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冉吃了一个核桃,面不改色点头,心下则有一些心虚。
那时积压下的折子大半都由桑大人替她批了,她又许久不去上朝,朝中大小事宜确实就有一些不大清楚。
想到这里又有一些内疚,她着实算不得一位好殿下,亦不是一位好阿姊,难怪坊间那些歌谣都唱得她是一个糊涂蛋……
小公主心下莫名就失落了起来。
“这个人是半月前来的京城,”阮书桃没察觉乐冉异样,同她讲起来这位蓬莱客,“他最开始时,是在长安街那里,听说……”
她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刻意压低声音,又朝她耳边吹了几口气,直吹得小公主缩了缩脖子,才满意接上后一句,“此人精通仙术,能使草木回春,叫人起死回生哩!”
乐冉心下一跳,惊愕地睁大了眼,母后的身影渐渐浮现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今天比较短小,明天不忙的话会有更新!
第63章 六十三条鱼儿游过去
晚些时候, 安阳宫里来了人。
妙珑姑姑一身粉黛夹袄,提着盏灯,领着旨意来请乐冉去用晚膳。
小公主眨了眨眼。
她确实有些日子不曾去皇祖母那里了, 乐冉心下有一些愧疚。
这种事理应由她这位做小辈的主动念着,怎么到头来, 却劳得皇祖母时时记挂她。
她留妙珑姑姑在此处稍等, 叫绿柳去取那日出宫上街时, 特意买下来的琉璃配挂。
晚风清月, 腊梅寒香, 安阳宫檐上的笼灯未拆, 朱红色的光晕落下印了几片风中摇晃的流苏垂影。
一路上,听妙珑姑姑讲,这些时日里皇祖母身体安康,膳食也如往常一般,甚还添了几道江南的新菜色, 乐冉便放下了一些心。
进了门, 熟悉佛香依旧。
白后坐在太师椅上, 像是刚念完了禅,还穿着一袭素缎暗纹的月灰长衫,掺了银丝的发髻梳得整齐, 却并未配饰,只面上匀了一些提神的淡妆。
她看见乐冉过来,朝她招了招手,眼角爬上几条鱼尾深纹路。
尽管面容垂垂老矣, 但姿态仍显端庄, 岁月沉淀下气韵, 眉眼间依稀能见年轻时的秀美。
美人虽老, 仍是美人。
乐冉见过皇祖母年轻时的画像,那一张锦花秋千图可不单单只‘美人’二字便能概括下的。
“皇祖母,”小姑娘如叽叽喳喳的鸟雀,扑扇着翅膀一头扎了过去,“长安来给您请安了。”
“这些日子未来看您,您有没有恼了长安?”
她仰起脸,卷翘长睫轻微扇动,澄澈圆润的猫瞳乌黑水亮,星点灯色落入其中,浮起一片绚烂。
“你啊,”白后的手掌抚上她发顶,对在旁的嬷嬷挥了一下手,嬷嬷领命退去,吩咐仆从上膳。
乐冉俏皮吐了一下舌,如幼年时那般依偎在白后腿边,皇祖母身上浸着佛香的气息令她放松。
她张开手,从绿柳那里要来锦盒,献宝一般捧去皇祖母眼前。
那时一个造型奇异的琉璃佩挂,灼灼灯色从中穿透,在两侧垂下的纱帐上溢出斑驳破碎的流光华彩。
乐冉换着角度,兴致勃勃的摆弄给白后看,先前她在街市上一眼变相中了,觉着此物寓意甚好,送给皇祖母她定会欢喜。
“这是一个福字,”乐冉举高琉璃配,“这般看,又是一个禄字,还有还有,这样倒过来看,就是一个寿字了……”
白后由她在那里献宝,望着白皙手指间不断翻来覆去摆弄的琉璃配挂,问乐冉,“这物件儿不是宫里的东西罢?”
