还是讲罢,委婉一些,含糊一些,总要比骗人来得好,乐冉定了定神,就要张嘴,这个时候,桑青折拎着个凳子施施然走了回来。
其实桑大人这一来一回并未有多慢,只短短几句话间,但落在乐冉眼中,却拉长得像是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
她不晓得桑大人为何挑一个凳子都要耗上许多时间,可一想对方是桑大人,又觉得这件事十分合理。
他许是要从众多凳子里挑一个最好看,最稳当舒适,又最同他契合的罢。
乐冉抬起眼,颇有些眼巴巴地朝他望过去,盼着他来接过此话头,予她解一解围。
被这样一双圆溜水亮的乌黑瞳眸巴巴望着,其间还有一些可怜,桑青折心下里蓦然一软,又兀自生起一些好笑,应她的期盼,从善如流接下话头,半真半假道。
“干娘问得这般仔细,莫不是瞧上了想替明衡做一做媒?那我可就要伤心了。”
“你这孩子,”宋夫人望着离乐冉坐了近些的桑青折,从中瞧出一些端倪,但她没直白点破,只嗔怪了一句,又道:“我总也该知道这姑娘叫什么罢?”
只这么一句便轻易带过了话头,风流倜傥的桑大人果然不愧是众妇女之友,乐冉此时深觉他配得上这个称谓,心里十分感叹。
对那句‘上到七八十,下到三四岁,就没有桑青折桑大人哄不好的女子’的传言深信不疑了。
此时听夫人这么问,她意识到这时候必然要讲话了,不然怕是要留下一个坏印象了。
“长安,”小公主抬起脸,声音又甜又软,莹白面颊上凹下小小讨喜梨涡,水灵猫瞳又大又亮,望一眼便叫人心都软化了去,“我叫长安。”
长安?
乍然听见这一个名字,宋夫人神情一怔,像是想到什么,但她很快遮掩了过去,笑着夸赞乐冉名字取得极好,令小公主多少有一些不好意思。
桑青折将方才异象收入眼底,他岔开了话,陪着宋夫人聊上几句家长,忽然抬一抬眼,笑问,“干娘往年不是不爱贴这些红的么?今年怎么贴上了?还贴得是一个人影?”
宋夫人望过去,笑意深了些,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你说这个,这是我从钺儿处讨来的,瞧着喜庆,又听闻上头剪得好似是个他模样,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手竟这般巧。”
“我初时同他讨时,他竟难得有些不大情愿,我想是欢喜的,就不知到底是欢喜这张窗花,还是欢喜那位送窗花的人了。”
“倒是稀奇,”桑青折听得啧啧惊叹,“竟然有姑娘会给他送这个。”
乐冉在旁将一番交谈听进耳朵里,心下顿时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好呀,宋钺,她气呼呼地想,肚里又有一些委屈泛起来酸,怪不得不看她送来的窗花,感情是有人送了更好的了。
她倒是要看看,这个能叫他欢喜的窗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哪里能比她描得那个要还好!
小公主极其别扭地扭过去脑袋,勾仰着脑袋朝上头去望,正准备不再搭理宋先生,想着干脆换一位驸马人选好了,她瞧桑大人这样一个人就十分不错时,视线中忽然映入一个十分眼熟的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