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假装没听见。
在周围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条人烟罕至的小路。
傅囹把坛子放到一边,又打开鸟笼放在地上,道:“你走吧。”
寒鸟虽然长着一张鸟脸,但此时却肉眼可见地表现出了人脸才能展现的情绪——它愣了一下:“干嘛?”
傅囹低头看着它,平静道:“放你走。”
“……为什么?”
“我没听过什么寒鸟,但我知道凤凰。你不是凤凰亲戚吗?”
小寒鸟呆呆地“啊”了一声。
傅囹被它逗得笑了笑,唇角提起的弧度一闪而逝。
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就走吧——我阿爹说过的,凤凰是九天神兽,不该拘于囚笼之中。”
她想了想,补充道:“凤凰的亲戚也不该。”
寒鸟沉默了一会儿,却迟迟没有踏出笼子。
它拢了拢翅膀,弱弱道:“其实,其实我不是凤凰亲戚,也不是寒鸟……”
傅囹还没说话,它又急忙补充道:“但我上辈子是!只是因为错投了畜生道,成了一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鸟……那地府的孟婆汤还是劣质的!我记忆都没洗干净!”
它说着,声音又小了起来:“我就是只普普通通的鸟,好不容易修炼了上百年,终于能开口说话了,结果一出关,就被人族布置的陷阱给抓了……”
“你真的确定要放我走吗?”
傅囹噗嗤笑出了声。
她拨弄了两下鸟笼的门杆:“好吧,那我再补一句——”
“普通的鸟也不该被困在笼子里。”
“鸟儿就该自由,就该在天上快活自在地飞。”
一人一鸟对视许久。
徐瑾想到傅囹如今的处境,猜到她是想到曾经老爹说过的话了,心头一梗,又难受起来。
结果下一秒,那寒鸟又收回了试探性探出去的脚丫子,眼神突然警惕:“不行,我不能被你迷惑,你是不是故意把我买下来又放走,再抓住再放走,好从中谋利?”
傅囹:“……”
她现场就给寒鸟表演了一下什么叫笑容消失术。
徐瑾伤感的泪一下就憋回去了。
她面无表情地揉了下通红的眼眶:“确定了,是大块头本人。”
不管是几百年前还是几百年后,都如此愚蠢欠揍。
寒鸟瞪大眼睛,抱着翅膀吱哇乱叫:“你看!你不说话!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好哇我就知道,人族没一个好东西!小爷今天我还就不走了我,我看你能怎么办……”
傅囹:“不走?”
寒鸟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一冷。
下一刻又想起:这不就是个看上去才十岁左右大的小屁孩吗,他怕什么?
于是挺了挺胸膛,豪气冲天道:“不走!”
傅囹扯了下嘴角。
她拍了拍手,啪地一下把笼子门关上,随后提起笼子,抱上坛子,转身就走。
寒鸟懵了:“不是,你又干嘛?”
“不是不想走吗?”傅囹微笑,“那干脆别走了。”
寒鸟:“……”
这个小丫头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它强作镇定,严肃道:“说不走就不走!我韩承风从不食言!”
傅囹道:“你不走,那以后就只能做我的宠物了——叫你什么好呢……你叫韩承风?”
“怎样?”它理直气壮道,“小爷我姓韩名淼字承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等等,你说什么?”
做宠物?
傅囹仿佛没听见一般,喃喃自语道:“哦,韩承风啊,好名字……那以后就叫你三水吧。”
韩淼瞪眼:“什么三水!和我名字有什么关系!”
什么难听的破名字!
“你的名字不是三水淼吗?”
傅囹眨了下眼,不容置疑道,“不是的话也没关系,从今天开始就是了……好了,不用再说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吧!”
韩淼:“……”
丝毫没有反抗余地。
它愤愤地咬起了鸟笼杆子泄愤,有点后悔刚刚为什么没直接走。
余光瞥见那坛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韩淼不由退后两步:“你买的什么东西?”
“这个啊,”傅囹低头看了一眼,语气平淡道,“蛇和蝎子咯。”
韩淼:“!!!”
他崩溃道:“你小小年纪竟然养蛇和蝎子?那是我们寒鸟一族的天敌,快拿走!快——有它们没我有我没他们!”
傅囹:“我不。”
韩淼:“为什么?”
傅囹故意说:“因为它们是我买来的,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宠物,我凭什么丢了他们留下你?”