乐冉点了点头,又同皇祖母讲起那一日受宋夫人邀请去参加赏梅宴的事情,再讲到那个李宁康时,义愤填膺地攥起来拳头挥了挥。
“长安这一遭倒也是开了眼了,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这些事白后早已在他人禀报中知晓前因后果,但她没有打断乐冉,耐性听她讲完,目光慈祥和蔼。
直到小姑娘说着说着舔了几下唇,她才叫在旁侍奉的绿柳去倒一杯茶,壮似不经意问乐冉,“安宝儿说的宋夫人,可是宋左相的母亲?”
乐冉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点了下头,“宋先生的母亲当真是十分漂亮的,既温婉又亲人,还很温暖,就像母后一样,待我也好……啊……”
讲到这处,小公主忽然有些懊恼,“她先前应当是不知道我是谁的,可这一次宴后,怕就要知道了。”
白后看着她,“左相也去了吗?”
“去了去了,”乐冉捧着白瓷碗,小脑袋一晃一晃,“这件事若不是宋先生,怕也揪不到此人做坏事的证据!”
这件事还是她后来从桃桃那里听来的,原来那李什么什么的,先前就花银子收买了人,也没有留下那些作为证据的药渣和残羹,都亏由宋先生出手,才能找到那些东西。
讲到这里的时候,阮书桃还十分惊讶和感慨,她以为以宋钺的身份和地位,必不会去理这样的小事情。
那是因为宋先生答应她了呀,小公主美滋滋在心里悄悄补上一句。
思及此处,乐冉又咧了咧嘴,想着不愧是宋先生,做事情又快又漂亮,还十分守信,若他能帮着她去批那些奏书……
想着想着心里乐开了花,乐冉似乎已然看见不远以后同奏书挥挥手的日子,她咬着瓷碗边儿,娇憨的面颊上情不自禁流露出来愉悦。
“安宝儿,”白后垂下眼,不动声色抚了抚乐冉的发顶,“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是非判断,那一件事,皇祖母应该告诉你了。”
“和宋家,还有你的母亲有关。”
“当年……”
……
从安阳宫中出来,天色如墨,不见月明,长亭笼灯光晕模糊,寒夜上了霜雾。
天际压下沉沉厚云,仿若乐冉此时此刻的心情。
有一些滴落,还有一些无法释怀。
她将自己关回寝殿,放下门栓,一头栽进床榻深处。
片刻,纱帘晃了晃,从里飞出两只绣鞋,东一只西一只的歪在地上。
乐冉将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在手臂里埋起来脸。
外面点灯的绿芽惊讶,望向绿柳,绿柳无声摇了摇头,有些迟疑,显然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
一定同太后有关,她对绿柳做了个口型,示意她走过来一些,凑近耳边压低下声音。
“方才太后屏退周遭伺候的,只留下在身边侍奉的桂嬷嬷,用膳时,殿下就有些心神不宁的,而后出了安阳宫,就开始走神,若不是我盯着些,还险些一头往太安池撞过去。”
绿柳有些担忧的朝殿中望了眼,又望一眼天际沉压的厚云。
“你在这里守着,我记着殿下房内的后窗子好像没关,这天看似要下雨,若殿下迟迟不开门,恐半夜风雨进去,漫了凉气,我去后面瞧上一眼。”
绿柳点头。
殿内。
铜炉焚香,渺渺烟雾丝缕溢散,昏黄灯晕里蒙了层雾似的朦胧轻纱,床榻上鼓着一个被子包。
乐冉在被子里闷得有些懵了,扒拉出一个气口,只凑着嘴小口呼吸。
热息濡湿锦被,贴在脸颊旁又黏又湿,她憋了一阵,终还是胡乱蹬开了被子,露出红透了的眼圈。
小公主眼里还残存着水雾,朱红□□上齿痕鲜明,鼻尖通红,连袖子上也湿了一块。
她随手抹了抹脸,却被窗外忽然响起的轰隆一声震得激灵,纸窗上刺眼白光一闪而过,又是一声沉闷声响,风雨急骤,豆大雨点噼里啪啦摔砸下来,像泼,像倒……
“下雨了。”
乐冉听外面有人在喊,她怔怔转过去脸,望着门的方向,好似穿过那一层门板,看见了哭泣的天。
雨越下越大,如断了线的珠玉,顺着清灰砖瓦滚下,又打湿了笼灯。
纸窗开了一半,夹杂水汽的风涌入室内,吹得烛火摇曳。
桑青折‘啪’的一声合起手里的奏折伸了个懒腰,墙上影子晃了晃。
他看向另一侧提笔不知写什么的宋钺,凝神看了片刻,忽然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唐夫人的那场宴你去了。”
“嗯。”宋钺应声,没有抬头,手下翻了一页纸张过去。
桑青折撑着头,低垂下眼,遮去光的眼底落了片暗色,他声音一如往日不紧不慢,却没了一贯的笑意。
“我怎么记得,有人说十五事急,耽误不得,专挑着那日交了我一件暗查差事。”
宋钺动作未停,又翻过去一页。
“故意支开我?是为了小殿下?”
