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树走近几步,周遭蓦然暗下,乐冉仰起来脑袋去看。
硕大的树冠如巨伞笼罩在头顶上,白花开得密,几乎看不见天色,只偶有隙光落下,一束一星点,浮尘洒金,如梦似幻。
她仰着脑袋围着树走,忽然就听见几声说话声响。
小公主步子顿了顿,歪了一下脑袋。
听声音似乎是一男一女,出现在这里……乐冉会心一笑。
她不欲打扰,放轻步子往相反处走,无奈此时这一地界里十分安静,又或是讲话的人意识不到还有旁人也在,就没怎么压低下声音。
那几声刻意压柔了调子的‘庄姐姐’传过来,像似在油罐子里泡了又泡,才能油得如此有成效,激得乐冉凤体一颤,下意识抬手去搓了搓手臂。
此地不宜久留。
脑子里蹦出来了这么个念头,可未等实施,就又飘过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
“李公子可当真是管谁都姐姐妹妹地叫,昨日里管常家那一位叫妹妹,今日怎么就管我叫姐姐了?”
乐冉迈出去的脚顿时收了回来,猫瞳闪闪亮亮的,如缀两颗星。
仔细去看,便能发现其中一颗星星里写着一个赤裸裸的‘大’字,另一颗上则写得是一个‘戏’字。
这可是一场十分难得的,现场版的大戏呀!
她扒着树干,探出去半个脑袋。
只听那李公子很是深情道:“姐姐怎会如此想我?这话说得好生没有道理,叫她妹妹只因我确实年长几岁,于情于理都该叫这么一声,但庄姐姐不同,姐姐螓首蛾眉,风姿绰约,令不才子心生倾慕,怎能同她一般而论?”
这一番话饱含深情,情真意切,切切在心,心驰神往,听得乐冉瞪大了眼,心中连连赞叹。
高,是在是高,可比那话本里讲得还要生动,她竖起来耳朵,想听听那位‘庄姐姐’要如何回答。
庄女子娇嗔他两句,声音黏得像蜜糖里拉出来的丝,她先讲他贫嘴,又道:“就知道哄我,那你往后可不许再同她讲话。”
李公子叹了一声,很是无奈,“你又非不知,父母之命,违抗不得,”
话音顿了一下,音调骤然降了下去。
一阵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响起,几句轻言令乐冉不寒而栗。
“姐姐且宽心,”那李公子说,“我已都谋划妥当,买通了下人,将药放在她一日三餐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介时,降她为妾,娶姐姐进门做我李家嫡系夫人,她还不任由姐姐磋磨?”
庄女子哼了两声,“这还差不多,李郎~~~”
树后乐冉默默攥紧了拳头,眉心狠狠皱在一块,这二人,这二人简直就是人面兽心!
她初以不过是二女争一夫的戏码,到头来竟然是背地里谋害她人。
简直是草菅人命,禽兽至极!
心中正义作祟,她气恼着探出身子,想将树后那男盗女娼二人的容貌仔细记下,以待秋后算账。
可好死不死,小公主光顾着上头,不曾注意脚下,一步下去,只听清脆‘咔嚓’一声,顿时惊动了树侧二人。
“谁在那里?”
声音引起注意,李公子朗声问,庄女子忙催他,“快去看看。”
乐冉盯着脚下碎成两段的枯树枝,右眼皮陡然一跳,警惕后退一步,胸腔里心跳得厉害,不知是否是方才蹲了久,竟有一些头晕目眩。
现在跑是跑不了了,她镇定下神思索,说没听见此二人也不见得会信。
亮身份……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绿芽同绿柳叫她留在了外庭,此处只她一个人……
耳边脚步声愈发的近,乐冉咽了口唾沫,恍惚间竟隐约听见了鞋底踩踏花瓣的声响从身后传来。
她一惊,转过去脸,鼻尖嗅得一阵清香,眼前骤然就暗了下来。
李公子皱着眉绕过去树,远远见得一道茶青身影撑手树旁,他心中一惊,疑心方才交谈叫人听进耳中,但此时骑虎难下,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那人影像是才听闻动静,转过来脸,隙光错他眼睫落至鼻梁,神情淡淡,看过来的眸子淡漠深寒,令李公子不寒而栗。
他僵在那里,瞳孔皱缩,怎么,怎么会是……
“李郎,是谁在那里?”