韩淼结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傅囹脸上愉悦的笑容在踏进客栈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这家客栈被他们包了好几天,没人来住。
此时易阿婆就坐在大堂中间,易希正在一旁眼神闪烁地对她低声说些什么。
傅囹让韩淼闭嘴别说话。
她拎着鸟笼,蹑手蹑脚想从两人背后先上楼,把鸟笼放到房间里再说。
但抬起的步子刚落到楼梯上,就被易阿婆喊住了。
她头也没回,语气淡淡的:“过来。”
傅囹僵了片刻,放下拢起来的裙子,偷偷把鸟笼放在楼梯拐口,确定他们的角度看不到,这才低着头走了过去。
韩淼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也听话地闭了嘴,没发出声音。
“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做鬼去了?”易阿婆斜眼瞥她,手里端着茶,“易希跟我说,你还自作主张跟老板交易,买了一只鸟回来?”
傅囹刚把坛子放下,闻言豁然抬头:“……你让他跟踪我?”
易阿婆冷眼看了回去。
片刻后,傅囹默默低下了头。
易希在旁边添油加醋:“自作主张,拿阿婆您的钱买宠物,还有胆子指责您,真是不知悔改——她那鸟我看见了,就在楼梯口放着呢,要不要给您拿过来瞧瞧?”
“不用了。”易阿婆放下茶杯,不甚在意道,“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既然都买了……那就拿给掌柜的,晚上炖了汤喝吧。”
易阿婆笑嘻嘻地应是,说着就起身,要去楼梯口拿鸟笼子。
傅囹胸口起伏了两下。
她握紧拳头,嘲讽道:“我只是买了只鸟而已,闷着无聊消遣罢了……若是这都不行的话,恐怕恕我,不能再听您的话,跟在您身边继续学习这所谓的蛊术了。”
易阿婆顿了下,抬手示意易希站着别动,目光却盯着傅囹,坐直了身子:“小丫头,才服了没半天,又生逆骨了?”
傅囹闭了闭眼,道:“反正我被折磨了这几个月,我也看透了,我很难打败你,既然能力不足不能报仇,又连养只鸟的自由都没有,我还活着干什么?让仇人继续折磨我吗?”
她冷冷道:“你今天要是把鸟带走了,我能立刻死给你看,反正我也没什么牵挂了,我怕什么?”
易阿婆皱起眉:“小丫头片子,你威胁我?”
傅囹抬了抬下巴,淡漠道:“没有,怎么敢威胁师父您呢?只是想您自己掂量掂量,我若是当真如此不重要,去和那鸟一起死了也无妨。”
气氛紧张。
韩淼在楼上听得模模糊糊,听到那老婆子要把自己炖了熬汤喝,顿时炸毛道:“老太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我是西天寒鸟!凤凰亲戚!你等我爷爷来你就死定了你……”
易希烦得不行,让这破鸟闭嘴。
破鸟才不听:
“你们都要把我炖了,还要我闭嘴?我呸!我呸呸呸——”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打破了这厢沉寂。
易阿婆摸着指间的扳指,缓缓笑了:“好啊,为了一只鸟就敢忤逆我——”
傅囹硬邦邦道:“弟子不敢。”
易阿婆说:“鸟,可以留下,你若喜欢,养着也无妨。”
没等傅囹松口气,她又慢吞吞道:“我是舍不得让你死,你死了,我上哪儿再找这么根骨奇佳的苗子?”
易阿婆伸出褶皱明显的手指,指了指她,说:“不过,你不能死,活罪却难逃——接下来一个月,从此刻起,你每三日只能吃一顿饭,不许上马车,不许睡床榻,不许站在我面前——”
傅囹抿了抿唇:“不许站着……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
易希原本听见不杀这鸟了,还很不乐意,闻言却又喜笑颜开,道:“当然是让你以后见着师父——都要跪着了!”
傅囹沉默片刻。
易希斥道:“没听见师父说吗?从此刻起!还不跪下!”
傅囹低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缓缓跪了下来。
易希抬脚就踹了她肩膀一下:“对师父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师父却依旧网开一面饶你一命,小师妹,你还不快谢谢师父?”