宋钺动作顿住,“我说过,她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究竟是我招惹不起,还是你,宋明衡,动了什么别的心思?”桑青折哼笑,“你同她之间的鸿沟,又比我浅上多少?”
宋钺抬眼朝他看过来,漆黑的眸子沉如夜海。
桑青折自顾讲下去,“不提宋老将军为白后一恩殒命,单单是你同先皇之死有关的这件事,就注定你她之间没有一个圆满。”
话音顿了一下,他抬眼直视那双漆黑隐泛杀意的眼眸,无丝毫惧意,一字一句说得残酷现实。
“白太后的性子,你最是清楚,当年她为小殿下和先皇后还政于先皇,这些年下来她不闻不问,不仅任由你对先皇下手,还派严默在背后推波助澜,无非是想洗你心中怨言。”
“她可以舍弃儿子,是因为失望透彻,可小殿下不同,她是白后的命,你觉得,她会容忍你这匹饿狼觊觎吗?纵使你如今愿意为乐家守这江山,你同小殿下间,怕也是有缘无分了。”
尾音坠地,天雷轰鸣,闪电拖曳流窜厚云,雨势一下又变得大了。
“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桑钰。”
宋钺望着他。
“西凉王的事,其中有诡,彻查至今,种种所获情报,未免太顺,你与其操心这一些事,不如盯死他。”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哪一点吗?”桑青折站起身,凳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吱哑声。
他没等宋钺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兀自道一句,转身离开了。
“探子在他府中倒掉的渣斗里发现不少枯死的植物。”
桑青折走了有一会儿,宋钺缓缓松开手,白净掌心里,他方才握着的那杆毛笔赫然断做了两截。
作者有话说:
预计还有五万字左右完结啦,宋大人被直戳肺管子。
桑青折:我故意的。
第64章 六十四条鱼儿游过去
正月十五, 灯火元宵。
天幕渐暗,成串纱灯此起彼伏地亮了街市,灯架上、长廊亭、垂檐下, 一时间,亮如白昼。
街市上人来人往的, 比正年节还要热闹几分。
今夜不设宵禁, 晚时才开了街, 虽远方天色尚有微明, 两道旁的小贩却已经系上围兜, 张罗揽客, 一摊接着一摊,使着力道扯起嗓子叫嚷。
“卖烧饼喽,新鲜出炉的烧饼喽~”
“卖糖鸡蛋,新鲜糖鸡蛋——”
“瞧一瞧看一看,姑娘公子, 新到货的胭脂, 香得很——”
……
食物香气混杂着, 东一处飘了甜味儿过来,西一处儿又飘了叫人闻见便倒了牙的酸。
乐冉被路旁叫卖的糯米圆子吸引去注意,五颜六色的, 十分漂亮,阮书桃虽撇着嘴,却仍旧叫停下来马车由绿柳去买。
前头车夫扯起来嗓子,费力压过逐渐喧嚣起的人声。
“两位主子, 前头的人上多了, 再不走怕是要堵了大道, 车就走不动了。”
绿柳正在此时回来, 车夫放下缰绳扬起来马鞭,但前方人头攒动着,车也行快不起来,慢慢吞吞的,到望月楼时,外头来来往往,已经聚下了不少人。