庄女子等了片刻不见声响,亦不见情郎,走过来寻人,见不远那道身影,心里也是咯嗒了一声。
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盈盈福身,又扯一把情郎的袖子。
“宋大人。”
“李宁康,”宋钺没理她,甚连一眼都没看去,他嗓音淡淡,“你在这里,怕是不知前头,常二小姐正四处寻你。”
这句话既像提点,又似警告。
李宁康同庄安沁面色同时一白。
他听到了。
作者有话说:
宋大人听没听见呢
第60章 六十条鱼儿游过去
几股小风将头顶上的花叶拂得沙沙作响, 那声音极有韵律,渐渐的,同乐冉的心跳成了一个拍子。
视野里昏暗着, 只从未遮掩的间隙里透进些朦胧光亮,影影绰绰, 好似眼前浮着层雾聚起的沙。
柔软布料蹭擦过鼻尖, 被袖遮笼起的小小一方逼仄空间里, 弥散着那股熟悉好闻的悠悠檀香。
是宋先生啊……
那颗在胸膛里扑通着急促乱跳的心安稳下来, 攥着衣料的细白手指松了松。
乐冉扬起脑袋。
棱角分明的下颌骨映入眼帘, 连着一截线条流利的白皙脖颈, 没入茶青色的衫领中。
凸起的白皙喉骨滚动一下,仿若珠玉。
宋先生比她高了太多,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不大能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原来方才在屋中模糊听见的动静,并不是错觉。
真是奇怪……乐冉迷迷糊糊地想。
她其实是有一点怕宋先生的, 可在这种境地里, 宋先生又总能叫她安心, 好似背靠着一座天大靠山似的。
可明明论起身份来,她才应该是那样的一座靠山。
袖子外头传来那位李公子要告辞的声音,乐冉顾不得其他, 当即拽了拽宋先生的衣襟。
她踮起来脚尖,攥着宋先生胸口的衣襟,努力凑得高一些,十分小声道:“不能放他们走, 我方才听见他们想要谋害别人的性命。”
呼出的气流拂动宋钺颊旁几缕垂发, 甜甜的奶香气趁机混入其中, 欲想当面给宋丞相打出一枚奶香炮弹。
男人垂下眼朝小姑娘望去, 睫毛的阴影垂落在光滑白皙的眼睑上,朦胧隙光错过长睫碎落颊面,恰好一阵风来,星点晃动斑驳。
那一瞬间,乐冉仿佛听见了从远古撞响的古朴钟鸣,在岁月的长河里沾染浮世尘芒,尾韵悠长,奔流在此时此刻。
她一时看得愣怔了,晕乎了好一阵才回过来神,想起什么,连忙‘呀’了一声,心里唾弃自己被宋先生的男色给迷了眼。
小公主着急忙慌地掀起半片罩下她的袖子,探出半个脑袋,急急道:“他们……”
话才起了个头,袖子的主人将将一抬手,长袖落下,就又将她遮了回去。
小姑娘在底下发出不满的哼唧声,又去掀,她瞪圆了眼,又去掀,口里嘟囔着干什么,隔着袖子去看,像是里头兜了一只正闹脾气的小奶猫。
宋钺垂眼望着她,撑着深褐裂纹树干的白皙手指略微弯动,他按耐心下那股想去摸一摸的冲动,声音难得柔和。
“长安,”
乐冉动作停下,仰着脸眨了眨眼,
“无需担心。”他说。
待回到中廊,乐冉才后知后觉。
宋先生四个字讲得也着实太过简单,可为什么,她就是相信了呢?小公主百思不得其解。
莫不是美色惑人?就如俗语讲得‘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一个道理。
恰此时,阮书桃来寻她,她就顺道着将这个问题给问了问。
同阮书桃一道来的,正是先前在太学因相帮她叫宋先生责罚的常小公子。
他今日里穿了一袭银云纹的暗锦白衣,身上披着件狐氅,戴了一只莲花玉冠,风度翩翩的,站在一身红艳的阮书桃身旁,更如是红梅映雪。
才子佳人,相配得宜。
他朝乐冉行了一道简礼,口中唤得也是长姑娘。
乐冉冲他眨了眨眼,果就见其又红了脸面,心中万分感叹。
欢喜当真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情。
她以如桃桃这般明艳女子,所心仪的必然是如将军一般的人物,再不继也该是那种十分有名气的江湖大侠,豪情万丈,却不想,她喜欢的竟是此种模样的翩翩公子。
阮书桃清了清嗓子,对乐冉道:“既然你说他只说了四个字你便十分相信,那说明他在你心中的地位十分重要。”
“就好比,我同你讲,这件事交给我,那你是信还是不信?再换一换,若是乐梓欣对你讲这一句话,你又是信还是不信?”
“信与不信,倒也并非话多话少,而是基于此人在你心中的可信程度,你说我说得对吗?”
她撞了一下常安瑄的手臂,常安瑄笑点头。
这一番话讲得乐冉茅塞顿开,在瞬间就悟了。
她信得不是这一句话,而是宋先生这个讲话的人。
此时场中人渐多,似乎到了开宴时,只听一声锣响,庭中话音渐息,姑娘才子们三三两两落座。
常安瑄颔首同乐冉阮书桃暂别,坐去了对面的席位。
乐冉环视一圈,并未在场中见得宋先生身影,心下更是放心。
她想着不愧是宋先生,不过应她片刻,就去办事儿去了。
等全部人落座,乐冉惊讶发现,此一席位并非是男女相隔,男子所坐那端亦有不少女子,女子这一端亦也有不少男子。
许是她面上惊讶神情露得直白,阮书桃凑来同她咬耳朵,原这些坐在一起的男女,几乎是明面上定下姻亲的,来这里只图一个热闹。
话到这里时,她顿了一下,吐了一口气,语气中难得有些讥嘲。
“这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坐在我们这一端的男子,多是倾慕身旁女子,或就是两情相悦的,而坐在另一端的,则是不认可这姻亲,女子受家族挟制,又或是父母之命,便就主动些,至少明面上拿稳姿态,断了其他姑娘念想。”
“哦~~~”乐冉恍然,可她又纳闷起来。
照方才来看,常小公子显然对桃桃是欢喜的,既是欢喜,此番又如何不来坐她身旁?