傅囹低声道:“谢……师父不杀之恩。”
从这一刻开始,她再也不是灵灵——她姓傅名囹。
这个囹字从前没能困住她,却困住了她的父亲和那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
一夜之后,无数冤魂化作梦魇、化作“囹”中的囚笼之口,困住了她的魂魄。
也困住了她的余生数十年。
要她永永远远,都因这个囹字纠缠痛苦一生。
生不得,死不能。
第33章 炼蛊
后来的一个月里, 傅囹时常是跪着的。
只要出现在易阿婆面前,她就不能站着。
易阿婆云游的马车从南到北,从北到东。
她就这样一日日地饿, 一日日地跟着马车跑,一日日地跪地行走, 直到一个月后,人瘦脱了形, 却因为易阿婆时不时地丢着三两药撑着, 始终没倒下去。
韩淼其实本来打算中途溜走的,但看着傅囹这幅样子,又实在良心过意不去。
虽然时常和她吵吵嚷嚷, 却也就这样留了下来。
一人一鸟从来得不到那师徒俩的好脸色,也吃不到什么好伙食, 但傅囹从不藏着掖着,有什么都分他一半。
韩淼一开始还挑三拣四, 后来饿得实在受不了, 也只能和她一起吃着残羹冷炙,但求糊口。
傅囹原本是真的心灰意冷, 这样的日子过得比牢里的囚犯还不如, 她甚至不知道前面半年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
但这一个月里,虽然很累很苦,依旧有易阿婆时不时的甩脸色和易希的动辄打骂, 却因为韩淼的陪伴,多出了一些什么来。
令她对这个已经看不出色彩的人间, 好像都有了几分期待。
韩淼和她一起过了半个月的清汤寡水生活, 实在过不下去了, 某天大清早, 从外面带回了一堆鸽子肉。
傅囹说:“你怎么还残害同类?”
韩淼愤懑道:“什么同类!你用词注意点!小爷是神鸟!和它们才不一样!废话少说——你吃不吃?”
傅囹:“吃。”
她有大半年没碰过肉了。
两人躲着易阿婆的马车,借口找地方出恭,在丛林一处空地捡了柴火,烤起了鸽子肉。
“放不放盐巴?”
“……”
“你这么看着小爷干什么?说话啊!”
“你看我们这个条件,像是有盐巴可以吃吗?”
韩淼想了想:“也是。”
“我也是傻,竟然脑袋一抽要跟着你受苦,不过就是把我从一个黑心老板那里买回来了,我为什么要这么任劳任怨跟着你,还给你打猎……”
傅囹白皙的皮肤因为奔波数天,已经晒黑了一个度,也没怎么洗漱,脸上灰扑扑的都是印子。
她伸手抹了把脸颊,也笑眯眯地重复道:“是啊,你之前还说,人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笼子早就丢了。
他要是有心想跑,谁也拦不住。
韩淼支支吾吾的,片刻后,跳上一旁的树杈子,说:“人族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但依我看,你这个小丫头,勉强还行。”
“还有……我,我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管不着!”
傅囹还是笑眯眯的,“哦”了一声,从树杈上取下半生不熟的鸽子肉,拆了一半递到他面前:“吃吧。”
“我对肯跟着我的宠物还是很大方的。”
韩淼炸毛:“说了多少遍!我不是你的宠物!小爷我是神鸟!将来一定会修行成人,飞升成神的!”
“嗯嗯嗯,对对对,你说的是。”
“还有——”
“嗯?”
“你这肉烤熟了吗就吃?”
傅囹叹气:“现在不吃,一会儿那老太婆可就找过来了。”
韩淼恨恨地啄了一口放在面前的鸽子肉:“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了。”
从那以后,韩淼仿佛对打猎一事上了瘾,隔三差五就给傅囹添点伙食,从瘦不拉几的鸽子肉到肥美鲜嫩的野猪肉,他都能想方设法地弄来。
当然,即便他的身材在逐渐随着年龄长大,渐渐也有了鹰犬大小,但捕猎总归有风险,时不时也会挂点彩。
一个月很快过去。
傅囹不再经常忤逆易阿婆,她让自己干什么,基本没有不从。
易阿婆抓不到她的把柄,却始终记得那次被她威胁之事,常对她进行魔鬼式的训练——
让她和各种各样的蛊虫接触、并练习训化它们,有时甚至强制把她关在地窖里和一群尚未驯化的毒虫独处一室。
傅囹每次第二天从地窖里出来,都会被弄得精疲力尽,遍体鳞伤。
每当这个时候,韩淼自知无法闯入地窖去陪她,总会外出打猎一晚,第二天带着猎物满载而归地出现在她面前。
夜深人静时,他们也会像两个受伤的小动物般,彼此依靠,互相舔舐着对方身上的伤口。
顾清崖忽而说:“你知道吗?”
徐瑾:“什么?”
“俗世之中,总有一些人,尘缘早早斩断,有时就会在新的环境下,新的生活里,后天生出新的缘分。”
床榻上,韩淼靠着傅囹的脸睡得正香,甚至打起了呼噜。
傅囹闭着眼,蹭蹭他肥嘟嘟的肚子,翻了个身。
她脸上有伤,唇角却带着清浅的笑。
房间里的木桌上,放着他们还没吃完的野禽肉,在柔和的夜色里,慢慢从热转凉。
顾清崖指了指他们,说:“而那里——就有道新生的红线。”
两个没有根的人,在红尘中摸爬滚打,阴差阳错地碰到了一起。
又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彼此的根。
他们始终看着。
看着这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看着岁月时光如梭而过,看着他们一起经历过风风雨雨。