马夫将马车牵走安置。
正大门口,跑堂的正对几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真对不住各位爷,小店当真是没有雅间了,只剩下堂厅里还有几个位置,若几位爷不嫌弃,小的这便领你们过去……”
阮书桃见状附去乐冉耳边,“也幸是我有先见之明,提前花大价钱定下座,也不知这幻术师是不是当真有那通天的大本领,不然可对不起我那几锭银子,不过引来如此多的达官显贵……”
乐冉放眼望去,除却楼上那些垂下帘幕遮挡的雅间里,堂厅里的一眼扫去,却也有眼熟三四。
阮书桃讲着讲着,话音忽然顿了一下,嘟囔道:“果真是人人都怕一个死字,越是有势有富贵的,越是仔细稀罕着自己那条命。”
一名跑堂的在此时谄媚迎了上来,阮书桃扔给他块牌子,他看了看,就领着几人往二楼雅间上去。
推开门,恭敬上了清茶和吃食,也不去烦客人,只招呼一句‘有事您叫小的’,便哈着腰恭敬退出门。
这些酒楼里的布置几乎都大同小异,一桌两椅,旁边摆了张小木榻,没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若一定要夸一句,便是这一处正正好好对着下头搭建起的台子,视野极佳。
绿柳将方才买下的五彩圆子摆在桌案上,恭敬退站去乐冉身后。
此时尚未至登台时辰,只几名抱着琵琶的乐伶咿呀弹唱,调子欢快悠长,分外应今日里的这个景。
乐冉朝下头望,一边听一边舀起来几个圆子吃,虽还是热的,但放了一会儿,稍稍有一些黏牙。
她舔着粘到牙齿上的糯米皮,阮书桃凑过来同她讲话,“哎,我方才在路上好像是瞧见了几位银甲卫,今日里怎是他们来寻街了?”
这件事乐冉听乐长明讲过一些,但她没去细问,只隐约晓得是有个什么乱臣贼子要在今日这节庆里生事情。
她唔了两声,没想着仔细去说,有一些含糊道:“好似是要抓一个贼……”
“抓一个贼竟都要派出去银甲卫?”阮书桃嘴角抽了抽,“这贼当真是好大本事,都说长安县里的那个是个糊涂官,我瞧着一点没错。”
泡软了的糯米面十分黏牙,乐冉舔了一会儿没舔下来,正要再吃一个想着能不能被粘下来,忽然听到阮书桃这话,就愣了一下神。
“哎,”阮书桃忽然又叫她,“还有你,我怎么今个儿瞧着你有些心不在焉的,莫不是不想同我一道出来吧?”
“啊?”乐冉发出无意识气音,转脸过去看她,双瞳懵怔着,落了朦胧的纱,像似刚游回来过神,还有一些不知身在此山中的茫然。
阮书桃朝她碗中努了努嘴,乐冉低头看了看,握着勺子搅了搅,很是不解。
阮书桃将她瓷碗端过来,把里头为数不多的几个白圆子捞进自己碗里,“你不是一向都不爱吃这种没有馅儿的白圆子吗?方才怎么尽往嘴里去送?”
身后绿柳和绿芽对视一眼,有些习惯,又有些无奈。
自那日从太后处回来,小殿下这几日里就像是丢了魂似的,不仅几次将鱼刺当鱼肉往嘴里送,连好好走着路都能撞了墙,更别说是将口脂当了胭脂,连鞋子穿错了左右脚都不曾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