“啊?你说这个,他,他……我们,哎呀……”阮书桃难得胀红了脸,在乐冉盯着她望的目光里搓了一下脸蛋,“其实是因为,安瑄在担心他姐姐。”
她手指过去,“你看,”
乐冉顺着看过去。
“坐在安瑄旁边的那个就是他二姐姐,再过去点,那个头戴小圆帽的混账是李家的,他两是自小定下的婚约,但这个李混账太过纨绔,又瞧不上二姐姐,就成天在外头勾三搭四,一点也不将二姐姐放在眼中。”
“二姐姐若是嫁了他,还不就是一朵鲜花|径直插牛粪上去了?讲他一声牛粪都是高看了的,牛粪至少能当块肥使,他能么他?”
讲着讲着生出来气,她将捏在手里的杯碗重重拍在软垫子上,磨了磨牙。
“若这样的是我未来夫婿,老娘一天抽他八回,非要给他腿抽折了不成!”
阮书桃说得忿忿不平,乐冉听得目瞪口呆,忽然想起来什么,急急抓着阮书桃袖子问道:“那个李,李混账,他全名叫做什么?”
常性,又是家中二姑娘,未婚夫婿还姓李,这种种都对上了,若不是巧合,难不成……
“人模狗样的,偏就还有一个风雅名字,当真是叫了猪了,”阮书桃冷哼一声,“李宁宣。”
“就是他呀!!!”
小公主激动的稍稍拔高了些调子,引得坐在四周姑娘瞩目,她又连忙压低下声音,拽着阮书桃袖子掷地有声地重复,“就是他!”
“什么就是他?”阮书桃有些莫名其妙,倏地又反应过来。
“听说这孙子最爱撩三勾四,”她磨了磨牙,手也按在腰间软鞭柄子上,“怎么?莫不是他方才欺负你了?”
乐冉忙摇头,发髻上拖垂下的红流苏来回晃动,像是系扣在拨浪鼓两端,来回摇晃的小鼓棒。
“他……”
话涌到了嘴边,她又顿住,有些纠结,以桃桃的性子若是知晓这么件事情,怕不是……
就在这时,临靠着前庭的屋子忽然有了动静。
木质雕花扶手的二楼上,雕满梅花的木栏缓缓拉开,用于遮阳的花厅棚顶朝上收起,几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在二楼一一落座。
又一声铜锣响,赏梅宴正式开始。
乐声响奏,流水潺鸣,从两案前凹下的窄细水渠里缓缓前流,融入乐声,别有一番乐趣。
阮书桃被短暂吸引走注意,乐冉才悄悄松下一口气。
桃桃的性子嫉恶如仇的,她最清楚不过,若是被继续揪着问下去,那怕是要出了大事情了。
可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阮书桃忽然扭脸朝她这里看过来。
乐冉心下顿生警惕,脑子转的飞快。
正当她斟酌着言语,想着该如何才能柔和地同桃桃讲这一件事时,阮书桃却忽然对她流露出十分惊讶的目光,渐渐的,又作意味深长。
乐冉被她看得一激灵,但她很快发现,不仅是桃桃,其他人的脸上也都流露出诸如此类的惊讶神情,以至一时无人说话,只闻乐音水泠。
她歪了歪脑袋,有一些疑惑,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衣袖拖曳的沙沙簌簌声,有个什么人在她另一侧坐了下来。
乐冉狐疑转过去脸,视野里出现一身茶青长衫的宋先生。
宋先生像是未曾注意周遭许多看过来的视线,自顾撩起长袖,去提案旁碧青色小瓷壶。
他翻开扣碗,斟一碗茶端去乐冉桌上,琥珀色的茶液微荡涟漪。
“这茶里有甜参,合你的口,可尝一尝。”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第61章 六十一条鱼儿游过去
小公主本身就是个迟钝的, 平日里又习惯了伺候,自然就不觉得宋先生给她倒茶的这一件事有什么不妥。
她视线跟着那截扣在茶碗上的莹润指尖落下,听他讲茶里有甜参, 便兴致勃勃端起茶碗尝了口。
甘甜清爽,隐隐含香, 她眼前蓦然一亮, 好喝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待搁置下茶碗, 碗底下只余浅浅一层茶底印着梅枝落影, 青青天色。
二人旁若无人的熟稔举动令周遭众人看得惊讶。
高台上, 沈夫人眼底漫起来笑, 她转脸看一眼唐夫人,唐夫人冲她挑了挑眉,手中水烟杆子转了转,不偏不倚敲上铜锣。
“咚”的一声,吸引走大部分注意, 只余下些明里暗里的视线还留在此处, 欲想听上一耳朵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